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耐烦地嫌弃着,笼着袖子淡淡起身,动作优雅,绣着金丝的青竹色长长袖摆自石桌上悠然滑落,雅致贵气,只一瞬间,就让原本破旧的凉亭顿时生了辉。
“对了,枢密院的位子我已经为你留好了。”宴清出门前,漫不经心地说道,“入职前,记得带着礼物看看你那个讨债鬼小侄子。”
容祈冷哼一声,目送着他离去,冷淡说道:“照顾好我阿姐。”
“肯定比你照顾得好。”宴清这张嘴也确实不讨人喜欢,嘴角一挑,哪里不能说偏说哪里。
冬青下意识看了眼容祈。
自夫人走后,整个容府都安静极了,世子也越发没人气,有时一日也说不了几句话,就像一座沉默的雕塑,在冰冷的书房内只留下一点点微弱的呼吸声。
“不如去换药吧。”冬青小声说道。
容祈点头,沉默地朝着回春堂走去。
“有感觉吗?”程来杏举着烛火在他眼前晃了晃。
容祈一愣,在黑暗中盯着那点微弱的阴影晃动感,突然伸手去抓面前的光。
“小心。”冬青连忙把他的手格开,惊讶说道。
“是不是能感觉到!”程来杏拍着大腿大声问道,不掩惊讶喜悦之色,“有用,真的有用。”
容祈放在膝盖上的双拳微微蜷缩,一直紧悬的心终于放了下去,轻轻嗯了一声。
冬青大喜。
“是不是快好了。”他脸上露出一丝急声,激动地看着程来杏。
程来杏点头,信誓旦旦地保证着:“是,只要按时服药,不出一月就能重见光明了,张春虽性格桀骜,但医术确实举世无双,天下无人能及。”
冬青松了一口气:“看来这两个月也没给人白骂。”
张春简直像点了火的炸/药/桶,只要撞到他手上,不论是谁就是一顿迎面狂喷,奈何有求于人,谁也奈何不得他。
“哎,张春就这脾气,他若是认准了一个人,那就是掏心掏心得好。”程来杏也紧跟着叹气,看在曾是隔壁山头的情面上,打着圆场,“但他医术确实是近百来难得一见的出色,这才自小就狂傲惯了。”
“他之前一直在宁府吗?”一直不出声的容祈侧首问道。
程来杏点头,继续说道:“当年宁将军救出梅夫人时,梅夫人已经服下剧毒,只是一时心软没有给刚出生的夫人服下,后来宁将军到大冬天在云雾山跪了三日,那老头也不为所动,若不是之后得知要救之人是梅夫人,他是万万不会下山的。”
“为何是听说是梅夫人就下山了?”冬青好奇问道。
“他当年作死,那张嘴惹了一个南番小国的国王大怒,派出三千精兵把人扣下,差点就被人砍了,恰逢当年韩相正在平定南部,早些年两人又有些交集,单枪匹马把人救出来。”
程来杏不愿多说别人之事,只是简单解释了一句,略过那些惊心动魄的故事,只留下几句寥寥几句的话语。
当年就是他求到韩相面前的。
当时战事焦灼,官家又是一道道命令压下来,逼得韩铮分身乏术,督军官更是不愿搭理他,甚至把人赶出去,最后还是韩铮心软,独自一人闯了皇宫。
那夜宫内灯火通明,韩铮银盔染血,铁甲森森,长/枪所到之处人人避让,这才在死牢里救出奄奄一息的张春。
张春是个认死理的,当时立下誓言说要保护他,之后就一直随军当大夫,几次救人危难之中,只是后来没救出韩相后这才黯然离开。
没多久又意外得知韩家还有一个后人,自然把所有感情都放在后人身上。
“那他恨我是应该的。”容祈轻声说道。
是他,害得韩家再无后人。
“哎,不说这个瓜皮了,听着他的名字我就头疼。”程来杏连忙岔开话题,开始给世子敷药。
—— ——
榷场酒肆中,王锵在一间紧闭的屋内来回踱步,一双眼来回扫向紧闭的大门,听着屋内时不时传来的动静,一张脸越发红了。
直到天色阴沉,只听到屋内传来一声微弱的哭声,他心中一松,快步上前,隔着门,高声喊道:“夫人怎么样了?”
