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混浊老迈的眼中,有隐隐泪光闪烁:“很多很多年前,我答应过一个人,要亲手为他酿造两坛酒。”
“可惜我十八岁那年,他就没了。”
他与她青梅竹马,及笄那年,她答应要给他酿两坛桃花醉,待成亲时一起饮下。
可她被先帝强征入宫,而他伤心过度,仅仅三年便病故。
他死了,她的孩子死了,最后连她的家人也都没了,独独留下她,在这世间磋磨,最后只有一只猫相伴。
若不是宸王与宸王妃把猫给她送回,也许她连猫也失去了。
“喵。”肥胖的猫,在玖珠身上蹭了蹭,跳到了赵太妃怀里。
玖珠见赵太妃抱着猫试图站起身,赶紧去扶她。
“有劳王妃。”赵太妃对玖珠笑了:“殿下与王妃若是不嫌弃,便把这两坛酒带回去喝吧。”
“愿二位白首不离。”赵太妃看向宸王:“不弃。”
“太妃。”玖珠道:“再过几日就是清明,我……”
“王妃。”赵太妃笑着打断玖珠:“这座皇宫,发生过很多女人悲哀的故事,老身只是微不足道的那一个。我老了,拜不拜祭又如何,已经不重要了。”
她甚至快要记不住那个少年郎的容貌,只记得他笑起来很好看,唤她名字时,声音总是软软的。
“近一年,我的记性越来越差,我怕再不跟人说一说他,我就把他忘了。”赵太妃摸了摸猫儿的头:“王妃,请记住老身一句话。”
“不要轻易同情宫里的女人。”赵太妃回头看了眼正弯腰把土往坑里填的宸王:“尤其是年轻又漂亮的女人。”
玖珠轻笑着摇头:“太妃,我不在乎。”
赵太妃看她。
“年轻漂亮的女人并不可怕,可怕的是男人无法专一的心。”玖珠摘了一朵桃花,别在赵太妃银发上:“今日的太妃娘娘,仍是十八好年华。”
赵太妃笑了,笑得格外释然:“老身活了六十余年,却不如你。”
走到画桌旁,赵太妃看着桌上的画,感慨道:“这画真美,老身记得,杜家现在的家主杜青珂,曾在先帝举办的宫宴上,当场画过桃花。”
“提及此人,你或许不熟悉。”赵太妃拿起笔,在纸上写了杜青珂三个字:“他是静王妃的大伯,年少时因作得一手好画,颇讨先帝欢心。”
“年少时未曾读过书,字难看了些。”赵太妃放下笔,对走过来的宸王道:“让王爷与王妃见笑了。”
“太妃的字已经写得很好。”宸王看着纸上杜青珂三个字,朝她作揖:“多谢太妃娘娘赠酒。”
“人老了,就不爱动弹,今天把酒送了出去,老身也了了一桩心事。”赵太妃把这张写了杜青珂三个字的揉作一团:“在这座皇宫待了五十多年,看多了生死浮沉,早就养成了不爱管事的性子。王爷饮了那桃花醉,若是觉得味道还好,就来老身这里,取桃花醉的方子。”
“多谢太妃。”
“不必言谢。”赵太妃笑:“老身虽然糊涂,但是承你们母子照顾十多年,也不能忘本。年纪大了,人容易疲乏,老身该回去了。”
“太妃,我送你。”玖珠小心翼翼扶着赵太妃。
“怎能打扰王妃与王爷作画?”
“桃花一日不会谢尽,今日不画,还有明日。”玖珠笑:“陪您老回到宫里,我才能放心。”
“那便有劳王妃了。”赵太妃拍了拍玖珠扶着她臂弯的手,眼底的温情更浓。
“喵。”胖猫似乎怕压着老太妃,又跳到了玖珠怀里,挑了一个舒适的位置,懒洋洋地躺好。
老太妃摸了摸它的脑袋:“它倒知道谁能稳稳抱着它。”
“不愧是太妃养的猫,真聪明。”
陵州。
送信人跑死了好几匹马,爬了数座山,沿着羊肠小道走了许久,终于在深山老林找到那座被大树掩藏了一大半的小道观。
道观似乎许久没有人拜访,四周都长满了杂草,墙上斑驳脱漆,一些杂草坚强地扎根于瓦砾之上,在山风中跳舞。
送信人忍不住怀疑,这样的破道观真能住人?
