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未来的痛苦不会减少半分,上辈子的苦难将永远缠绕着你,至死方休。”宴清淡淡说着,“梅夫人说得对,你该出去看看。”
“韩相当年为安抚民生,施行三政五令,宁将军守护一辈子的建康府,梅夫人自小随着梅公踏遍每一寸山川大地。”
他扭头去看一侧的小姑娘,面色平静而寂寥地说道:“你不想去看看嘛。”
他的声音极具有诱惑力,让宁汝姗不由抬眸去看他。
“临安已经不安全了。”他注视着那双白水黑珠,水盈盈的眼眸,那双眼眸清澈明亮,哪怕如今熄灭火光,但也足够吸引人。
“我送你离开吧。”
“我能去哪?”
“天大地大,哪里不能去。”
宁汝姗宛若黑曜石的眼睛无神地盯着他,低喃道:“可都不是家啊。”
宴清心中一凛,怔怔地看着她。
“人亦有言,颠沛之揭。”
她的目光太过清澈,以至于任何一人在她面前都会无处遁形。
宴清移开视线。
“我这几日住在驿站,三娘子若是想离开,鄙人必当竭尽全力。”他轻声说道。
他后退一步,对着宁汝姗拱手长拜,神色平静,姿态优雅。这一刻他放下宴家大郎君的矜贵骄傲,只是一个宴家后辈人的虔诚恭敬。
宁汝姗一愣,下意识避开他的动作。
“谢宁将军救命之恩。”
他行了第一个礼。
“谢梅夫人傲骨。”
他行了第二个礼。
“谢韩相大义。”
他行了第三个礼。
宁汝姗看着他,愣在原处,不知为何,只觉得眼眶酸涩。
“襄阳之仇,必当百倍方奉还。”
宴清本就身体不好,冬日在外面站了这么久,说了这么多话,最后行了三个大礼,就已经让他脸色血色尽失,唇色发白,可那双浅色的眸子却越发明亮耀眼。
“韩相之死,也会水落石出。”
“梅夫人不会白死的。”
宁汝姗忍不住闭上眼移开视线,压下心中的剧痛。
“还请三娘子节哀。”宴大郎君又恢复了矜贵冷漠的模样,对着她点点头,转身带着侍卫下了山。
“姑娘,我们走吧。”扶玉小心靠近她,伸手牵着她冰冷的手,认真说道,“你还有扶玉啊。”
“扶玉会永远和你在一起的。”
宁汝姗看着面前之人,面露哀戚之色:她只剩下扶玉了。
她伸手把人温柔抱在怀中。
“走吧。”她低声说道。
扶玉握紧她的手,突然小声说道:“姑娘去哪,我就去哪。”
“我……小心。”宁汝姗猛地伸手把人推开,与此同时,一把长刀在两人身边悍然落下。
扶玉脑袋扑通一声磕在石头上,后脑勺立刻渗出血来。
她眼前一黑,只能看到一点模糊的黑影,只看到宁汝姗被人打晕抗在肩膀上。
“杀不杀?”
“不用了,大冬天没人救也活不了。”
那是一个熟悉的声音,扶玉昏迷前模模糊糊想到,突然打了一个哆嗦。
——“她看到我的脸了,杀了吧?”
——“扔到井里没人发现就死了。”
扶玉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一点力气,死死睁大眼睛,努力看清面前说话之人。
说话那人穿着洁白的衣袍,一张平淡无奇的脸,可眉眼却格外深邃,他撇头与人说着话时,偏偏带着如沐春风的模样。
——程星卿。
容祈坐在相国寺的大堂内,拨动着佛珠的手突然停在这里。
“还未回来吗?”
冬青看了眼外面:“不如我让沙弥去山上看看。”
“快来人啊,这位姑娘受伤了!”
“快去找大师兄。”
“山路上看到的。”
外面传来一阵喧闹声,容祈脸色一变,倏地起身。
“我去看看,世子不要急。”冬青劝住他,快步上前,只看到一群小沙弥抬着一人冲冲跑来。
那人散落在担架两侧的碧绿色的裙摆格外眼熟。
冬青眼皮子一跳。
“扶玉。”他上前去看担架上的人。
扶玉流着一脑袋的血,十指血肉模糊。
“她怎么了?就她一个人吗?还有一个夫人呢。”他拉着其中一个小沙弥连声问道。
小沙弥被他吓了一跳,连连摇头:“就这一个,小娘子脑袋磕到手了,也不知怎么自己爬下山的,我们师兄弟去山上捡柴发现的,没有其他人,就她一个人。”
身后传来佛珠掉落在地上的声音。
—— ——
宁汝姗醒来的时候,愣了一会儿才看到清醒过来,连忙起身坐了起来。
“你烧得这么重,休息一下吧。”
屋内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宁汝姗扭头,瞪大眼睛,松了一口气。
“小程大夫。”
程星卿停下写药方的笔,抬眸对她微微一笑。
“好久不见,夫人。”
温文尔雅,如沐春风。
宁汝姗莫名警惕起来:“这里是哪里?”
