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书房,古墓般的沉寂。
商枝紧紧抓着她的手,带着哭腔说:“公主,您别这样,奴婢看了害怕。”
雨下大了,隔着雨帘望去,廊庑下一盏盏宫灯都模模糊糊的,脚下的路也看不清了。
桃夭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走回来的,她怔怔躺在床上,用尽全部力气不去想他,可没办法,一闭眼,就是楚离的模样。
飞翘的檐角闪闪发亮,细细的尘土在光束中跳舞,他在光和尘中慢慢走来,美好得就像一幅画。
她躲在门柱后偷偷地看他,他望过来,淡淡笑了一下。
一笑,便让她沉沦至今。
她以为他不爱上别人她就有机会,她以为自己是不同的,她以为自己的痴情总能换来他一份怜惜……
地面滚烫,太阳烤得她血液沸腾,却融化不了他眼中的冰雪。
青荇的到来,击碎了她的幻想。
走吗?要离开他吗?
桃夭的心一阵抽搐,疼得她不得不蜷缩成一团,眼泪顺着腮边流下,死死咬着被角不让自己哭出声。
“公主,开开门。”阿吉妈妈焦急地拍打门板,“您别折磨自己,大不了我们回西卫去!”
回不去了,桃夭想,最疼爱她的父皇居然在背后狠狠刺了她一刀,西卫,没有她的位置了。
黑暗中,似乎有人在耳边轻声低语:“最爱你的人已经死了,世上没人会再爱你。”
“谁?”
“阿吉她们不是爱你,她们爱你的权势和地位带来的好处,如果你不是公主,她们根本不会理你!”
“不、不是……”
“你以为楚离娶你是因为爱你?错,大错特错!他只是在利用你,他早和你庶妹搅在一起了!”
“别说了,求求你别说了。”
“你父皇的爱都是假的,他只把你当棋子,你庶妹恨不得抢走你的一切,恨吗?”
“我……恨!好恨!”
“离开他们,到我这里来,看,你母后在这里等你,来,快来……”
桃夭站起身来,目光呆滞,幽灵一般在黑暗中慢慢踱着,从小屉中拿出一把银剪,倒转剪尖对准自己的脖颈,狠狠刺了下去。
一件鸦青色甲胄蓦地出现在她身上,霎时散开一圈青色的光晕,牢牢将剪子挡在外缘。
桃夭瞬间惊醒,左手捏了个法诀,一道红光从指尖飞出,击中地上快速后退的黑影。
那黑影吱吱吱一阵怪叫,与此同时,“砰”一声,房门被人从外踹开,楚离提剑跃入,银光一闪,便把那道黑影斩于剑下。
寂然道长紧随其后,口中兀自叽里咕噜念个不停。
此时那件甲胄已经消失了。
后面一股脑涌进来阿吉等人,商枝咧着嘴,上前就要抱着公主哭,却被阿吉妈妈用力扯了回来。
“走,别在这儿碍事。”阿吉哆嗦着嘴唇,竭力抑制住跑过去的冲动。
寂然道长施法完毕,嘿嘿一笑,率先离开。
屋里只剩下桃夭和楚离二人。
楚离把剑放在桌上,找出火绒点燃了烛台,举着在桃夭面前一照,淡淡说:“哭了?”
桃夭微微侧开脸,却是道:“吓的。”
楚离冷哼了声,“我看也是。”
“我以为你守在青荇身边。”
“本来是。”楚离没好气看了她一眼,几乎是从齿缝里迸出一句话,“谁让你破了寂然的的阵法?”
桃夭愣愣地反问道:“什么阵法?”
楚离却又笑,眼中带着几分玩味,“你到底有多大的怨气,居然能引来南濮的鬼魅。”说着,一根根掰开她紧握银剪的手。
他的手指修长,骨节分明,长有薄薄的茧子,一看就是常年练剑的手。
“我不是怨,我是……”桃夭说不下去了,眼眸轻垂,一滴泪落在他冰凉的手上。
楚离冷冷的声音在头顶响起:“你夫君并没有不在意你,我说过,你是我唯一的妻,不要再胡思乱想了,懂点事。”
他自称“我”,不是朕。
第4章 狼来了
桃夭早上起来时,雨已经停了,太阳升起来,窗下芭蕉叶绿幽幽的叶子上,露珠映着阳光,亮得像珍珠。
屋里不见楚离的身影,一袭薄被随意搭在凉塌上,一半悬在空中,悠悠地荡。
象牙席还有些温热,应是刚离开不久。
桃夭似乎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冷香,宛如雪后竹林的味道。
虽是夫妻,他们却很少有身体接触,离他最近的时候,也不过是成亲那天,他牵着红绸的那端在前,她握着红绸的这端在后。
一步之遥!
