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祈怔怔地看着他,突然喃喃自语:“宴家……要反。”
“我祖母身上流着燕家的血,是金枝玉叶的嫡大长公主,如何是宴家人要反。”
“不过是走一条前朝也曾走过,但不幸未曾成功的路。”
宴清傲然说着。
容祈突然抬头,出其不意扑向他,宴清到底常年养病,身体不适,被人轻而易举制住。
马车内发出剧烈得咚的一声。
“你做什么?”他被人桎梏着,神情颇为不悦质问着。
“你自己寻死便算了,做什么拖累我阿姐。”容祈咬牙切齿地质问着。
“侯爷。”
“世子。”
马车外传来冬青和宴清侍卫焦急的声音。
“不要进来。”
马车内,两人异口同声地呵斥着。
另一辆的马车内,容宓皱着眉下了车,脸色凝重地站在马车边上,盯着那辆重新陷入寂静的容家马车。
宴清直接朝着他背后的伤口出手,奈何容祈一向忍疼能力一流,哪怕发出一声闷哼,但还是牢牢抓着他的衣襟,不放手。
“只有你才会拖累她。”他难得狼狈地说着,“你当年若不出那个文武状元的风头,你猜猜第三次北伐会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容祈抿唇,声音似从牙缝中挤出来:“我会报仇的,明明是你强我阿姐与你成婚。”
“你们若是打架,就都给我滚下来。”
马车外,容宓阴森的声音骤然响起。
车内两人一愣,随后各自松开手,占据一侧,沉默着不说话。
“没吵架。”宴清睁眼说瞎话。
“我没事。”容祈假装无事发生。
“你们最好都是。”容宓恶狠狠撂下一句话后便又离开了。
“你知道宁汝姗当日是被谁劫走的吗?”宴清理了理领子,冷淡问道。
容祈眸底闪过一丝阴暗。
“看来你也知道,安定那个老阉奴倒是有点良心,买通侍卫让白起把人救出去,不过若不是官家冷不丁来这一招,后面便也不会有今日之事。”
“事已至此,你要不选择站在我这边,为宁汝姗报仇,要不就永远烂在这块泥泞中,看着大燕分崩离析,连这一块净土都不复存在。”
宴清太懂人心,也太会说话。
容祈喘着气沉默着。
“容祈,你难道不想继承韩相遗志,收服故土,统一南北。”
宴清的声音飘忽不定,却又能瞬间让人陷入其中。
“宁汝姗将门出身,按理也会欢喜。”
容祈在堪称死寂中沉默了许久这才说道:“若是败了,该如何?”
“上位夺权,必当引起战乱,倒时内忧外患,又该如何。”
“百姓生灵涂炭,不是韩相所愿见的。”
他一脸提出三问,个个都是直至核心的尖锐之处。
他愿意开口,反而还有机会。
宴清心中微松。
“不会发生战乱,所有的一切必定是顺其自然,官家拱手奉上的,也不会败,我答应过容宓,要给她全天下最好的东西,自然不会失言。”
“我不是你,连自己喜欢的人也保护不了。”
宴清信誓旦旦地嘲讽着。
容祈冷笑一声,随后又陷入沉默。
他的精神气似乎只有在提到宁汝姗的时候才会露出一点人气,不然比起以往都还要来的死气沉沉。
“成交。”
他沙哑说着。
宴清盯着他,暗自松了一口气。
——
就在另一边,金州榷场。
一艘大货船停靠在岸边,码头热火朝天,前面不远处是被围困的金州,而和它相隔不远的隔壁山头却是忙得热火朝天。
榷场名字上带着一个场字,实则占地面积占据了整个山头,这里既不归属于大燕也不归属于大魏,随着这片国土被一分为二,这里有了自己的规矩,这里的地头蛇便是每个榷场的红楼主人。
随着货船下来的还有一大批人,这些都是搭着船来谋求发财之道的大燕人,男女老少皆有。
其中有一个佝偻着腰的中年妇人跟在人群最后面,但经过一道拐弯时,那个人就消失不见了。
正是乔装打扮的宁汝姗。
宁汝姗拐到一处小巷前,突然仰着头看着对面灯火通明的小红楼,清澈明亮的眼眸闪过一丝犹豫。
她是在娘的书房中知道榷场这个地方,也知道它的形成得益于韩相的五令中的往来经商,货币两讫自由的商贸令。
其中有个地方最为重要,便是金州,因为它是韩相第一个扶持的榷场。
她捏着怀中碎掉的玉佩,最后看了一眼小红楼,便转身离开。
就在她走入一条小巷时,背后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