明家究竟怎么想的,竟然把亲生女儿送到这种地方?
就算不被饿死,就不怕豺狼虎豹把孩子叼走?
“在下奉王妃之命,给大师送信,请问大师可在?”
“什么人?”
破旧的道观木门打开,从里面走出一个穿着青袍的女人,女人不胖不瘦,眉眼见之可亲,但不知为何,竟让人猜不出她的年龄。
“在下奉王妃之命,送信而来。”送信人踩着杂草,走到女人面前,把厚厚的信封递到女人面前。
女人看着他手里的信,目光从“明玖珠”二字上扫过,伸手接了信:“明小姐还说了什么?”
“王妃说,您看了信后自然会明白。”送信人作揖:“在下在山下等候两日,两日后再来拜访。”
女人看他:“往日明家派来送信的人,似乎不是你。”
“在下非明府之人,因王妃有恩于在下,在下才替王妃送来此信。”
送信人知道,出家人最是单纯好骗,尤其是这种深山老林,不与外人接触的出家人。
“原来如此。”女人点头:“我明白了。”
等送信人离开,另一个穿着灰袍的女人从树上飞身而下,连信都没拆开,便嗤笑道:“字虽有几分像玖珠,但她什么时候给我们送信,不是大包小包塞一堆东西回来?”
青袍女子拆开信,信里掉出一幅画。
画上的女子身处深宫之中,泪流满面却无法脱离,整张画都在向她们表达求救的意思。
“就这破画……骗子也好意思说是咱们玖珠画的?”青袍女子震惊了。
第94章 度厄 他们种因,师父们结果
“画什么样?”灰袍女子拿过画, 越看表情越怪异:“谁会拿这种画来冒充玖珠,脑子不好?”
“信呢?”
“我还没看。”青袍女子找到信,直接递给她:“师姐, 这。”
两人凑在一起,把信看完, 彼此都沉默了。
“幕后主使的脑子确实不太好。”青袍女子, 也就是玖珠的二师父把信封往石桌上一扔:“我们家玖珠, 怎么可能被宫女太监欺负, 还对月垂泪……”
“嗯。”大师父扭头看了眼破旧的道观:“咱们道观的房顶该翻一翻,难得来个骗子,不能让他跑了。”
“这……”二师父犹豫:“会不会把他吓跑?”
“来都来了, 怎么能随便走。”
送信人在山下等了两天,再次到道观时,远远就看到前两日见到的女子, 正忧心忡忡地站在道路尽头等他, 见到他的出现,女子似乎松了一口气。
“道长, 王妃的信您已经看了,不知您有何打算?”
“明小姐是我们亲手养大的, 我如何忍心看着她在京中受苦。”女子神情焦急:“王爷对她不好么?”
“唉,宸王向来嚣张跋扈,与文官关系恶劣。王妃是明家女,王爷又怎会真心待她?”送信人见女子慌得手脚都不知该怎么放, 心里有些得意, 果然好对付。
“我想赶紧去京城看看她。”
送信人眼神一亮。
“可是……”
“可是什么?”送信人的心提了起来,殿下特意交代,一定要把收养明玖珠的道长弄进京, 这样就能把明玖珠变成殿下手里的棋子。
“可是我的师姐身体虚弱,若带她进京,我怕她身体熬不住。可是留她单独在此,山中缺粮少油,连房顶都还在漏水,我没办法放心。”
“这都是小事,粮油米面,道观翻新都交给我。”送信人想,只要能把人哄去京城,翻新道观都是小事。
“怎能让你破费……”
“道长莫要这样说,王妃是在下大恩人,在下替王妃的师父翻修道观,又算什么?”送信人抱拳:“请师父稍等,我这就下山去准备。”
“善信,善信……”
送信人脚下不停,怕自己跑慢了,女道长就后悔了。
两个时辰后,送信人带了一群工人上山,开始敲敲打打,甚至连山间小路上的杂草,都割得干干净净。
“道长请放心,不出五日,贵观定能焕然一新。”
“多谢善信。”女子笑:“善信既然来了道观,不如随贫道去拜殿?”