“没事没事,夫人大安,是个女孩儿。”媒婆喜笑颜开地说着。
没多久,丫鬟就抱着一个被包裹着严严实实的小孩走了出来,笑脸盈盈地说着:“真像夫人。”
王锵兴致勃勃地看了一眼,盯了好一会儿,突然皱眉仰头,一脸懵:“是,是吗……”
——明明是一个皱巴巴的小猴子。
丫鬟噗呲一声笑起来,像是明白他想的,解释着:“很像的,过几日张开了就很像了,而且楼主看,多乖啊。”
王锵朦朦胧胧,半懂不懂,只是哎了好几声。
“楼主要抱一下吗?”丫鬟问道。
王锵疯狂摇头摆手:“不用不用,天气冷了,小心别着凉了,回屋吧。”
那小孩看着也太小了,估计还没他的剑重。
他忍不住嘟囔着。
真的好像小猴子啊。他皱眉认真想着。
屋内被收拾干净后,宁汝姗只来得及看一眼小孩,就精疲力尽地睡了下去。
丫鬟嬷嬷皆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守在门口值夜,等待叫唤。
夜色安静,秋日的风带着一丝荒凉之意,内院安静极了,可外面却随着两军各退一步,暂时安稳的局面,越发热闹起来。
外院的酒铺因为今日老板得女,免费送了一百坛女儿红。
人来人往,恭喜之声不绝如缕。
“同喜同喜。”
“是个小姑娘呢。”
“自然自然。”
酒博士乐得见牙不见眼,凡是贺喜之人都是笑脸盈盈的样子,但一旦是闹事的,那人话也没说出口,就会被两侧的大汉拎着脖子提出去,至于后果如何就不得而知了。
随着秋日最后一阵雨走后,宁汝姗已经在后院养了一个月的身子,王锵送了不少有经验的妇人来,把小院子塞得满满当当。
前院的酒铺这几月便都交给酒博士了,酒博士是天生的笑脸生意人,引来送往,如鱼得水,一时间生意越发红火。
小姑娘果然跟当日那个丫鬟说的一样,一个月的时候逐渐张开了,原本皱巴巴的,黄黄的皮肤已经变成了白白嫩嫩的样子。
院中的丫鬟最喜欢围在她身边逗着她开心。
小姑娘脾气极好,除了饿了和尿了,连着晚上也很少不哭闹,谁来逗都会笑,大眼睛弯弯,好带极了。
入夜之后,宁汝姗给人喂了奶就哄着她睡下去了,自己也不知不觉趴在一旁眯了过去。
就在此刻,只听到咯吱一声,原本紧闭的窗户被微微推开一点,紧接着一道漆黑的身影闪了进来,一双眼睛在屋檐灯笼烛火下显出一点墨绿异色。
“咦,也不是很丑啊。”
他一眼就看到床边的小摇篮,好奇低头,仔细看了一眼,就在此刻,原本闭眼的小孩突然睁开眼。
瞳仁又黑又亮,圆溜溜地就像一轮圆月,明亮清澈。
她看着突然出现在自己面前的人也不哭,反而睁大眼睛,伸手去拽垂落在自己面前的头发,啊啊啊地叫了起来。
“别叫别叫。”白起着急,想要伸手去捂她的嘴,一伸手又觉得不对劲,只好揪着头发小心抽/回来,一时间手忙脚乱,狼狈不堪。
小姑娘笑得越发开心了,四肢都用力地挥着,拽着他的头发越发紧。
“白起。”
身后传来一个还带着睡意的惊疑声音。
白起一愣。
“我刚才还以为是坏人。”宁汝姗松了一口气,“好久不见。”
她镇定自若地打着招呼。
白起浑身僵硬,一时间竟然不敢回头,只好故作凶恶地瞪着小孩,谁知小孩一点也不觉得害怕,甚至伸手把头发塞进嘴里。
白起大惊。
“哎哎,不能吃。”他伸手把湿漉漉的头发拔/出来,一时间拎着头发不知如何是好。
门口的丫鬟听到动静,一惊,连忙敲门。
“不碍事,是朋友。”宁汝姗阻了她的动作。
白起傻傻地站在远处。
“擦擦吧。”紧接着,一个帕子落在他面前,递帕子的手纤细白皙,泛着一点玉色光芒。
白起扭头去看她,盯着好一会儿,突然发现她似乎不一样了。
她眉眼间似乎多了一点人气。
在临安时,她温柔善良带着一点懵懂的天真,像一朵娇嫩鲜艳的小花,可襄阳事变后,宁家接连出事,她痛失双亲,在榷场再一次见她,她就像一尊精致却冰冷的玉雕,虽然在笑,却足够悲凉,足够令人却步。
可今日再看到她时,那双漆黑的瞳孔已经带着盈盈温柔,原本那点被逼至绝境的痛苦悲凉已经完全消失不见了。
她,焕然一新。
“你……”白起惊讶看着她。
宁汝姗笑了笑,眉眼弯弯,唇颊梨涡浅浅:“那日之后,我许久没看到你,我听说你回长安了,现在是回来了吗?”