“官家的别院。”
宁汝姗瞪大眼睛:“你是……官家的人。”
“梅夫人不让你出门是正确的。”程星卿缓步走到她面前,居高临下地看着她,“你这张脸若是被人发现了,所有事情根本就瞒不住。”
“是你害死了他们。”
宁汝姗不由一颤,嘴角紧抿。
“自从见了你,官家就对宁家心存忌惮,这也是为何会派他去襄阳的原因,之后迟迟不发兵。”他长叹一口气,幽幽说道,“你也知道官家,疑心甚重啊。”
宁汝姗声音摇摇欲坠。
走廊上传来沉重的脚步声。
“给你擦擦眼泪。”他从怀中掏出一块洁白的帕子,为她系上披风,含笑地看着她,最后附身在她耳边低声说了一句,随后推开一步,“好自为之。”
话音刚落,就听到大门被人嘎吱一声推开。
官家阴沉的脸出现在身后,他身后还站着宁姝鼻青脸肿的脸。
“你,是你,你果然是韩铮的女儿。”他重重踏进屋子,好似一头嗜血的孤狼,狠狠瞪着她。
宁汝姗看着面前狂怒之人,原先官家模糊的脸瞬间在脑海中清晰起来。
“说,秘宝在哪?”他拔出一侧侍卫的剑,指着宁汝姗疯狂喊道,“你一定知道,我不信,这么大笔宝贝,韩铮会任由他消失。”
宁汝姗看着抵着自己鼻尖的长剑,心中悲凉之意不可遏制地涌了上来。
这就是她生父,她曾经崇拜的韩铮所一力扶持的幼主。
这就是他养父,她的爹爹力竭而亡保护的大燕主人。
无能,自私,癫狂,怕死。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她冷静推开剑锋,起身说道。
燕舟睁大眼睛。
“胡说,你怎么会不知道,就只剩下你一个人了,你一定知道。”他狂乱地挥着剑,打落一侧长案上的花瓶,“你是不是故意的,让所有人都把襄阳城破的厄运压在朕的头上。”
“我就知道,你们韩家人,你们……分明就是有不臣之心。”他咬牙切齿地说道,目光中带着一丝煞气,手中长剑朝着宁汝姗劈了过来。
就在此刻,变故突生。
一把模样怪异的宽刀挡在宁汝姗面前,握刀之人手腕侧翻用力,竟然直接当场把长剑劈断。
迅雷不及,煞气汹汹。
所有人还未反应过来,直到那断掉的剑头划着宁姝的脸而去,一滴血落在她眼前。
一声尖锐的叫声划破长空。
一侧的程星卿无声地摇了摇头,后退一步,直接避到黑暗中。
“你,你,白起!”燕舟愣了好一会,突然看到他的绿色瞳孔,尖锐喊道,“果然,你们是一伙的,宁家,宁家也叛国。”
“放屁。”白起持刀而立,清隽的少年冷冷注视着面前大燕之主,倨傲说道,“我白家所到之处,谁能抵挡。”
“抓住他,杀了他,杀了他。”燕舟疯狂大喊。
守在门口之人这才涌了进来。
白起冷笑一声:“废物。”
他长刀一扫,几乎不留任何力道,如云海啸,扑面奔腾,杀气腾空。
第一批侍卫当场被拦腰折断,鲜血溅射一地。
白起以刀带人,直接卷起小被子,把身后的宁汝姗抱在怀中,几个腾空破窗而走。
“弓箭手,射!”
