宁汝姗眉心紧皱,摊开手心,露出里面的那枚铜片,不得不开口解释着:“我,开了,护山大阵。”
“下山,危险。”她简单吐出几个字,怕容祈听不懂便又解释着,“现在,下山……”
护山大阵是整个梅园的阵法最基础也最重要的大阵。
平时按部就班解开一道道阵法倒也不会出现,但一旦如今日一般,在宁汝姗的有意之下连错三个机关,就会被立马激活,成了绞杀闯入者的利器。
“别说了,都听你的。”容祈眉眼低垂,注视着她的半敛的眸光深邃似海,最后直接把人抱到棋盘前,。
“下哪里?”他把人放下,拿起桌子上唯一一颗黑子没有被放在棋盘上的棋子。
宁汝姗沉默地看了一会儿棋盘,扭头去看容祈:“我,该解吗……”
“你想解吗?”容祈反问。
宁汝姗犹豫一会儿,果断点头。
这是韩相和梅夫人留在这大燕最后一样东西了,哪怕她娘警告过她不要擅自打开飞虹塔,但她一次又一次因为这件事情收到牵连,直到今日她被纣行劫持到这里。
这是她第二次站在这里。
第一次纯粹是对这座塔的敬畏,她甚至还有种畏惧,畏惧于她对这个地方有种莫名的熟悉,但这一次却是生出一探究竟,解开所有秘密的冲动。
“那边去看看。”容祈的目光一直落在她身上,见状也只是点头附和着。
宁汝姗惊讶地看着他,满脸不解,似乎是不解他为何一改之前的强势。
“梅夫人的话一定有其道理,但你想看为什么不去看,冥冥之中你现在站在这里,不得不去开飞虹塔,也许就是因为你心里想要你去看,她已经给你答案了。”
容祈手指翻着那枚黑色玉制棋子,像是明白她的疑惑,眉目舒展:“距离这座塔的建成已经二十二年,距离梅夫人去世也已经五年了。”
“他们不是神人,当初安排的一切早都变了,当初的禁忌也许已经不是禁忌,何况……”他突然外头笑了笑,眼尾微微下垂,身上原本还残留着的冷冽气质瞬间一扫而空,“你已经想打开了。”
宁汝姗一怔。
“想做就去做吧。”容祈笑了笑,手指捏着手中棋子,整个人带着一丝闲适淡然,目光重新落回棋盘上,“下哪?”
宁汝姗伸出手来,指了其中一个位置,沙哑说道:“生门。”
容祈竟然毫不犹豫直接下了进去。
棋子刚一落下,整个棋盘上所有白起瞬间消失。
原来每个棋格下都有一个空格,黑子落下同时,所有白子的棋格挡板消失,白子也跟着落下,紧接着有七个空格在同时也被送上黑色棋子,眨眼功夫,整个棋面就只剩下黑子。
与此同时,石洞的大门再一次关上,洞中的光亮瞬间消失,只剩下刷了特殊物质的墙面在发出幽光。
宁汝姗原本伸出的手瞬间因为这个动静停在远处,瞳孔紧缩,盯着满盘黑子,一时间突然生出一丝恼怒。
——这人动作怎么这么快。
容祈原本警惕的身体瞬间方顺,顺势握住宁汝姗僵在半空中的手。
“你既然想做为何要犹豫。”
宁汝姗手心冰凉,手背上甚至还有不少划痕,容祈笼着她的手为她取暖,笑问道。
“开了吗?”他岔开话题问道。
宁汝姗点头:“黑棋显示的位置。”
棋面上的黑棋宛若一个北斗七星的勺子图案,勺柄直接对着其中一个方向。
“你去这个位置看看,应该会有一个东西可以放置这个铜片。”
容祈顺着她指的方向摩挲着,果然有一处假意涂了点黄沙,仔细抹开,墙面上就出现一个凹槽,
“放下就好了。”宁汝姗的声音在背后响起。
容祈借着墙壁上的幽光把铜片放了进去,可看了好一会儿也没反应。
“咦,不该啊。”宁汝姗原本坐在棋盘边的石凳上,见状忍痛起身,想来一探究竟。
只是她刚一站起来,突然整个山洞地动起来。
整个山体就像是被突然断了平衡的绳子,咣当一下摔落在地上,整个人都跟着摔在地上。
她吓得连忙扶住石桌,随意一扫周围的东西,突然目光一凝,僵在远处。
石桌上的黑子棋子不知何时已经消失不见了,棋盘完全下陷,最后竟然浮现出一个不足手掌大小的凹槽平台。
容祈在地动的一瞬间就朝着宁汝姗奔去,也在第一时间看到这个奇怪的东西。
凹槽大概是个方行模样,还阴刻着复杂的花纹。
这花纹乍一看甚至感觉格外眼熟。
“这是什么?”容祈仔细打量了一会,越发觉得眼熟。
宁汝姗沉默片刻,歪着头看了一会,这才皱眉看向容祈:“好像是我的玉佩,我的玉佩你拿回来了吗?”
