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汝姗扭头,皱眉:“别,疼。”
容祈立马收回手,嘴角紧抿,连牵她手的动作都小心翼翼。
“官家生气砸了砚台,不小心被碎片划到的。”宁汝姗抽回手,低声说着。
容祈神情阴霾,煞气一闪而过。
宁汝姗心情不佳,整个人沉闷地坐着。
“宫里发生什么事情了?”容祈想要伸手把人拥入怀中,却又克制地收了手,只是担忧地看着她。
宁汝姗盯着一处失神:“我今日看到宁姝了。”
容祈皱眉。
“你去见富荣公主了?”
宁汝姗缓缓摇头,侧首看他,目光澄亮:“你知道她的处境。”
容祈一愣,瞬间明白她的意思,最后缓缓避开她的视线:“虽不曾打探过,但也猜得出一点,富荣公主脾气暴虐,宁姝在她手下不论如何都不会好过。”
闻言,宁汝姗沉默着,眸底光逐渐暗淡下来。
原来他们都知道,却都视而不见。
她闭上眼,咽下心中的苦涩。
“官家让你们见面了?”容祈见她低落,声音越发轻柔,“让她套你话吗?”
“你可以把宁姝和宁夫人救出来吗?”宁汝姗轻轻开口请求着。
容祈一愣,缓缓点头,应下这件事情:“可以。”
宁汝姗只是沉默地坐在一处,心中涌出无数要问的话,可到底没有说出口。
“脸上的伤口疼吗?”容祈发现她衣袖上的血迹,心中慌乱地问道。
伤口颇深,自颧骨贯穿下巴,暗红色的血迹凝固着,在她白皙的皮肤上格外狰狞。
“可她是宁翌海的女儿。”宁汝姗突然开口莫名说着,睁开眼,看着面前的容祈,眸光悲凉,“……他毕竟因为大燕,死在襄阳。”
宁翌海为了大燕死在襄阳,可在他背后的临安却连他的遗孀遗孤都不能照顾,任由她们被人磋磨欺侮。
所有人都因着各自的立场,选择了漠视。
猝不及防被宁汝姗视线注视着的容祈,嘴角不由微微抿起。
“官家不会任由她在宫中出事。”他无力解释着。
宁汝姗不说话,只是看着他。
“我不该说这些的。”她揉了揉额头,低声说着,“说到底,一切都是因为我。”
宁翌海若是当年不收留她娘,他和宁夫人依旧是临安城相敬如宾的一对夫妻,也许他也不会去襄阳,更不会发生之后的事情。
她只觉得额头抽疼,连着脸颊上那道已经凝固的伤口也开始抽动着,疼的她脸色发白,神色痛苦。
这就是娘当年所承受的一切嘛,痛苦到近乎折磨。
“阿姗。”容祈大惊,伸手把人抱在怀中,“你是哪里不舒服吗?”
宁汝姗狠狠压着太阳穴上跳动的脉搏。
“是不是头疼。”容祈的手覆盖住她的手背,温热的手指落在冰冷的脸颊上,化开锐利的寒冰。
“你现在这样对我,是因为我是韩铮的女儿吗?”她无神地睁大眼睛,喃喃问道。
容祈一愣,立刻反驳道:“不,自然不是,你是你,韩相的女儿是韩相的女儿。”
宁汝姗靠在他怀中,闭上眼不说话。
在宫内不过两个时辰,她却觉得格外疲惫。
容祈见她不说话,心中的不安却是逐渐扩大,他有心解释,却又不知从哪说出口。
临安自三年前,宴清入临安后便开始逐渐混乱起来,直到他进入枢密院,一个庞大的计划这才慢慢浮现水面。
宴家花了三年时间收复了半个临安的人心,并开始步步靠近那个最至高无上的位置。
每一步都是朝野震动。
直到现在,这滩浑水彻底不受控制。
宁姝在皇宫虽然受苦,但还能留一条性命。
在宫外,大魏密探层出不穷,很有可能有生命危险。
最重要的是,竖起宁姝可能是韩铮之女的靶子,对宁汝姗而言,她就是最安全的。
他可以为这件事情找出无数让人信服的理由,这也是所有人的共识,可话在嘴边滚着,却又什么都说不出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沉寂中,宁汝姗主动开口,幽声说道,“你们各有各的算计,其实我是最没有立场质疑的。”
所有人都是为了韩铮的那个计划,为了南北统一,为了天下大人。这些人中甚至还有多年前的韩铮埋下的暗钉,而她不过是其中最中心,最显眼,却也最无能无力的一枚钉子。
