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离面色微沉,冷冷说:“皇后,不要这样,她是你的妹妹,也曾救过你的命,你是六宫之主,多少留些体面。”
他竟然维护她!自己才是他的妻,他竟然为一个外人当众下她的面子!
如冰泉般清澈悦耳的声音,说着寒彻人心的话。
大热天,桃夭却浑身冷得厉害,血液里好像流淌着冰凌,她紧紧抿着嘴,只怕一张口,就会哭出来。
青荇眼眸微垂,十分柔顺的样子,“皇上息怒,怨不得姐姐,姐姐一向不喜青荇,乍然相见,难免情绪不稳。”
继而抬头看向桃夭,上前一步道:“姐姐对我有诸多误会,我解释累了,不想再多说什么。只是我帮皇上的心和姐姐是一样的,终归十几年的姐妹……咱们和好吧。”
“装,继续装!”桃夭讥笑一声,“鬼才信你的话。”
青荇叹息一声,落寞地退回楚离身后。
楚离清俊的面孔没有任何波动,默然从桃夭身旁经过,不沾染她一片衣角。
桃夭下巴微微抬起,腰背挺得直直的,藏在袖子里的手抖个不停。
“公主……”商枝死死捂住嘴,呜咽了一声。
皇上带了一个女人回宫的消息顷刻传遍了后宫,尤其此人还是皇后的庶妹。宫人们嘴上不敢说三道四,但不乏自以为“知内情”的目光暗中互相碰撞。
“真是岂有此理!”阿吉妈妈气得浑身乱颤,“您过门不到一个月,还没圆房呢,他居然领个女人回来?这就是大夏国的规矩?”
“也许并不是我想的那种关系。”桃夭无力地靠在美人榻上,声气虚弱,像是安抚阿吉,又像是给自己打气,
“您还替他说话!”阿吉妈妈又急又恼,“不行,得派人跟皇上说一声……”
这个“皇上”,自然指的是桃夭的父皇卫帝。
“不行!”没等阿吉的话说完,桃夭猛地直起身来,“父皇老了,脾气又暴,知道这事肯定会气坏的,若有个好歹……我知道你是为我好,可我不能拿父皇的安康当儿戏,你们谁也不能透露半点风声!”
阿吉妈妈知道她心中症结所在,只能点头,转过身,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
商枝忍不住问:“那该怎么办?”
桃夭不由把目光转向窗外,“我们还没喝合卺酒,还没结发,他会来的……”
夜深沉,不见月,不见星光,漆黑的夜幕如密不透风的帷幔一般扣下来,屋里只燃着两支细细的红烛,一切看上去都是影影绰绰的,盆花、桌子、珠帘仿佛在无声地跳跃着。
一两声打更声透过重重暗影传来,惊醒了兀自怔楞的桃夭。
她问道:“几更天了?”
“二更了。”商枝小心翼翼说,“估摸着皇上不会来了,您早点安歇吧。”
桃夭站起身,“他不来找我,我去找他,总不能叫他误会我,还有青荇的事他也要给我一个交代。”
白日里的事情商枝都看见眼里,很是心疼自家公主,忿忿道:“准是青荇公主偷跑出来找皇上的,当初她就看皇上的眼神不对劲,黏黏糊糊,没的叫人恶心!皇上也是眼……”
她忍了又忍,好歹把“瞎”字咽了下去,忐忑问道:“公主,若是皇上真把她收入后宫怎么办?”
他二人在战场一块呆了这许多天,说不上生死与共,感情也定然不薄,公主与青荇相比,占了名分,却输了情分。
桃夭的脸涨得通红,似乎用尽全身的力气,一字一句道:“那我宁肯离开。”
公主有主意就行!商枝微微透口气,挑起一盏小巧玲珑的玻璃宫灯,走了两步又退回来,找出两个金护指戴在手上。
桃夭奇道:“戴那个东西做什么?”
商枝信心满满答道:“如果青荇公主胆敢勾引皇上,奴婢一把抓花她的脸!”
“快收起来吧。”桃夭失笑,“用不着让皇上难堪,明天我与父皇修书一封,自有人过来带走她。”
紫宸宫廊庑檐角下吊着一盏盏宫灯,微红的灯光连成一片片模糊的红云,有风袭来,红云便在天边无尽的黑中轻轻地燃烧。
“起风了,要下雨。”商枝吸吸鼻子,“奴婢已经闻到雨腥味儿了。”
桃夭不禁想,如果下雨了,楚离会不会留她过夜?
