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之前在马车上沾染上的香味。
他的手僵在额间,最后半撑着脑袋,闭眼小憩,任由那股味道包围着自己。
他想起那双柔软温热的的手,落在发胀疼痛的额间如山中清泉,驱散了他常年以来,毫无好转的头疼之症,以此同时,还有那股淡然的幽香,在鼻尖萦绕,久久难以消散。
宁汝姗?
他自来记性过人,却对这人的相貌毫无印象,只在偶尔保护宁家的暗卫中提到宁家主母和玉夫人平分天下,两者井水不犯河水。
他还未见过如此奇怪的事情,此时嫡庶子女的婚姻大事还掌握在主母手中,不然宁汝姗也不会被迫嫁给他。
若是宁昱海直接宠妾灭妻便也罢了,偏偏在内在宠着玉夫人,却不给她更多的名分,在外面给主母体面,却也不许她干涉玉夫人。
宁汝姗。
他无声地把这个名字在嘴边滚了一边,突然发现不过短短六日,她竟然连着冬青和阿姐都要被收买了,人人都开始帮她说话。
之前都是一个透明一般的人,如何能做到这个地步,分别就是心怀叵测,花言巧语,哄骗阿姐。
他突然冷笑一声。
阿姐说得对,也许真的要主动靠近她才能知道她这副温柔皮囊下倒是有没有包藏祸心。
“夫人在改造院子。”门口冬青眼睛发亮,开心说道,“眼下正在搭千秋。”
“让人打通两院子的墙。”容祈淡淡说道。
冬青嘴角的笑僵在脸上:“嗯?”
第8章 墙园
因为容祈突如其来的计划打乱了宁汝姗的布置,宁汝姗不得不为了给东边那扇接连两院的门让路,把原本打算搭在东边墙垣边上的秋千换个位置。
扶玉问的时候,她犹豫了好久,毕竟是心心念念了许久的千秋,舍不得不要,只好犹豫说道:“要不搭在葡萄架子边上。”
葡萄架子安置在影壁后面的院子里,占地不小,就连要进出房门都要经过这个架子,眼下葡萄藤绿蔓成荫,细小的卷顺风垂落,空荡寂寥的院子顿时多了点人气。
原本葡萄架子东边都已经铺了花田,前天都被铲了,为贯穿两边的青石板和置景的假山让路,为此也给东边后面的位置留下一点空地。
院子本就不大,这个变故让花田和千秋都已经放不下了。
“不如把竹林砍掉一点。”扶玉见人闷闷不乐,“这样就可以把花田和秋千都放进去了。”
宁汝姗看了好几眼竹林,最后又摇摇头:“算了,把千秋放在靠近台阶下水缸的位置吧,不要花田了,水缸那边种点盆荷吧。”
水缸的位置已经很靠近主院屋檐了,荡起来也看不到外面的景色。
“世子怎么好端端要打通两个院子啊。”扶玉事情吩咐下去后,扶着宁汝姗回了屋子,小声问道。
宁汝姗扫了一眼东边墙上快要打通的圆形拱门,一墙之隔,对面院子安静得连鸟雀都不愿踏足,越发显得冷清。
世子一大早就不见踪影,连带着前几日一起帮忙的冬青也不见了影子。
“打通过道是之前大娘子建议过的,这事也有可能是大娘子主办的,世子……未必同意。”
她看着那个快要竣工的门洞,长长叹了一口气。
“姑娘一直接近不了世子,世子也发现不了姑娘的好。”扶玉也跟着长叹一口气,狠狠说道,“世子的脾气当真差,姑娘每日去送药,竟然心狠到一次门也不开。”
“送药本来就不是要世子喝的。”宁汝姗拿着笔在纸上画画,洁白的纸张上,院子的布局简单又清晰地出现在她面前。
扶玉不解地睁大眼睛。
“给大娘子看的,你也说我接近不了世子,我总要找个突破口。”她的笔犹豫很久,这才在一处画了一个千秋的样子。
简单的千秋跃然纸上。
“你不觉得大娘子最近对我的态度都好多了吗?”她满意的放下笔,抬眸,温温柔柔地笑了笑。
扶玉呆呆的看着她,突然吃惊地捂嘴笑了起来。
“也是,有了大娘子为姑娘说话,世子那边也不是问题。”
“那要不要把枕头放回去。”她扫了眼内外屋的屏风,突然羞怯问道。
世子一直不曾踏入这个院子,扶玉怕姑娘看了伤心,索性就把枕头也撤了一个。
宁汝姗小脸一红,仔细想了想后摇了摇头:“算了,世子不会来的。”
扶玉失落地应了一声。
“等会你让人把我们这边的台阶拆了吧。”
扶玉一愣。
“我看府中大都是地方都是没有台阶的,这间院子应该是被匆匆忙忙收拾起来的,既然都要开始收拾了,还是跟着府中步调才是,总要做得好看一些。”宁如姗见状解释着,“你去把容叔叫来。”
扶玉点点头:“姑娘说得对。”
“容家也太安静了。”扶玉给人磨着墨,小声说道,“我看昨日又发卖了一批人,我们院中几个粗实丫鬟都被赶走了,姑娘不要补人进来吗?”