白起目光一凝,杀气让墨绿色的眸光越发璀璨,浑身是血的模样宛若修罗在世。
他一手把人按在怀中,一手拎起那把巨刀,挥落铺天盖地的箭雨。
“把那个大魏人给我射死,宁汝姗不要弄死活了。”燕舟气急败坏地在地上喊着。
“把我放下。”宁汝姗的声音闷闷传来。
“不放。”白起手中的巨刀几乎舞成一道刀墙,闻言还笑嘻嘻地说着,“都是小废物,人海战术而已,小爷才不会死。”
白起手中的那柄宽刃大刀在他手中宛若一个举重若轻的玩具,他身形极快,宛若鬼魅,若是独自一人即使在来势凶猛的剑雨中依旧游刃有余,偏偏怀中还有一个宁汝姗。
“你会死了,放我下来。”宁汝姗明显感到他的气息便沉重了,连忙说道。
“杀了他啊,还不快,射箭啊!射死他!”地下是燕舟大发雷霆的声音。
两人已经靠近门口,直接迎上最薄弱的侍卫射程中,白起早已杀红了眼,长刀所过之处,血肉模糊,可他还是把宁汝姗死死护在怀中。
“不放。”他咬牙说着,“我有话要和你说,唔。”
一根长长的羽箭深深地插入到他的后背中,羽毛甚至还因为巨力爆射在空中颤抖。
“你受伤了。”
凝重的血腥味在耳边瞬间闪开,宁汝姗抓紧他的衣服,着急问道。
“这么多人还抓不住。”白起临走前看着底下的燕舟,整个别院尸横遍野,鲜血横流,他最后长刀一跳,直接把肉搏扑上来的侍卫挑中,臂力一摔,甩到燕舟身上,直把底下的人惊得人仰马翻,这才嘴角一挑,“一群废物。”
他信誓旦旦地挑衅着,完全不曾顾忌背后的伤口,一双眸子亮得惊人,就像一匹嗜血的狼,目光所到之处,人人畏惧。
宁汝姗至始至终都被人按在怀中,根本看不见发生了什么,只听到一阵又一阵的血腥味,熏得她想吐。
“放我下来。”宁汝姗忍着恶心说道。
白起一愣,几个起落最后在一间破屋中把人放下。
宁汝姗这才发现他浑身是血,滚烫鲜红的血落在他格外白皙的脸上,让明朗的少年显出几丝妖冶。
“你跟我走,燕舟容不下你的,容祈保护不了你。”白起单膝跪在她面前,认真说道,“我给你报仇,我替你杀了纣开。”
宁汝姗看着面前之人,失血过多,让他的唇色雪白,越发显得眉宇深邃。
第一次见他,他懒洋洋地坐在树上,少年意气,放荡不羁。
第二次见他,他从凉亭廊檐下倒挂下来,随意自然,桀骜不驯。
第三次见他,他举着糖葫芦站在自己面前,年轻爽朗,大方阳光。
她一直知道她是大魏人,却始终生不起恶意来,他耀眼得就像是天上的太阳,没人会去厌恶他,每次和他在一起,她便觉得开心,是前所未有的轻松。
可今日四次见他。
两人之间却是隔了一道血海深仇,昔日玩闹接在此刻成了一道道尖锐长刀,逼得她重新认识面前之人。
白起,大魏杀将,襄阳之役的少年将军,甚至是杀了他父亲之人。
“不是我。”白起瞬间明白她眼底的红意,紧紧握住她的胳膊,目光中露出杀气,“我只攻下襄阳,没叫纣开屠城,我也没……”
“悬尸七日。”
他咬牙切齿地说着:“我不齿于挥刀向弱者,屠城悬尸我不会做的。”
宁汝姗只是沉默地看着她,眼底冒出一道道鲜红的血丝。
“可我爹死了。”宁汝姗强忍着哽咽看着面前之人,“他死在襄阳。”
白起就像是被人当头一棒打下,疼得手指都在颤抖,只有紧咬后牙才不至于出声。
他想说,他没杀宁翌海,是纣开那个畜生虐杀的,他当时被新帝的人困住,不然他一定会保下宁翌海的。
因为,他答应过要送她去找他爹的。
他从来都是言而有信之人。
可所有的话,他都说不出口。
因为他爹就是死了,死在襄阳。
“那我们……”他伸手去抓宁汝姗的手,却被她躲开,心中那丝剧痛便铺天盖地涌了上来,连着背后的伤口也开始一阵接一阵地抽疼,“我送你走,这里不安全。”
宁汝姗对着他摇了摇头。
“白起,别来找我了。”她小声说道,“我看着你便觉得难受。”
白起一愣,呆呆地抬眸看着她。
“是你的侍卫吗?”屋外落下五个人。
白起却不闻不问,只是抬眸倔强地看着她,一遍又一遍地说道:“不是我,我会给你报仇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