偏殿书房灯火通明,桃夭止住要通禀的内宦,也不让商枝跟着——她怕这丫头一冲动,闹个不可收拾的局面出来。
她悄悄走到格栅门后,探头一看,只有楚离和国师寂然道长在说话,旁边是内廷总管闻远伺候着,并没有青荇。
桃夭一颗心顿时落回肚子里,待要出声,却听寂然道长说道:“……青荇公主的秘术着实厉害,皇上还是远着她些的好。”
“不妨事,她不会害朕。”楚离的声音略带疲惫。
“皇上这样笃定?贫道瞧着那位公主心思不纯,不是甘居人下的主儿。”
“可她总给朕一种熟悉感,好像是认识多年的老朋友……先不说这个,她的住处安排在哪里?”
闻远答道:“回皇上的话,青荇公主选中了飞絮阁,说是想和皇后娘娘多亲近亲近。。”
飞絮阁在凤仪宫后身,只隔一条甬道,抬腿就到的距离。
桃夭暗暗啐了一口,跟我亲近?只怕是想给我添堵!心里又憋闷又奇怪,为何楚离说青荇熟悉?
却听楚离道:“不妥,今天就算了,明天把她挪到空明轩去。”
那地方位于后宫西角,离帝后的宫殿都很远,这是不是意味着楚离多少还是顾及到她的心情?如此一想,桃夭的心似乎热乎了点。
寂然提议道:“这一仗南濮吃了大亏,南濮王绝不会善罢干休,两国大战一触即发,皇上,还是尽快与西卫联系,请卫帝多派些术士帮我们御敌。”
楚离长长吁出口气,“不知他肯不肯答应。”
桃夭暗道,这有何难?我去求父皇,万万没有不答应的。
接下来是几声模糊不清的人语声,便听见重重的脚步声向这边走来。
桃夭急忙后退几步,装作刚进来的样子“恰巧”碰上,寂然道长登时是满脸的菊花笑,拱手行礼后,抚着花白的胡须笑嘻嘻而去。
闻总管见状也悄悄退了下去。
“你来了。”楚离疲倦地向后一靠,伸手去拿龙案上的茶盏,忽而想到什么,手一顿,疑惑地问,“怎的没人通禀?”
桃夭掩饰道:“我怕打扰你,本来想悄悄看你一眼就走,不妨撞见了国师。”
烛光摇曳,细碎的光芒映在她明亮的眼里,脸颊微微的红,眉宇间仍有怒气,却不是白日里那般咄咄逼人。
她的心情向来都写在脸上,楚离略一思索便猜到她的来意,眼中不由划过一丝戏谑,笑道:“不和朕赌气了?窥探圣意,该当何罪?”
他罕见与她说笑,桃夭先是一怔,随即埋怨道:“谁叫你冷不丁带个女人回宫?偏偏还是青荇。”她把两人的过节仔仔细细说了一遍,“……她最会装好人,你千万不要被她骗了!”
楚离静静地听着,等桃夭渐次平静下来,才慢慢说道:“青荇和朕提过你们之间的误会……别急,听朕把话说完。”
桃夭只好强忍着不说话。
“青荇抗敌有功,你不该给她没脸,若是传出去,只会说你欺辱有功之臣,有失皇后的气度。”楚离的声音不大,带着点冷峻的威严,“朕一见你便提醒了,可你听进去没有?你不是让她下不来台,是让朕下不来台。”
他既没有歉然的话,也没有安慰的话,更没有一句与青荇撇清关系的话,通篇全是教训的口气。
桃夭只觉心里闷闷的,像塞了团烂棉花,上不来下不去,堵得胸口生疼生疼的,忍不住轻轻捶打几下。
楚离把自己的茶盏递给她,表情仍是淡淡的,口气却放缓了许多,“你也生在帝王家,西卫后宫是否只有你母后一人?继后康氏、青荇的生母,你父皇至少十来个妃嫔,可朕的后宫,唯你一人。”
听到“唯你一人”,桃夭心头就是霍地一跳,待喝下一口茶,方发现手里捧的是他的茶盏,更觉得脸皮发烫,因问道:“那、那你不会收青荇了吧?”
桃夭满怀期待地望着他,煌煌烛光映在她明亮羞涩的眼里,看得楚离不禁一呆,想说的话便凝在了舌尖。
他默然了很久,终是轻轻点了点头。
第3章 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
夜风吹来,窗棂轻叩一下,沙沙的雨声由远及近,室内一片死寂。
桃夭仿佛不认识楚离似地看着他,浑身都在颤抖,手凉得像是在冰水里泡过一样。
稍缓一口气,她犹不死心,追问道:“你不会的,对不对?”
楚离揉揉眉心,多少有些无奈,“朕知道你心里不好受,可有些事,不是凭着喜不喜欢就能决定的。”
“本来想过了大婚头一个月再和你说。”他顿了顿,从成摞的奏章最下头抽出一份文书,“青荇作为媵妾嫁到大夏,这是婚书。”
桃夭脑子“嗡”地一响,但觉全身的血都倒涌上来,耳鸣了好一阵,后面楚离说了什么她全然听不到了。
婚书上猩红的西卫玉玺大印刺得她眼睛生疼生疼的,落款日期是四月二十八,她出嫁后的第五天!