她心中一惊,顺势躲在一个缝隙中,屏息听着有人逐渐靠近他。
那人穿着青竹色锦衣,瘦弱矮小,脸色雪白,站在不远处来回张望着,一双眼睛眼睛清澈明亮,像只山野里的小兔子。
他站在漆黑的小巷里张望着,却敏锐地没有离开,反而站在原处,开口小声说道:“我,我不是坏人。”
那人声音斯文,颇为不好意思:“我父亲深受韩相大恩,如今我是红楼的主人,刚才我在阁楼上看到您,觉得有些眼熟才跟上来的。”
“您大概把没见过我,我当时在临安赛马会和世子站在一起。”
“容夫人,您怎么不在临安了。”
第40章 酒肆
那人见宁汝姗没出声, 有些失落地低下头,片刻之后,强忍着难过后又开始絮絮叨叨说道。
“榷场鱼龙混杂, 现在又值两国刚交战完, 不少大魏人都在这里出没, 我昨日就在酒馆里看到了纣开。”
“如今两国都在传韩相留下一个宝贝,人人都想得到它,纣开性格残忍,若是被他发现了, 发起疯来, 即使在榷场也拦不住他。”他开始担忧, 脸上露出一点着急之色。
黑暗中的宁汝姗一愣。
——纣开。
她来金州就是为了纣开。
只是这个人到底可不可信,她陷入犹豫中。
“夫人来金州是为了宁将军的事情吗?”那人小心翼翼,犹豫开口试探着, “宁将军的尸骨如今就停在襄阳,当日被……拿下后, 一直由白家人看着, 我们的人进不去, 没办法帮您送出来。”
宁汝姗盯着不远处的那道影子,哪怕在此刻,她回想起他爹的死依旧觉得心如刀绞,哪怕她已经知道这不是她亲爹,可依旧还是会难以抑制的难过。
“夫人竟然不愿意出来就算了,只是榷场如今形势紧张, 夫人单独一人出行还需小心。”
紧接着,宁汝姗听到一声叮的一声。
“这是红楼令,夫人若是碰到难处, 拿出此令,在榷场之内,无人会为难你。”他低声说着,那道影子晃了晃,很快就消失在自己面前。
宁汝姗隐约看到那块放在地上的东西,是一块令牌模样的东西,她突然发出一声轻微的动静。
那人立马扭头去看那个狭窄的小巷。
“我,我……是夫人吗?”他咽了咽口水,大眼睛瞪得滚圆,可怜兮兮地说道。
“你是谁?”一个温柔可亲的声音在小巷内轻轻响起。
“我叫王锵。”他站在原处,没有继续往前走着,脸上露出一点腼腆之色,不好意思说着,“我兄长是皇城司副统领王铿。”
宁汝姗眨眨眼,缓缓绕出小巷暗道,出现在他面前的是一张颇为稚嫩的书生面孔。
他眼睛极大,面容白皙,不说话就斯斯文文的书生模样,可一见她就露齿一笑,显得有些腼腆胆小。
宁汝姗觉得有些眼熟,见他目光炯炯地盯着自己,像极了一只眼睛湿漉漉的小兔子,不由噗呲一声笑起来。
“夫人随我回红楼吧,这里不安全。”
宁汝姗站着没有动,只是目光沉静地看着他。
“我真的不是坏人。”他一见宁汝姗就格外兴奋,眼睛都在发亮,便越发觉得怎么看都不像好人。
他也想明白是自己确实太过激动,像不怀好意的坏人,不得不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这才小声解释着。
“我知道夫人有一块北方戈壁的沙漠墨玉,上面雕刻了花瓶和钟玲。那玉是我父亲给韩相找的,夫人看,玉佩雕刻的图案是不是这样?”
他捡了一只树枝在地上画了两个图案,分别是雕刻着梅花的花瓶和厚重古朴的钟玲。
“您看看,是不是一模一样。”他抛下树枝,眼巴巴地看着她,“我父亲去北地高寺寻的吉祥图,我家就有一个,韩相死后我临摹多年,闭着眼都能画。”
宁汝姗看着那两个熟悉的图案,摸着腰间香囊中碎掉的玉佩,心思那点茫然再一次涌了上来。
那是韩铮啊,是史书上也不得不浓墨重彩书写的韩相啊,是在大燕倾覆之际,力挽狂澜的英雄,是备受猜忌,最后不得不慷然赴死的求道者。
原来,他是自己的亲爹。
那种奇异的漂浮感,让她不由皱了皱眉。
“不对吗?”王锵敏锐察觉到她的异样,不安问道。
“不,一模一样。”宁汝姗低眉说道,捡起地上的令牌。
令牌是黄铜制作,阴刻着一些奇奇怪怪的花纹,其中一面写着八字——不信不立,不诚不行,一面则雕刻着一只貔貅,握在手中手感颇重。
她盯着那八个字,这是榷场的通行令,当年韩相亲自定下的。
这个字迹,她曾在娘的房间内见到过这八个字的帖子,行云流水,飘逸自在。
这是爹的字吗?