“道长请。”
踏进正殿,送信人发现这破旧的正殿,竟然供奉的是三清神像。除了三清外,再无其他神像,看起来十分简陋破旧。
“让善信见笑了,道观贫寒,没有银钱为天尊描金像。”女子取了香递给他:“善信,请。”
这三座神像看起来十分陈旧,但并不破。送信人跪到蒲团上时,总觉得这三座神像在看着自己。
他匆匆上了香,不敢直视神像双眼:“道长,在下愿意为神仙描金。”
出发前,上锋给他支了两百两银子,照这么花下去,还不到京城,他就要去讨饭了。
可是为了骗取女道长的信任,这钱必须掏。
当天晚上,他飞鸽传书一封,求上锋让安插在陵州的手下,给他送银子来。
这破道观,太能花钱了。
四日后,送信人捏着空荡荡的荷包,看着全部描上金的三清神像,摆满屋子里的粮油米面,新换的家具,新漆的墙,挤出一个努力的微笑:“多耽搁一日,王妃就难受一日,道长今日就随在下回京吧。”
“好。”女子点头:“道观后面有一片花田,明小姐幼时最喜欢这些花,有劳你采些来。”
送信人很想说,那些花就算再漂亮,送回京城也坏掉了。
“好的,请道长稍候。”没关系,只要能跟着他回京,他能忍。
“多谢。”
女子目送他走进道观后面的花丛中,微笑地看着他一头栽倒在地。
“瞧我这记性,忘了提醒你,这些花啊……有毒,吸之引人昏迷。”她走到晕倒的送信人身边,从怀里掏出麻绳,把人捆得结结实实,拖出花丛。
“按照大成律例,你这种冒充皇室贵族手下,行骗作恶之人,少则服役十年,多则二十年。”二师父拍了拍手,用脚踢了踢毫无知觉的送信人,仰头问坐在屋顶上的大师父:“师姐,衙门的人到了么?”
“快到了。”她吃着送信人买上山的点心,感慨道:“这种脑子蠢,还有钱的骗子,真好用。”
“是啊。”二师父点头:“下回能再来两个就好了。”
这么好的骗子,可遇不可求啊。
“殿下。”蓝衣太监匆匆走进院子,看到四皇子妃也在,规规矩矩行了一礼:“请殿下与皇子妃安。”
“免礼。”云延泽侧首对孙采瑶道:“采瑶,外面桃花开得正好,你让白芍陪你去看看。”
“好。”孙采瑶记得这个太监,半个月前,就是他告诉殿下,明玖珠寄养道观的地址。
“发生了什么事?”等孙采瑶离开,云延泽脸上的笑意消失。
“十一被打进了大牢。”
“什么?”云延泽以为自己耳朵出了问题:“怎么回事?”
“他……他暴露了。”蓝衣太监缩了缩脖子:“宸王妃的师父,发现他是骗子后,到衙门报官抓了他。”
“两个深山老林的老道,就算发现了他的不对劲,他也应该趁机逃跑,怎么还能让她们有机会报官?”云延泽深吸一口气:“安排下去,让他把嘴巴闭紧。”
“请殿下放心,这些我们已经安排好。”
“放心?”云延泽仿佛听到了笑话,他嘲讽地看着蓝衣太监:“你让我怎么放心?”
一个个都是精心训练过的暗卫,结果却被女老道弄进官府衙门,简直就是场笑话。
孙采瑶坐在外面的大院子里,看到蓝衣太监垂头丧气走出来,缓缓垂下眼睑:“白芍,你说,明玖珠究竟有什么好?”
白芍低下头:“奴婢不知。”
“你不是男人,你当然不知道。”孙采瑶站起身,走向那片据说是陛下特意为苏后栽种的桃林。
白芍跟在她身后:“宸王妃整日与宸王在一起,就算真的讨人喜欢,那也是讨宸王喜欢,您不必去考虑她哪里讨男人喜欢。”
“白芍姑姑。”孙采瑶停下脚步,转头看她:“你这些话,似乎在帮明玖珠开脱?”
“奴婢不敢,奴婢只是不想您为不相干的人费神。”白芍屈膝行礼:“皇子妃,已经成亲的宸王妃,永远都不可能是您的威胁。”
“是啊,她从来都不是。”孙采瑶仿佛突然泄了气,她站在桃林外,她知道这一切都与明玖珠无关。
可是除了怪她,还能怨谁?
怨自己,又或是怨殿下?
当初那个骑在马背上的白衣郎君,是如此风华绝代。她枯燥规矩又无味的人生,第一次偷偷选择了心动。
“桃花快谢了。”
“舍不得花谢?”
“花开花谢都有规律,我只是在算,几个月后能吃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