她之前想要给小春留一个后手,趁机把香囊甩下去,谁知道玉佩也紧跟着掉了过去。
怪不得她娘跟她说,玉佩必须不离身,原来是在这里藏了一手。
就在她沮丧的时候,谁知容祈却是点点头。
“带了。”
他从怀中掏出那块墨玉玉佩,递到宁汝姗手中:“我把你丢的东西都捡起来了,玉佩怕摔了特意放了起来,香囊是因为怕还有迷雾乱神,这才挂在腰间。”
宁汝姗盯着面前那块玉佩,抬眸看了他一眼,抿了抿唇,这才接过玉佩放入凹槽中。
刚一放下,只听到石壁上传来咯噔一声,紧接着是铁链拉动的声音,整个石室好似被无数铁链捆住,此刻所有石链都在转动,发出吱哑难听的摩擦声。
大概半盏茶的时候,这个动静才停下,接着而来的是两人对面的石壁同时被打开。
石洞中再一次有光线落了进来,一扫之前的幽光微暗,瞬间亮了起来。
第三层机关开了。
宁汝姗看着那条出现的小路,下意识扭头去看容祈。
身后的容祈手中握着长/枪,看着那条不知通往何处的小道,对着她笑着点点头:“你这样开了,冬青他们能安然上来了吗?”
宁汝姗犹豫片刻后,咽了咽口水,这才沙哑开口。
“按理是可以,整个护山大阵封为两层,现在是外层彻底封死了,外人不得入内,需要我去阁楼重新打开,内层的应该是完全都开了,只要不迷路就可以走动。”
整个梅园都是依靠背后的大山,依山而建,就算内层防护开了,里面陡峭以及复杂的地形也够让人头疼的。
“那这长/枪就让他们来拿。”他把长/枪放在石桌边上后,这才上前和宁汝姗站在一起,扭头问人,“你受伤了我背你上去。”
“我自己……”
容祈却是不等她拒绝,直接把人背在背上:“这条路不知道要走多久,我背你上去也走得快一些。”
这条路狭窄又弯曲,和记忆中的那条路一模一样,只是四格二十二年再一次看到时,越发觉得物是人非。
当年是韩铮抱着五岁的他上去,现在他则是背着韩铮唯一的女儿上去。
他踏上小路的第一格台阶,心里却是从未有过的安心,因为他的肩膀上趴着的人是宁汝姗。
宁汝姗趴在他背上,盯着他的侧脸,小声问道:“世子今日递折子了。”
容祈微微侧首,整个鼻眼的轮廓就落在宁汝姗近在咫尺的瞳孔中,流畅精致,俊秀坚毅,但他脚步并未停下,继续向上走着,只是低声嗯了一声。
宁汝姗笑了一声,伸手抱紧他的脖颈,悠悠叹了一口气,声音虽然沙哑但忍不住带出庆幸轻松:“世子做得对。”
“你不生气?”容祈眸眼低垂,目光只是落在越发狭窄,坡度越大的小路,状似镇定地问着。
“我有什么好生气的。”宁汝姗拎着他从玉冠中落下的一缕长发,松了一口气,紧接着又起了一丝玩心,手指卷着那缕长发,含笑说道,“你若是不上折子我才要生气呢。”
容祈沉默着没说话,只是继续向着高山台阶坚定向上迈步,一步接着一步,沉稳而坚韧。
宁汝姗扭头,看着他不苟言笑的严肃侧脸,不由眉眼弯弯,唇颊梨涡浅浅,笑春桃,绽樱颗兮:“世子做得对。”
“不是我不畏生死,只是若是因为我,让这么多人北伐军的性命从此不清不白地深埋于地上,就算我平安活下来,此生也将难安。”
宁汝姗冰冷的脸颊贴着他宽阔的肩膀上,闭上眼,沙哑开口。
“何况,我知道我死不了。”她笑了笑,鼻息突然加重,全数落在容祈裸露出来的脖颈处,她手指随着刚才的拐弯动静不小心扯重那缕碎发。
又疼又麻的触觉却莫名激出容祈一阵接着一阵鸡皮疙瘩。
只要她是韩铮的女儿,官家没这个胆子,曹忠还要利用她,她就肯定死不了,哪怕来了个纣行,也不过是让她吃些苦口。
“你手腕上的伤?”容祈一下就注意她手腕上那道渗出的痕迹。
“不碍事,曹方本来想用红绳牵制我。”宁汝姗突然有些激动,趴在他耳边碎碎念着,“你知道我怎么甩了他们吗,我利用入门处的迷雾,把他甩了……”
她小声又得意,声音沙哑像一根羽毛在耳边来回飘着,高兴地讲述了自己的机智办法,只是最后担忧说着:“就是不知道他们掉入缝隙后去哪了。”
“在跑马场。”容祈借着转弯的弧度,不自在地微微避开脑袋。