她细细地摸了一遍。
“那我们……”王锵见她只是盯着令牌看,小声说道,“我们走吧,天色快黑了,最近晚上的榷场格外乱,大魏士兵很多,这几日发生了不少冲突。”
“你为什么特意来寻我。”宁汝姗捏着那块玉佩,突然抬眸问道。
王锵看着她认真的神情,抿了抿唇,用更加认真的口气说道:“十五年前,我爹曾想带着韩相离开,奈何韩相不愿,我爹之后便一直郁郁而终,知道十年前去世,临走前把红楼交给我,交代我以后一定要誓死保护韩家人。”
“当时我还觉得奇怪,韩梅两家早已被官家斩草除根,还有哪里的后人,直到……”他眼睛一亮,“五个月前,我碰到毒阎罗,他曾受到韩相恩惠,我和她把酒言欢后,意外得知原来当年梅夫人的女儿被带了出来,如今依旧生活在临安。”
宁汝姗抬眸看他:“所以你当时去了赛马场,你那个时候已经知道我身份了。”
王锵摇摇头:“不知道,但我当时城中有一块墨玉被高价收购,还有人在询问钟玲和花瓶的意思,我便上心了,后来就查到宁姝身上,再后来打听到一些秘闻。”
他话音一顿,含糊说着,避开宁汝姗的目光,继续说道:“当时便觉得奇怪,便在赛马会跟了世子一路。”
“直到,我看到夫人解开了迷林的机关。”他神情突然变得格外激动,“我虽然不知道机关的具体解密,但我知道第二关有地陷的机关,后来我看到赛马场塌了,我就知道夫人一定就是韩相的女儿。”
他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落在宁汝姗身上,耳朵不由红了起来,小声说道:“当然最重要的是,爹书房内有韩相和梅夫人的画像,夫人,和他们长得好像。”
宁汝姗不由摸了摸脸。
“我们走吧,夫人饿不饿啊?夫人晚上歇哪里啊?夫人累不累啊?”他生硬地转移话题,一双耳朵早已通红。
“不要叫我夫人,你叫我阿姗吧。”宁汝姗跟在他身后,温柔笑说着。
话音刚落,她就眼睁睁地看着王锵连带着脖子都瞬间红了一片。
“我本来就是来这里隐姓埋名的。”她笑,“你叫我夫人不就露馅了,你我同龄,随意些才是。”
走在最前面的王锵整个人开始同手同脚地往外走着,直到快到热闹的大街上,他停在远处,解下腰间的面具扣在脸上。
“这有什么特殊的含义吗?”宁汝姗不解问道。
王锵扭头,露出脸上那张狰狞凶恶的面具。
“这样就很凶!”解释的声音从面具内闷闷地传了出来。
宁汝姗先是不解地瞪大眼睛,随后噗呲一声笑了起来,眉眼弯弯,唇边梨涡浅浅,在街头微亮的烛火中熠熠生光,耀眼绚丽。
一月之后,全榷场的人都知道红楼主人带回了一个时常蒙着脸的女子。
谁都在猜这个女子是谁,奈何没有一个人问出来,最后所有人看着这个女人在红楼不远处的地方买下一个铺子,开了个酒铺。
期间也有人不识相去找茬,奈何第二日就被人扒光衣服挂在红楼前,红楼主人直接在他身上留下一刀两洞,贯穿而入,血流不止,这一手把所有人得骇得说不出话来。
“昨夜的事情谢谢你了。”宁汝姗为王锵倒了一杯,诚心写道。
王锵愁眉苦脸地说着:“夫人离我这么远,昨日要不是巡逻队发现得早,谁知道会发生什么,我给您派个人来照顾您,您也不要。”
“不用,我是开酒铺,开门迎客的,你之前送的那十个壮汉,往门口一站,开业第一天我可是一个生意也没有。”
她也是颇为为难,不由摸了摸肚子。
“对了,玉佩补好了。”王锵也是耷拉着脸,一时不知如何两全,只好岔开话题,掏出怀中的墨玉,“找自己人弄的,不会有人知道的。”
那枚墨玉玉佩被完完整整地放在桌子上,乍一看好似完好无缺,但在日光下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到一点点裂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