宁如姗捏着书页的手一顿,秀白的指尖闲闲地落在页脚。
“我回门那天,容叔不是已经处置了几个丫鬟小厮吗?怎么又开始发卖了?”
扶玉为难地摇摇头:“容家好生奇怪,丫鬟小厮都不能随意说话,也不能随意走动,我……”
她欲言又止:“至今也没打听到什么消息。”
宁如姗安抚地笑着:“不碍事,我们初来乍到,不着急。”
扶玉越发不好意思。
“那你知道那日的丫鬟里有我们的院子吗?”白嫩纤长的手指慢条斯理地卷着边角页,漫不经心地随口问着。
“有一个扫地的丫鬟,说是和小厮私通,还倒卖了府中的东西。”扶玉说着,“听玉覃说,大娘子在的时候,容家管得很严,然后世子高中状元后,越发严格,直到……出事后,府中一下子打发了很多人,世子接手后,管制变得极为奇怪。”
“如今留在这里的人都是家生子了,奴籍都在容府。”
宁汝姗绕着书页的手一顿。
“我早就听闻,容府管制一直都奇奇怪怪,极为严苛,动不动就是发卖鞭打。”扶玉叹气。
“还不是因为府中没个女主人。”西苑静安院中,容宓揉了揉脑袋,推开手中的账本,“一共牵出十一个有贰心的人,容叔都处置了,又牵扯了五个不明不白的,我索性一并打发出去了。”
她一说起这个话就颇为头疼:“一下子少了近二十人,临安靠谱人牙子的手中也一下子拿不出调/教好的人,估计要我们自己教了。”
容祈沉默地坐着,肩上的厚重的白狐大氅压在消瘦的肩上,好似被沉重的披风压得脸色苍白,可细细看去,他依旧脊背挺直,羽睫下垂,不动声色。
“来我这边当木偶的吗。”容宓一见他就来气,忍不住敲了敲桌子,“府中到底管不管,容叔年纪也大了,总不能一直仰仗他。”
容宓自己说着也忍不住叹气,可一看到他惨白的脸颊,心里又忍不住心酸:“我过几日就要回去了,你在临安要注意身体,管家的脾气也比我清楚,你既然选择蛰伏就该弯下腰来。”
一直不曾说话的容祈神色有了微微波动,眉峰一动,却是说道:“他来信了?”
容宓嘴角紧抿,不愿多说。
容祈感觉到屋内沉默的气氛,眉心狠狠皱起,声音微冷,黯淡的眼睛落在她身上,整个人都在愤怒中颤抖。
“我不需要。”他的声音自喉咙里挤了出来,尖锐憎恶。
“别管我的事情。”容宓啧了一声,不悦说道,却又忍不住伸手摸了摸肚子,“而且……”
“是因为我怀孕了。”
容祈整个人僵坐着,毫无血色的脸颊上露出一点不可置信之色,整个人好似暴露在天光下的一层纸,只需要一点微不足道的水滴就能被横穿而过。
“我嫁给他,与你无关。”容宓伸手拍了拍他紧绷的胳膊,“他也不曾威胁过我,是我自愿的。”
她不愿重提此事,伸手握住他垂落在一侧的手,冰冷而僵硬。
“宁汝姗你也查过了,没什么异样,这半月我看她也不想心机深沉之辈,府中到底缺一个女主人。”
她细细摩挲着容祈的手指,那双曾经挥舞过长/枪的手指如今羸弱而嶙峋,指腹的硬茧因为不在习武而开始软化,可细细摸去,里面依旧是还未完全被逼退的硬度。
容祈垂眸,那双眼无神而落寞,最终被长长的睫羽所掩盖。他总是孤独地坐着,一坐便是一整天,好似被隔绝在这个喧闹的人间,连呼吸都微不可闻。
五年前的变故让容府成了一座巨大的囚笼,而容祈就是樊笼中遍体鳞伤的困兽,容家图腾上的荆棘成了一道道置人于死地的绳索,把人死死缠住,让他无法挣脱。
“你为什么相信她?”容祈半低着头,沙哑地开口问道。
容宓歪着头,颇为疑惑地皱了皱眉:“好生奇怪的感觉,我还未见过她时,只觉得一个上不了台面的外室女,定要给她一点颜色看看,可后来见到了,却又觉得亲切,总觉得好似见过这样的人,可又想不起来。”
容祈听得直皱眉。
“我也不知道像谁了,有点模糊的记忆,但那个记忆不坏。”
“能让我感觉不坏的记忆,那一定是好事。”
她笑了笑,其实容家自老侯爷战死后就开始衰败了,母亲思念成疾,没多久抛下五岁的容祈走了,她当时不过十三,却又要一手撑起容家,心酸苦楚,人情冷暖自然看得清清楚楚。