“果然。”宁汝姗笑说着,“一开始我就觉得奇怪,为何要在山腰设置跑马场,原来是这样,她就像秤上的那个铁坨,用来维持迷林的平衡。”
说话间,两人的视线忽然豁然开朗,那座人人都想要一趟究竟的琉璃白玉飞虹塔就这样突兀又具有冲击力地出现在他们面前。
巨塔如锥,直冲云霄。
整齐平整的青砖层层而上,最后慢慢收紧至塔顶。
屋檐处皆外镶黄、绿、蓝三彩琉璃,檐下斗拱、倚柱、佛像、菩萨、金刚、花卉、盘龙、鸟兽构制精巧,令人目不暇接。
塔正面入口处的十字歇山式小楼阁更是富丽堂皇,极尽富贵。
这是大燕南下后最为精巧富丽的建筑,它曾是韩梅两家联姻最高调的象征,最后也成了韩梅两家落寞的最后见证者。
它一直孤单又安静地伫立在山顶,二十二年时间不曾有人踏足,只是高高俯视着整个临安,所有的悲欢离合都被层层机关所遮挡,便是连着风都不曾带来一句人世间的喧嚣。
宁汝姗抬头这座素不曾谋面的飞虹塔,莫名觉得眼眶发热。
“我见过它。”她从容祈背上滑落,喃喃自语,“娘书房曾有一张带着我娘笔迹的飞虹塔草图,但我不曾仔细看过。”
因为当年她不过是不小心张开看了一眼,她娘却发了雷霆大怒。
早已模糊的印象却在今日直观地见过实物后,再一次穿过岁月的桎梏,翻过记忆的残缺,不容忽视地出现在面前。
“进去吗?”容祈站在她伸手,伸手扶住她的肩膀,低声问道。
“容祈。”宁汝姗伸手,小声说道,“我能牵着你吗。”
近乡情更怯。
她第一次有这样强烈的胆怯。
容祈看着那双布满细小伤痕的手,面前之人大概还不知道她的害怕,连着手指都在不自觉地发抖。
他伸手,果断又小心地牵着她的手,微微用力,让她在不安中醒神。
“自然可以。”
两人相握的掌心像是一根凭空出现的线,让她无处依靠,漂浮不定的心在此刻终于开始慢悠悠的地下落。
二十二年不曾有人踏入的琉璃白玉飞虹塔已经落上一层薄灰。
宁汝姗伸手搭在门框上,微一用力就推开了大门。
容祈和她对视一眼,大概没想到入这座塔竟然如此不费吹灰之力。
灰尘在半亮的空中无依无靠地飘荡着,可目之所以及的地方,到处都挂满了画像。
宁汝姗站在门口,竟然不敢踏进去,只是愣愣地看着面前的画像。
——那是她娘的画像。
满堂挂满了她娘的画像,看笔锋都是同一人所画,这是梅家的塔,所画之人是谁不言而喻。
从年轻活力的少女到怀胎十月的妇人,从衣冠华丽,骑马踏青的高门贵女到淡定自若,置身灾民中的粗布娘子。
每一幅画中的梅姗都鲜活明艳到近乎耀眼,不论是喜是怒,是颦是笑,都代表着下笔之人心中包含爱意,是以画中之人才如此绝色动人。
“我从不曾见我娘笑过。”宁汝姗目光不错,盯着正中的那副画。
画中梅夫人头发随意披散,手中握着一本书,躺在一颗盛开的梅树下,双眼微阖,嘴角含笑,神色轻松。
满目都是雪白,白色的梅花,铺天盖地的大雪,唯有梅夫人大红色的衣袍,在此刻鲜红耀眼,让人不忍移开视线。
上面有写着一行小字,笔锋柔和细腻,拳拳深情。
——正乾元年,风调雨顺,携妻赏梅,午时妻睡于梅树下,形容憨幼,天真可爱,吾不忍唤醒,暖阳晴日初破冻,柳眼梅腮,已觉春心动。
容祈收回视线,焕然发现,年轻时的梅夫人竟然和宁汝姗长得如此之像,一个如明艳动人的牡丹,一个则是温柔玉颜的桃花。
一样的红艳悦目,却又有着不一样的千秋绝色。
“这座塔一共有五层,你可要去看看。”
这一层空荡荡,只有墙壁上挂满了画,因此容祈这才如是提议着。
宁汝姗失魂落魄地收回视线,朝着台阶走了上去。
“每年冬天都是她最不开心的时候。”她踏上台阶后突然开口说道,“每年入冬就会大病一场,开春开会好,脾气差得很,见了我更是不言不语,甚至会冷眼嘲讽。”
“韩相在正乾八年十二月初三入死牢,次年开春二月初一被处斩。”楼梯狭窄,可容祈依旧牵着她的手,不肯松下半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