可现在,他们又近了半步。
手指尖一阵阵发热,那是他碰触过的地方。
楚离彻夜未眠,一直在她身边守着,桃夭慢慢躺在象牙席上,偷偷笑了起来。
或许,他对她不是没有感情,如果她再努力一点,他是不是就会多看她一眼?
夏风飒然,老树婆娑,阳光碎了一地。
阿吉妈妈立在门口,目光似悲似喜地望着她。
昨晚失魂落魄地回来,早上又神采焕发,公主所有的喜怒哀乐都系在皇上身上,给她一点点温情,就能令她灿烂不已。
公主这样爱皇上,就算要离开,恐怕也要经历一番剜心剔骨的痛才能彻底忘记他。
阿吉不忍破坏她的好心情,重新收拾好心情,进门时,脸上已是笑容满面,“今儿个一早喜鹊就在枝头叫个不停,老奴还想有什么好事呢,少的那个人就来了!”
桃夭以为说的是楚离,也笑着说:“他还是有心的……不过有点冷,不过没关系,我会暖化他。”
阿吉愣了一下,忙解释道:“是老奴没说清楚——小狼侍卫回来了。”
桃夭猛地支起上身,又惊又喜,又是自责,她满心满眼都是楚离,居然忘了小狼!
那是从小陪伴她长大,亲如姐弟的人,也是对她最忠诚的人。
窗外一阵喧哗,只听商枝在外叫道:“小狼你等等,这里不比西卫……等我去通禀啊你!”
桃夭心下一喜,快步走到廊下,只见照壁后绕出一个少年。
他十五六岁,身量中等,看上去比同龄的孩子瘦弱了些,头发胡乱扎了起来,皮肤糙糙的,眼睛极亮极亮,带着高原人特有的野性和纯真。
小狼一见她就笑,迫不及待跳过游廊的护栏,三步两步蹦到她面前,双臂一展就把桃夭搂在怀里,竟是抱着她原地转了起来。
桃夭咯咯地笑,不住拍着他:“放我下来!”
商枝看惯了这场面,不觉得有什么不妥,凤仪宫伺候的宫人们却是看了个目瞪口呆。
阿吉妈妈立时察觉到气氛的变化,面色微沉,喝道:“小狼,教你的规矩全忘了?”
小狼委屈巴巴地哼哼两声,就是不松手。
“他心智就跟着七八岁孩子一样,妈妈又不是不知道,干嘛训他?”商枝暗暗嘀咕一句。
阿吉瞪她一眼,无奈道:“屋里说话可好?外面这么多双眼睛……”
桃夭却指着上空道:“小狼,飞!”
宫人们的惊呼声中,小狼背起桃夭,纵身跃上屋脊,桃夭宽大的雪白袖子在空中飘荡,就像展翅欲飞的白鹤。
公主这是被拘束得太久了,阿吉悄悄抹了抹眼角,心底又是一声叹息。
凤仪宫的笑声飞到后面的飞絮阁,与前头不同,这里死气沉沉的,处处透着苦闷。
明晃晃的日影里,青荇小腹上捂着厚厚的被,脸上一点血色也没。
玉竹哭丧着脸道,“主子,闻总管说没有皇上的令他不敢擅专,今儿个咱们还得搬到空明轩去。这可怎么办,这碗绝子汤算是白喝了。”
“怎么会白喝?总归是留在宫里了。”她笑着,手指尖攥得发白,“再也不用回到西卫!”
从小她就活在桃夭的阴影下,所有人只看得见桃夭,看不见她,哪怕她再听话,秘术修习得再好,父皇挂在嘴边的永远都是桃夭。
她不惜弄坏嗓子,换来的却是父皇几件冷冰冰的赏赐,而桃夭,依旧是父皇的宝贝。
任何东西,只要桃夭看上了,就自然而然归为桃夭所有,却没有人问她想不想要。
包括这桩亲事!
“原本定的就是我,凭什么她哭一哭,闹一闹,就成了她?”青荇嘴唇几乎咬出血来,“父皇那个老糊涂,桃夭留在西卫一样可以嫁个好夫婿,我只能让康皇后当成笼络权贵的棋子,还不定指给哪个糟老头子!”
玉竹吓了一跳,慌慌张张向外望了望,“主子,您小点声,让人听见可怎么了得?”
“这是大夏不是西卫,怕什么?”青荇冷冷一笑,“皇上巴不得我站在大夏这一边!”
玉竹给她掖了掖被角,“可您体内的蛊虫……”
提起此事,青荇也是心烦,当初她主动吞下蛊虫发誓效忠,这才使得康皇后从中斡旋,说动卫帝把她一并嫁到大夏。
一月一次解药,方可抑制蛊虫苏醒,若是晚了片刻,蛊虫就会从脑子开始一点点啃食,不消半日,就把人吃得只剩一张人皮。
青荇浑身一哆嗦,苦笑着说:“反正一年半载的西卫和大夏也不会翻脸,我还有很多时间想法子解决。”
窗外渐渐变得嘈杂,原是宫人们动手准备给她挪地方了。
青荇眼中闪过一抹阴寒的光,却是转瞬即逝,唤来一个小内侍吩咐道:“你去紫宸宫禀报,就说我找出南濮鬼魅的破解之法了,请皇上去一趟凤仪宫。”
小内侍应声而去,玉竹不解道:“为何不请皇上来这里?”