容家那点短暂的辉煌不过是在容祈十五岁高中状元名扬天下,可耀眼的灿烂不过是烟花下的火光,转瞬即逝,第三次北伐大燕大败,三十万大军无一生还,只剩下被主帅亲兵送回来的容祈。
原本蟾宫折桂,人人夸赞的容家二郎君成了大燕人心中的一道抹不去的血色污点。
她为了解除当时容家困境,不得不嫁给应天府宴家大郎君宴清。
“而且她的眼睛有光。”她心思起伏巨大,可面上不过是话锋一转,继续笑说着,“喜欢一个人是掩饰不了的。”
“她如果愿意对你好,我自然也愿意对她好。”
她看着容祈,见他下意识露出排斥不悦的冰冷神色,忍不住笑了起来。
“罢了,算你还知道打通院子。”她拍了拍容祈的手背,把他的手放在账本上,“喏,这些都是基本的账务,让冬青带回去给人看着,重要的账本继续给容叔看着,什么时候你自己能放下心来,自己亲手交给她。”
容祈枯如白骨的手指微微弯曲,僵直地在封面上留下一点痕迹。
“你该走出来了,二郎。”
容宓的手坚定有力地握住他手心,一向泼辣明艳的眉眼露出一点哀泣之色。
“大娘子,夫人送来药了。” 门口,容叔手底下的来义端着热气腾腾的药出现在门口。
“怎么不是夫人自己送来。”容宓惊讶地问着。
之前十来天都是宁汝姗亲自送的药,虽然一次也没叩开容祈院子的门。
不会是被吓退了吧。
她颇为头疼地揉了揉脑袋,扫了一眼冷漠的容祈,示意春桃把人放进来。
来义把药放在座子上,复又恭敬回道:“夫人打算把院子的台阶都敲了,正在和容叔商量要不要顺手一起做个坡台,便委了小人送来。”
坡台是为了给轮椅上下方便。
容祈发出一声低沉不耐的声音。
“那就先不做?”来义一个激灵,小声说着。
容宓噗呲一声笑起来,安抚拍了拍他的手,扭头跟来义吩咐道:“叫容叔好好办这事,你个没眼力见的,怎么拿这些事情烦我家娇娇。”
来义低眉顺眼地挨了骂,像个泥面团子。
“不要叫这个名字。”容祈收回手,沉沉说着。
“行,不叫。”她好声好气地说着,“来吧药吃了,乖。”
容祈牙关紧咬,一脸抗拒。
“院子可是你自己要打通的,难道不是自己想清楚了。”容宓挑了挑眉,点了点他的手背,懒懒散散地拖长声音。
“那可是你的枕边人,到底是好是坏,你这个态度可探不清,难道不该稍微收敛下你的态度,然后步步深入靠近,最后一点点拨开她的真心嘛。”
不过是一句正儿八经的话,可到了容宓嘴里却偏偏带了点旖旎暧昧的口气,连带着从她嘴里吐出的几个字都觉得不甚正经,尤其是那手指自他手指慢慢地,一点一点地爬到他的手腕处,缓慢又富有节奏,果不其然,容祈的手背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
女子同样柔嫩馨香的触感,入春日杨柳,冬日细枝,让他莫名觉得有些躁。
容宓长相极为明艳大气,一旦压低嗓子,那点矜持傲气的嗓音顿时带上一点艳色缱绻的滋味,临安贵女常有的矜贵骄傲在此刻平添几分媚意。
“你该好好吃药,看看她的。”容宓点到为止,在他情绪临界点来回横跳了一会,这才恢复正常语气,歪着头嘲笑道,“可比那个宁姝好看多了。”
容祈不悦地皱起眉来。
“啧,脸色摆给谁看,那个宁姝我可不喜欢。”容宓呲笑一声,“你这辈子就是眼神不太好,选的人,一个两个都不咋样。罢了,这药喝不喝随便你,我困了,要休息了。”
她顺手把账本也推到容祈手边,懒懒散散地起身,准备离开。
“你这次回来……”容祈收回手,微微侧首,看着一侧的人,“真的不留下来吗?”
容宓顺手捏了捏他的脸颊,好像面前之人还是未出阁时那个在膝下撒娇的小孩子,看着他,连一点苛责都不舍得露出来,只好无奈说道:“那是我的事,娇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