冬青欲言又止。
“世子也是关心则乱。”他弱弱解释着。
“少给他找借口。”容宓凤眼微微一扫,气势凌厉,瞬间让冬青打焉了,乖乖地低下头不说话。
“韩相之女固然重要,可也要有一个亲疏远近,阿姗是他夫人,待他哪里不好,连我这个亲姐姐都挑不出错来,他倒好……”容宓在冬青殷勤递来的圆凳上坐下,“让人这么下不了台。”
“流言杀人诛心,他自己便经历过,难道不应该更了解嘛。”
冬青连连点头。
“我不是走之前让你盯着点容祈吗。”容宓教训完昏迷的容祈,扭头开始教训冬青,“容祈是个傻子,你怎么也跟着一起傻了。”
说起来,冬青也算是她一手养大的,两人关系并不比容祈来得疏远。
是以,容宓的火力一转到自己身上,冬青就垂头耷脑地站着,一句话也不敢反驳。
“阿姐。”身侧传来虚弱的声音。
容宓扭头,就看到容祈睁开眼,几根发丝凌乱地扑在脸上,脆弱,不堪一击。
“醒了便好。”她松了一口气,“把老程大夫请来看看。”
程来杏一直在隔壁屋子休息,一听说人醒了,头也来不及梳了,急忙赶了过来。
“醒了就好了,只是世子郁结攻心,还是放宽心为好。”他捏着胡子劝解着,“心口血块久结不散,不利于伤口恢复。”
容祈趴在床上沉默,无神的目光在房中游离,小声喊了句:“冬青。”
冬青低着头,没说话。
“还未……”他疲惫地合上眼,喃喃自语着。
容宓见不惯他的丧气模样,冷笑道:“只是第三日没见到她,若是以后三年呢,难道一直打算躺在床上自怨自艾。”
容祈抿唇:“我会找到她的。”
“怎么找,腿未好,眼还盲。”容宓无情打击道,“你若是健健康康的,之前什么事情也没有了。”
冬青怕把人气坏了,连忙打着圆场:“世子既然醒了,大娘子还是去休息吧。”
容宓点头:“容祈,我临走前与你说过,人若是不自己往前走,背后是谁都推不动。”
“就算你把阿姗找回来了,你若还是这样,她迟早还会离开。”
“因为她迟早会发现,她喜欢的是当年救过她的,英姿飒爽的少年郎,而不是现在困于病榻,软弱无力的世子爷。”
容祈皱眉,抬眸‘看’着她。
“救过她?”冬青惊讶反问着。
容宓惊讶:“阿姗没和你说,我只知道大概是在五年前,也就是你刚中状元的时候,她掉水里了,被你救了起来。”
容祈脸上露出一点迷茫之色,倒是冬青想了想,突然眼睛一亮,手掌握拳拍在手心:“是有一次,那个时候世子还未游街,嫌弃宴会无聊,中途自己溜出来跑马,在城外的一处梅林中救了一个小姑娘。”
他歪着头,小声说道:“可那个姑娘,我以为是寻死呢,她落水后,都不曾挣扎,被就起来也愣愣的。”
“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像夫人小时候的模样,但夫人小时候也太瘦了点。”他摸着下巴想着。
容祈终于在冬青的叙述中隐约想起这件事情,不由楞在远处。
那个救上来的小姑娘坐在石头上目光阴郁,神色低落,完全不是今日宁汝姗温柔可亲的模样。
原来他们,早就见过了。
“哎,不说了,你好生休息,宴家欠了宁汝姗一个人情,必当竭尽全力寻找,你先养伤才是。”她为他盖上被子,拍案说道。
“老大,皇城司送来一条披风。”门口有个侍卫满头大汗,捧着一件脏兮兮的披风跑了进来。
“披风?”冬青皱眉,“什么披……”
他抬眸看着那件披风,脸色大变。
“哪来的?”他快步出了门,接过那件披风仔细看去,越发确定这就是大年三十那天世子给夫人披上的大氅。
“西山坍塌中被掩埋的商队中发现的。”侍卫小心翼翼地说着,“皇城司的人还没走,说还有几句话要讲。”
冬青像是被人打了一棍子,整个人都蒙了。
“把人请进来。”屋内的容宓高声说道。
她压着要起身的容祈厉声说道:“不要命了,伤口都要崩开了,事情还不曾清楚,何必一惊一乍,伤了身体。”
冬青捧着披风的手都在抖,眼睛盯着披风上的图腾,恨不得盯出一点细微不同来,奈何世子的一应物件都是他亲自把控的,他一眼就认出,这大氅就是世子的东西。