“鬼魅在凤仪宫又不在我这里。”青荇浅笑道,“且让她先笑一会儿,后面有她哭的!走,咱们给皇后请安去。”
“奴婢给您预备轿子。”
“走着去才有诚意。”
青荇慢慢起身,略施粉黛后,反而病容更胜,换了一身月白色衣裙,想了想,又簪了一朵小小的白色堆纱宫花。
玉竹惊讶地睁大眼睛。
“走吧。”青荇冲着镜中的自己满意一笑,一路由玉竹半扶半抱,在宫女内宦们诧异的目光中,“挣扎”着来到凤仪宫门前。
没等多久便有人请她进去。
看来这位姐姐知道收敛脾气了,青荇扶了扶鬓边的白花,却是不急着进门。
青荇算算时间差不多,便咬破食指,在凤仪宫的宫门上画了一道符,声色俱厉喝令守门的内宦:“谁也不准擦掉这道血符,里面的人不准出来,没我的许可,外面的人也不能进去!”
第5章 取她心头血
皇后的妹妹要封了皇后的凤仪宫!
看门的老内宦不禁咋舌,换个人他准会骂回去,可这位他不敢,青荇公主会秘术能驱鬼,是皇上身边的能人,万一凤仪宫真有不干净的东西呢?
但他更不敢封门,待青荇身影从门洞一消失,他立刻使人给闻总管通风报信去了。
神仙打架,小鬼也不想遭殃啊。
一层层灰白的薄云铺上来,太阳逐渐变得毫无光彩,青荇投在地上的影子也变得模糊,渐渐看不到了。
她扶着玉竹的胳膊慢悠悠迈进内殿门槛,待看清殿内,脸上的笑容僵住了。
这个花厅比她住的飞絮阁还要大,北墙是一大张紫檀木宝座,下首东西两向一溜摆着八张带茶几的靠背椅,四周陈设的宝瓶、玉如意、奇花异草等物也就罢了,只看那地面,却是墨色的大理石铺就而成。
更难得的是上面还镶嵌了无数水晶云石,可以想象,夜晚走在上面,宛如漫步于星海银河之中。
与之相比,她那青石砖地面的屋子活像光秃秃的笼子!
青荇压下满腹的嫉妒,抚膝一蹲,不等桃夭叫起就迅速起身,自顾自寻了个位子坐下,“听说姐姐昨晚受了惊吓,姐姐别怕,妹妹摆个阵法……”
商枝护主心切,抢先喝道:“也不睁眼看看这是什么地方,岂容你放肆?封宫?拿了皇上的圣旨再来说话!”
青荇意味莫辨地笑了下,那笑容看得商枝心里一阵发毛,气势莫名就弱了下来。
“你是不是想说我身边某个人是鬼魅?还是想趁机监视我?”桃夭端端正正坐在宝座上,凤袍的金绣在黯淡的光线中熠熠生辉。
“姐姐说笑了,妹妹受皇上重托,加强皇宫各处戒备而已。”
“你在我宫门上画道束缚咒想困住谁?别以为皇上会信你的鬼话!”
青荇没想到她竟然知道那道符咒的意思,心头猛地一沉,嘴上却不甘示弱:“姐姐今儿个底气这样足,打量着皇上会为你撑腰?皇上是在这里留了一夜,可他根本不是为了你!”
桃夭冷笑道:“你是特意过来讨打的么?”
青荇的语调突然变得犀利,“我只是说出事实而已!皇宫周围有严密的阵法,南濮鬼魅从外根本攻不进来,结果昨晚突然出现在你这里,你自己想想看,皇上能不起疑心?能不彻夜看着你?”
青荇深知桃夭最痛处,说的话就像锋利无比的刀子,又准又狠地刺进她的命门。
桃夭肩膀微微颤抖,冷着脸吐出一个字:“滚!”
青荇站着不动,“这里不是西卫,不会有人毫无原则地宠着你,我比你更有用,皇上只会偏心我。”
“放肆!”商枝忍不下去了,指着她头上的白花喝道:“穿素衣带白花,恶心谁呢?你这是大不敬!”
回应她的是青荇充满挑衅的笑。
桃夭忍无可忍,“小狼,把她扔出去!”
一阵劲风袭来,青荇惊得从椅中一跃而起,手中法诀还未成型,便觉领口一紧,已是被小狼徒手拎了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