白起看着她,不由愣愣点头。
小姑娘一个人在摇篮里扑通着,自娱自乐,开开心心地笑着。
“你今日来是看她的嘛?”宁汝姗替小姑娘把被子盖好,笑问道。
白起摇头,认真说道:“我是来看你的。”
“我以后就留在襄阳了。”他轻声说道,“你,你是不是不生我气了。”
宁汝姗抬眸,看了他好一会儿,才低声叹道。
“我之前五个月的时候,因为一直没显怀,王锵很担忧,带我去找了一个大夫,大夫说我心思太重,长此以往,怕是不能平安生产,结果当夜这个小姑娘就给我闹了脾气。”
白起瞪大眼睛,擦头发的手都停住了,错愕地看着她。
宁汝姗看着他的模样,不由失笑,眼底的笑意越发温柔。
“我后来想着我已经杀了纣开,之后的事情不是我能决定的,我爹,不管是哪一位爹爹,在踏上这一步时,一定是早已做好赴死的准备,我当年在富荣公主宴会上,明明义正言辞地说过‘死国为大义’,可现在怎么自己就走不出来呢。”
“而且有了她,我就有了家啊,我怎么能不要我的小姑娘呢。”
白起听着,莫名觉得心口发蒙,一股不知哪来的钝痛缠着他难受。
“那你,还和我说话吗?”他闷闷说着。
“当然可以,只是我们只谈生活,不聊国事。”宁汝姗拍着小姑娘,把她重新哄睡。
白起眼睛一亮,连连点头。
“我困了,你若是没事……”
“我走我走。”白起连忙说道,眼角见小姑娘蹬了蹬腿,立马压低声音说道,“我给她准备了东西,明天带来。”
宁汝姗笑着点点头,见他同手同脚地翻出窗户,动静颇大,不由笑出声来。
—— ——
正乾二十八年夏,大雨滂沱不止,算上今日已经连下三日了,酒肆的生意一落千丈。
一个穿着粉红色小襦裙的小姑娘坐在门槛上,托着脑袋看着外面的大雨,奶声奶气地说着:“什么时候停啊,小乖乖想出去玩。”
酒博士连忙把小姑娘抱进屋内,看着她裙摆衣袜都湿了,哎了好几声,掐着常年响亮的嗓子,柔声说道:“外面下雨,小乖乖不要出门,衣服湿了,小心病了,病了要喝药药的。”
小姑娘被人抱在怀中,板着肉嘟嘟小脸,一本正经说道:“小乖乖不喝药药。”
“不喝不喝。”酒博士一见她奶乎乎的样子,就忍不住咧嘴笑,立马转移立场,忙不迭哄着,“我带小乖乖去找夫人。”
“不去找娘,我想出去玩。”她皱着小脸说着,扑腾着小短腿要下来。
“外面下雨了,去哪玩。”一个纤细的身影自游廊处绕了出来,一见她裙摆下的污渍,沉声说道,“衣服都湿了。”
小姑娘趴在酒博士怀中,大眼睛眨巴着,委屈巴巴地说道:“没有湿,是雨雨自己飘进来的。”
“没有出去,就在门口站了一会,外面的雨实在是大,地面积水下不去,再这么下去怕是要出事。”酒博士为她作证着,愁眉苦脸地说着。
宁汝姗看着已经下了三日的大雨,且完全没有停歇的架势,也不由叹气:“去年本就收成不好,今年好不容易盼来雨,结果却是这么大的雨,只怕日子更难过了。”
她伸手抱过小女孩,摸了摸她带着潮意的衣服:“我带她去换衣服,前面就劳烦你照顾了。”
酒博士连连点头:“不碍事不碍事。”
“酒酒,再见。”三岁的小姑娘说话已经颇为流畅了,大眼睛眼巴巴地看着他离开了。
酒博士被她这样水汪汪的大眼睛,天真无邪地注视着,只觉得心都要化了。
“鹅鹅也不和我玩。”她抱着自家娘的脖子,小声抱怨着。
鹅鹅是白起送她的一岁生日礼物,是一只大鹅。
今年也两岁了,颇通人性,整日跟在小姑娘屁股后面扑腾着翅膀,但最近大雨,连着大鹅都懒洋洋的,难得窝在窝里不动。
“白叔叔也好久没见了,王叔叔也不见了,小乖乖好无聊啊。”她皱着小脸抱怨着。
“不是送了很多玩具吗,不想玩了吗?”宁汝姗无奈笑说着。
“不好玩,我都会了。”小姑娘仰着头,得意炫耀着,“太简单了。”
宁汝姗带着她回了屋子,给她换了身干净的衣服,点了点她的小鼻子:“骄傲什么,我昨天教你的诗会背了吗?”
小姑娘瘪嘴,把脑袋埋在她怀中:“小孩子不读书的,白叔叔说的。”
“白起还好意思乱教人,自己一首完整的诗都背不下来,整天串着法地乱背。”宁汝姗失笑,“你以后要学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