他眸眼惊惧,但嘴里却还是下意识地附和着:“大娘子说得对。”
皇城司的人很快就走了进来,站在台阶下拱手行礼,低眉说道:“属下是皇城司副指挥王铿麾下前锋,今早奉命清理西山山体滚落被压的村庄和尸体,在一处靠近河岸的悬崖边上看到这条披风,见有容府标志便送了回来。”
“可有看到披风的主人?”容宓心中一抖,冷静问道。
“看身形应该是一位十五六岁小娘子的,但小娘子已经面目全非,无法辨认模样,只有一个幸存之人回忆起说,这个小娘子是昨日早晨出现的,说要去建康府,之后的具体事情就不知道了,尸体要统一收敛,是以一起放在城外。”
“容祈。”屋内突然传来容宓失声尖叫的声音。
冬青心中咯噔一声,快步入了屋内,只看到容祈竟呕出一口血来。
“去请大夫来。”容宓把人抱在怀中,脸色惨白地喊着。
“我要亲自去看看。”容祈闭着眼,唇角的血迹越发显得脸色惨白,无人色。
容宓给他擦血的手都在抖,盯着怀中之人,一时间也没了章法。
——原来容祈已经这么喜欢她了。
——若是宁汝姗真的……
她蓦得心惊一下。
临安城外西山,闲杂人等早已被皇城司的人请离,皇城右司全兵出动,王铿站在一排排挖出的尸体面前,脸色格外凝重。
身后很快传来一阵阵车轱辘的声音,他扭头,只看到一辆车壁锦绣绸缎绣着荆棘花的车出现在眼前,驾车的正是冬青。
“世子。”他挥手,守门的士兵立马放行。
“人呢?”先跳下马车的却是一位梳着妇人发髻的女子,他一愣,微一思索立马低下头,恭敬行礼,“宴夫人。”
“人在这里,但……”他颇为犹豫地指了指陈列尸体的地方,神色严肃,“尸体被落石砸到,又在水中浸了两日,后来被泥土挤压,已经……”毫无人样了。
容宓一愣,扭头去看那处地方,之间露出的脚踝苍白肿胀,空气中是若有若无的腐烂的味道,她突然泛上一阵恶心,脸色极为难看。
“世子。”冬青听到身后的动静声,放慢呼吸,小声说道。
只见车帘被掀开,露出一张异常苍白的脸。
“她在哪?”
容祈茫然地看着外面的一切,鼻息间充满着混乱污秽腐烂的滋味,那个熟悉的梅花香味再也闻不到了。
他挣扎着要下来,却被冬青制住。
“别看了,世子。”冬青早已收回视线,拦着他,哀求道。
容祈紧握着他的胳膊,一张脸紧绷,带着一点隐忍的不甘和强撑着的心死。
“让我看一眼,我就……”他停在原处,因为他看不到她的模样。
生前的看不到,连死后的也看不到,他只剩下记忆中那点模糊的阴郁少女的侧脸。
他僵在原处,整张脸的活气逐渐消失,只能无神茫然地盯着一处,他甚至不知道他现在注视的方式是不是躺着那个人。
心底那一簇温热的,缱绻的火苗终于在今日西山寒冷呼啸的北风中逐渐熄灭。
他年幼时目睹了那只小雀的离开,只觉得遗憾难过,可今日那只小雀突然死气沉沉地躺在自己面前,那种剧痛便顺着血液,沿着心跳,疼得他连呼吸都觉得宛若刀割。
“阿祈。”容宓担忧地唤了一声,伸手去牵他的手,只觉得冰冷难捱,“我们把她带回去,你还有阿姐,还有冬青……”
就在此刻,身后又是传来一阵马车声,王铿眉头一皱,懒懒扫去,突然敛下神色,快步上前迎了上去:“宴侯。”
容宓一愣,扭头去看,只看到宴清裹着厚重的双层狐毛大氅被侍卫搀扶着下了马车。
宴清对着王铿微微颔首,目光落在容宓身上,矜贵清冷的如玉面容便露出一点人气,直接朝着容宓走了过来。
“侯爷怎么来了。”容宓还未说完,就看到宴清伸手把她的手从容祈身上拿下,握在自己手中。
她手指不由微动,却被人更加用力地握在手中。
“你一来就直接去容府了,我只好来找你了。”他把人带离容祈身边,捏着容宓白皙纤细的手指,口气平淡地说着,可偏偏眼神带着点侵略性。
容宓避开他的视线。
“我有话想和你弟弟说。”他旁若无人地亲吻着她的手指,慢条斯理地说着。
容宓皱眉,下意识抗拒着。