这绝非临时起意,难道说父皇和楚离早就定好了?父皇为什么会这样做,他明明知道自己深深爱着楚离。
眼前似乎升起一团雾气,模糊了视线,桃夭用力擦了擦眼睛,狠狠将眼泪揉进眼睛里,“不可能,父皇怎会……”
她不明白,楚离却明白卫帝的意图。
从一开始,这桩亲事的目的就不单纯。
大夏需要联合西卫对抗南濮,西卫希望大夏开放边贸,以便获取大量茶粮盐铁。原本就是带有政治性目的的联姻,各取所需,相互提防,双方彼此心照不宣,甚至各自谋划着灭掉南濮后的行动。
奈何桃夭半路杀了出来。
卫帝年迈,唯一的儿子却只有七岁,还是继后所出,与桃夭亲情平平。卫帝定然是担忧女儿嫁过去后,眼里只有夫君儿子,罔顾西卫的利益。
所以才安排庶公主一同嫁过来,卫帝大概怕桃夭得知后吵闹,索性瞒着她定下了婚书。
至于他自己,反正是一场利益交换,一个也好两个也罢,只要于大夏有益处,他没有理由不答应。
楚离轻轻叹息一声,犹豫了下,伸出手笨拙地拍着桃夭的背,却是没有说话。
“你……喜欢她吗?”桃夭颤着声问。
楚离有些不耐烦:“不要胡思乱想。”
桃夭以为他的意思是不喜欢青荇,心中稍安,满怀期待地说:“把她送走好不好?”
楚离摇摇头,眼眸微冷。
“你喜欢我吗?”桃夭不依不饶地追问,“喜欢的吧?你迎娶我的时候说会好好待我的。”
对上那双纯粹又热烈的眼睛,楚离忽然烦躁起来,稍停片刻,他才模棱两可说道:“你是皇后,是朕唯一的妻,无论谁都无法撼动你的地位。”
桃夭又是失望,又是恼火,忍不住叫道:“不行,谁来也不行!就算有婚书又怎么样,我既然是后宫之主,就能打发她走!”
楚离耐心用完,面色一沉刚要发作,闻总管的声音及时在帘栊外响起:“皇上,青荇公主求见。”
“宣。”
帘栊微晃,便听到细细的环佩叮当的声音,青荇款步缓缓走近,轻盈得好像春风中的柳絮。
她的婢女玉竹紧紧跟在身侧,手里提着一个小小的红木食盒。
商枝也进来了,一脸警惕地盯着青荇,以至于忘记向帝后行礼,待青荇问安时才反应过来,慌忙跪下请安,还是晚了一步,反倒衬得青荇端庄有礼。
桃夭已重新坐得直直的,脸上不见半分方才的悲恸,嘴角不屑地微微上翘,目光如刀锋般的锐利。
她不愿在青荇面前露出一点点的痛苦怯弱。
青荇不胜声色一扫,就看到书案上那纸婚书,便知道此刻姐姐绝对不像表面上这么镇定。
不过是硬装着坚强而已。
那她就戳破这层伪装好了,青荇低头掩去唇边一抹嘲笑,再抬头,目光哀婉,“青荇不愿让姐姐难过,不愿让皇上为难,特来……”
“请辞?”桃夭目中光亮陡地一闪,鄙夷道,“少玩以退为进的把戏,真想走,我现在就派人送你回西卫。”
“姐姐也不用激我,大敌当前,我怎会独善其身?青荇虽不才,却也有几分驱妖的能力……难不成,姐姐的秘术也大成了?”青荇的神色隐隐含着挑衅。
桃夭会秘术,却从未在人前演示过,连卫帝也以为女儿的水平不怎么样,只有她两个心腹知道罢了。
她很想狠狠地怼回去,但猛地想起寂然的话,不由得害怕楚离会远着自己,一时气闷,只咬着嘴唇不作声。
楚离看着书案上一大摞未批阅的奏折,越发不耐烦,冷声道:“有事说事,少扯废话。”
青荇转身从食盒中端出一碗汤药,泪光点点,“青荇只想让姐姐知道,我对姐姐没有威胁,这是绝子汤……”
不待众人反应过来,她仰头一饮而尽,立时捂着小腹软绵绵倒下去,五官都有些扭曲,“姐姐,这下你总该安心了,别再和皇上置气……”
桃夭看到楚离一跃而起,抱起青荇大踏步离去,看到闻总管慌里慌张宣太医,看到所有的内宦宫婢都围着青荇团团转。
想必明日后宫就会传遍她心狠手辣,逼得庶妹不得不喝下绝子汤保命,令她无从辩解,一如从前。
夜风挟着微雨袭来,冷得她浑身一哆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