容祈心中一惊,把人抱到膝盖上,沉思片刻后郑重说道:“不,你是最有立场的。”
“所有人都是野兽,只有你是那个牵着缰绳的人。”他缓缓收紧搭在她腰间的手,迫使她看向自己,这才继续说道,“你不会因为局势,因为权利,因为私心而妥协放弃。”
“只有你才是我们中间最干净,最明亮的人。”
“没有人会反抗光明。”
宁汝姗愣愣地看着他,沉默地看着他缓缓靠近,最后把自己滚烫的额头抵在她的冰冷的额头上。
冷热相触,让她混乱的心绪在呼吸间逐渐晴明起来。
“你一向聪慧,想必也看出如今临安的形势。”
“官家如此急切地需要那批粮草的下落,是因为已经被宴家逼得走投无路了,他迫不及待想要找出韩铮的把柄,来告诉天下人,他们口中的韩相也是一个无耻之人。”
“玉宁碎,不可改其白,韩相一生清明,无人可污。”
“大皇子意外去世,曹忠并不忠心,自己的身体又每况愈下,临安城现在到处都在谈论韩相。”
他沉声为她分析着临安的一切,抽丝剥茧:“他在害怕,害怕那个已经死去的人,便会如困兽之斗,不折手段。”
“他一直是个怯懦的人。”
宁汝姗眉眼低垂,感受着近在咫尺之人的身上苦涩却又清冽的草药味道。
他身上总是挥之不去这样的味道,似乎在告诉着世人,他也曾历经磨难,但又从尘埃泥泞下艰难爬上巅峰。
“这条路不好走,宴清成了个不折手段的人,我也是双手沾满血腥。”他喘着气,低哑说着。
若是一人自己拿着一把刀由着自己剖开内心,变得让痛苦和折磨瞬间翻倍,可他还是不动声色,恨不得把一颗心都捧到她面前。
“所有人都变了。”
他低声说着,带着不可抗力的遗憾和痛苦。
宁汝姗哽咽着,缓缓握紧他肩头的衣服。
“只有你,阿姗。”
“你也历经苦难,却依旧能保持温柔坚韧,你和我们一直都不一样。”
“一道光,生来便是让人仰望的。”
宁汝姗一愣,瞳孔微张。
“别哭了。”
容祈心疼地凝视着触手可及之人,仰起头,轻轻吻去挂在她睫毛上,摇摇欲坠的泪水。
虔诚,奉若神明。
第61章 见面
宁汝姗脸上伤口不深, 只是当时流了不少血,凝固在脸上看上去比较严重。
张春每日来换药时都在碎碎念,嘴里骂骂咧咧, 恨不得闯入皇宫, 在燕舟脸上也划上一道。
一向往外跑的宁岁岁开始捧着数数本子, 整天蹲在宁汝姗的屋子里,一到换药的时候,就仰着头,紧张地看着她娘。
“我给娘呼呼。”宁岁岁趴在她腿上, 鼓了一大口气, 呼啦啦吹了出来。
张春看着宁汝姗开始蜕痂的伤口, 满意地点点头,随后嫌弃说着:“咦,口水。”
宁岁岁大惊失色, 小脸憋得通红:“胡说,才不是口水。”
她紧张地趴在宁汝姗身上, 伸出小手擦了擦她的脸。
“给她的先生选好了没?”张春看着她娇憨的样子, 故意说着, “我看她昨天算算数,都要用上脚趾了。”
宁岁岁小手握拳,生气地瞪着他。
“胡说,没有用脚趾,是借了邹姐姐的手。”她一本正经地解释着。
张春只是看着她,坏心眼地笑着。
“不理你。”宁岁岁把脑袋塞进宁汝姗的咯吱窝里, 不高兴地嘟囔着。
“理我!”张春抓小鸡一样把人提溜起来,讨好笑着,“走, 张爷爷带你去外面玩。”
说完,他不顾宁岁岁的反对,直接把人抱走了。
“夫人。”
两人离开没多久,门口传来冬青开心的声音。
“冬青。”宁汝姗惊讶喊着,“你今日怎么有空来了。”
距离她初三入皇宫已经过去十八天,她一直在府中不曾外出,但听张春说,官家初八启笔时,亲自起复曹忠的官职。
在闲置他两月之后,又交给他清查去年军队粮草收支的大事,一时间风头无二。
金州粮草随着知州和刺史的死,只留下一本账本后便无疾而终没,可账本落在官家案头,却一直按下不发,宛若石头如海,毫无动静。
“大娘子送了春日柬,邀请您和岁岁十日后去宴家赴宴赏花,还请了不少人。”
宁汝姗笑着点头:“帖子呢?”