宴清和容祈两人天生不对付,容家还未出事时两人就数次针锋相对,后来容祈出事,容宓选择嫁给宴清,为容家避祸,两人更是气氛紧张,连着见面都让人心惊胆战的。
“我不过与你弟弟说几句话,你就这般紧张,我能吃了他不成。”宴清眸色低压,报复心地捏着她的手指,把她掐疼了,这才又小心地安抚着。
“你什么时候像你关心你弟弟一样关心我。”他捏着她的耳朵,见耳朵冰冷,露出一丝不悦之色,为她套上帽兜,“你若生病了,看我这么整治你身边的人。”
容宓抿唇,并不搭话。
“又给我摆脸色。”他捏着她的脸,神情越发不悦。
容宓摸着肚子不说话。
“去我车上休息一下。”还是宴清先后退一步,小声说道。
“你要跟容祈说什么。”容宓反问着,“我等会还要回容家。”
宴清脸上闪过一丝怒意,但见容宓丝毫不为所动,只好咬牙忍下:“我今后要留在临安。”
容宓眼睛一亮。
“怎么,高兴了?”宴清把她的反应猜的牢牢的,一时间阴恻恻地质问着。
容宓抬眸对着他嫣然一笑,乖巧柔软地说道:“自然高兴,侯爷今日来回奔波辛苦了,我晚上回驿站给侯爷炖汤。”
她笑起来极为好看,凤眼弯弯,眉梢眼尾堆满笑意,宛若牡丹盛开,艳丽奢华到极致。
宴清原本掐着她脸的动作,逐渐暧昧起来。
“我去车里等你。”容宓一向是安抚人的好手,扒拉下他的手,主动说着,临走前甚至还伸手理了理他的大氅,温柔贤惠,格外贴心。
宴清不阴不阳地哼了一声,目送她上了宴家的马车,这才朝着容家的马车走去。
“我有话与你说。”他对着冬青微微点了点头,神情难得带了一丝愉悦。
冬青犹豫着。
他对宴清倒是没有太大的敌视,只是容祈很小就看穿宴清对自己的姐姐不怀好意,是以两人也很少有交集。
“让他进来。”马车内,传来容祈冰冷的声音。
宴清挑眉一笑,眼底却是毫无笑意。
冬青把人扶上马车,自己后退几步,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
“好久不见。”宴清入了马车,坐在一侧,看着车内脸色惨白,双眸紧闭之人,平淡说着。
“你要和我说什么?”容祈睁开眼,无神的眼睛冷淡地‘注视’着他。
“祖母叫我今后留在临安。”
两人本来也无话可说,宴清便直奔主题,直接说道。
容祈皱眉。
宴家祖母就是那位名震天地的大长公主燕无双。
“祖母虽年事已高,不理世事已久,可依旧对襄阳之事不满。”宴清神色平静,眉眼低垂,带着点悲天悯人的悲悯,“大燕如今襄阳已失,均州,金州虽还未出事,但不过是如今大魏吊着我们而已。”
“可官家并不打算出兵。”容祈无情说着。
宴清的声音中带着一点笑意,可眸眼却又宛若寒雪,冰冷一片。
“可你之前的舆论已经酝酿到极致了,只差一点火。”他洞悉着一切,却又不曾带着高高在上的威胁,平等又平静地说着。
容祈并不意外,是以并没有露出一丝异色。
“韩相为安抚百姓,稳定边境,平稳朝堂曾定下三政五令,至今都令人佩服其举世无双的才华,可官家这些年的所作所为却开始一步步废止这些政令。”他微微一叹,“民生多艰,世人都汲汲名利,唯有韩相余光依旧为百姓谋最后一丝活路。”
容祈沉默着。
“我可以送你一把火。”宴清微微一笑,“为均州和金州两州百姓谋一份活路,只是我之后有一个更大的设想,需要世子多多帮忙。”
容祈皱眉‘看’他,并没有接下去,而是警惕问道:“什么设想?”
“大燕当年仓皇南下,皇室中人只剩下我祖母和官家。可如今官家无能畏战,偏偏占据一个高义,就能尽得天下,我祖母自幼文武双全,天下策论经文烂熟于胸,先皇还在世时便替他分忧解难,当年更是毅然选择南下,保存皇室血脉,可如今不得不隐退应天府。”
“从尧舜至今,天下群乱纷争,可这天下一向是能者居之。”
宴家高门大户养出来的郎君,就像是一块精致雕刻的玉雕,哪怕是说着最为惊心动魄的话,可脸上依旧是淡然自若的神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