冬青站在门口扭扭妮妮,无辜说道:“门房那边直接送去世子手上了。”
宁汝姗眨了眨眼。
“您和世子吵架了吗?”他小心问道。
“怎么会呢。”宁汝姗收回视线,淡淡说道。
那日马车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那个轻轻的吻,在两个当事人的沉默下逐渐被掩于流逝的时间。
“哦。”门口冬青无知无觉地干巴巴应下,“可世子最近好凶啊。”
他忍不住握剑,委屈抱怨着。
宁汝姗失笑:“麻烦你帮我送下帖子。”
冬青见人毫无反应,只好垂头丧气地低头应下,这才转身离开了。
只是宁汝姗没等到冬青来送帖子,倒是等到一个意想不到的人。
“小程大夫。”宁汝姗看着面前不请自来之人,惊讶问道,“你怎么来了?”
“为你送一封信。”程星卿笑说着,从怀中掏出一份信,“本不想这么早让你知道,没办法,连送三份催促信,我也熬不住他。”
宁汝姗接过他手中的信封,刚一打开就瞬间合上。
“你……”她抬头,大惊,“你是……”
“应该就是夫人想的那样。”程星卿耸耸肩膀,“本想让夫人自己发现,但临安情况有变,曹忠起复,官家反击,白起怕你左右为难,便叫我保护你。”
宁汝姗楞楞地看着他。
一时间竟然没明白他和白起有什么关系。
“你……”电光火石间,她突然开口问道,“四年前,白起能救我这么及时,是因为你通风报信。”
程星卿含笑点头:“自然,不然那山庄这么隐秘,连着宴清和容祈都找不到,白起一个敌国人哪里找得到,即使是我,甚至再多一个莫名其妙,立场不定的安定,你也难以逃出。”
“你是大魏人?”
程星卿点头,随后又摇摇头:“夫人也该知道边境总有很多不一样的小孩,既不是大燕人,也不是大魏人,自一出生便备受欺压。”
大魏军队里有许多鲜卑,高山等外族的将士或者士兵,轮廓五官都于大燕人颇为不同,大魏一直在北方活动,后占据大燕淮河以北地区后,十五年时间的同化,足以让大燕人和大魏人有了一点区分。
他们的出生往往代表着苦难,大燕的慈幼局不收这样的小孩,所有许多小孩都活不过七/八岁,这群孩子甚至连着孩子都没有,世人都称呼为——杂种。
程星卿的父母双方有一人是大魏人,他们有些自小身形便很高,有些五官颇为深邃,有些甚至瞳孔会有异色,当然也有些像大燕人,乍一看没什么区别。
程星卿的五官不算深邃,但仔细看去还是能看出一点区别,眉骨深高,可他常年爱笑,便弱化了那种锐利感。
“你是……”宁汝姗盯着他看,随后又觉得冒犯,便收回视线,抿了抿唇,“不,你不是,程老大夫捡了你,你就是大燕人。”
程星卿闻言只是笑了笑,脸上笑容随意却多了丝尘世人情滋味。
他把大燕人在嘴边滚了一圈,像是回味又像是讥笑,但很快又掩于唇齿,不再动容。
“你怎么和白起认识的。”她缓缓打开信封,里面果然是白起亲疏张狂的字体。
“白家当年收养了不少我这样的人。”程星卿漫不经心地说着,“纣家有熬出来的血鹰,白家自然也能有囚起来的童子,就连宴家也不干净,你看,容家不也养了一大批死士吗。”
宁汝姗怔怔听着那这些闻所未闻的事情,只觉得一阵寒颤。
“所以,你是……”她揉了揉额头,皱眉,“故意接近程老大夫的。”
程星卿双手抱臂靠在树上,沉默着。
宁汝姗捏着纸张的手指缓缓收紧。
“你潜伏在容家是为何?”她抬眸认真问道,“你不是官家的人吗?”
“这些问题自己想明白就好了。”程星卿打了个哈欠,脸上笑意温和,和初见时一模一样。
宁汝姗扫了一眼书信,白起不过是问了她和岁岁的好,其余都不曾说,只说自己现在被缠住了,也不方便来临安了,但临安情况复杂,便让程星卿帮着保护她。
笔墨言辞间确实是白起才能写出的张狂肆意,只是在这种嚣张言辞背后,她又莫名感知出一点焦虑和不安。
白起是深夜突然被召回京都,连着告别都是急匆匆地,之后便彻底消失在众人眼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