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首曲子,乍然听去,只会觉得清冷悲伤寂寞,很少有人听出清冷后的欢喜。
万物生长时是寂静的,花朵绽放时,也是清冷无声的。
这份清冷寂静后的生长与希望,最是容易被人遗忘忽略。
宝珠欢,宝珠欢,一曲得玖珠欢颜。
安王妃看着笑得开心的明玖珠,在大嫂眼里,发现了毫不掩饰的喜爱。
身为长子的王妃,却视最具威胁的皇子王妃为知音,在皇宫里也算是难得的奇景。
可惜世人皆赞男人情意,又有几个文人书写女儿家的义气?
安王妃凑了一场热闹,用玉笛吹了一首曲子,在妯娌的夸赞声中,侧首看玖珠:“玖珠,你可要献上一曲?”
“我会的曲子不多,也不会这种高雅的乐器。”玖珠犹豫了一下,问璋六宫的宫人:“可有奚琴?”
“有的,请王妃稍候。”
奚琴?
怀王妃与安王妃都有些好奇,贵族千金少有学奚琴的,没想到玖珠竟然会这个?
“我的大师父,常用奚琴给我拉曲子听,时间久了,我也就会了。”玖珠见她们好奇,谈起了小时候的事:“尤其是夏夜里,蝉鸣虫唱,月明星稀,曲声在山谷中回荡,仿佛从天而来。”
宫人把奚琴取了来,玖珠用拉弓试了一下琴弦,吱嘎怪声,吓得酒意上头的皇子们清醒了一小半。
“奚琴原本有拨弦的,但我跟师父一样,喜欢用拉弓。”玖珠把奚琴放到大腿上,拉了起来。
琴声悠扬,仿佛空谷中有鸟儿展翅欲飞。
然而鸟飞过后,便是难言的寂寞与悲伤。
认真听曲的怀王妃与安王妃倒没如何,正在喝酒的怀王,却突然红了眼眶,冷酒一杯接一杯灌进自己肚子里。
宸王放下酒杯,转身看着拉奚琴的玖珠,认真地听琴声。
“五弟,愣着干什么,喝酒啊。”醉醺醺的安王,伸手去扒拉宸王的袖子。
宸王看他一眼,无情地把他的手从自己手臂上扯下来。
他那是发呆吗?
那是在欣赏自家媳妇的曲子。
怀王还在虎目落泪,可是几个兄弟没人去安慰他,就连怀王妃也只是看一眼,然后假装没看见似的移开了视线。
“这酒,怎么越喝越苦。”怀王用袖子胡乱擦脸:“谁弹的曲子,听得人心里难受。”
听了这曲子,他终于明白《江雪》中“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是何情境了。
“大哥,你少说两句。”即使是醉了,安王也牢牢记着不能得罪五弟:“那是五弟妹拉的曲子。”
“五弟妹年纪轻轻,怎么拉这种……”
“琴声无意,听者有心。”宸王打断怀王的话:“不是琴声苦,是你的心苦。”
这首曲子哪里苦?
分明是首青山绿水,悠闲宁静的曲子。就像是过尽千帆的老人,终于找到安心之乡,卸下满身疲惫,获得了身心的宁静。
“哪来的曲声?”夜色降临,后宫里的声响便格外明显。
正与苏后散步的隆丰帝停下脚步,听着风中传来的曲声:“好像是奚琴声?”
“回陛下,安王殿下在璋六宫设烤鹿宴,皇子与皇子妃都在。”刘忠宝回道:“皇子们引吭高歌,皇子妃们弹着曲子,热闹得很呢,您可要去看看?”
“不必,让他们兄弟间自己玩闹,朕若是去了,他们反而玩得不自在。”隆丰帝凝神听了片刻:“这曲子拉得不错,朕很久很久以前,也听过这首曲子。”
“陛下快跟我说说,这是什么曲子?”苏后好奇:“听着很是悦耳。”
“我五岁那年,皇祖父大寿,有位乐师便用奚琴,拉了这首曲子。”隆丰帝垂下眼睑:“后来这个乐师意图行刺,被金甲卫当场射杀。”
“行刺?”
“是啊。”隆丰帝点头:“后来有人说那个乐师是前朝余孽,从那以后,京城再无人弹此曲。”
四十多年过去,这首曲子几乎被京城的乐师遗忘。
“当时离前朝覆灭已经过去一百余年,难道前朝余孽还未死心?”苏后觉得,这事如果是真的,那些前朝遗臣后代,还挺死心眼。
“真假不重要,没人在乎。”隆丰帝叹气:“当时京城里死了不少人。”
所谓前朝余孽,不过是皇祖父年迈之时,为父皇扫除隐患朝臣的借口。
可惜皇祖父没有想到的是,没有后顾之忧的父皇登基后,行事昏聩,差点把整个大成朝都拉进深渊。
年仅五岁的他,眼睁睁看着乐师被射杀成了插满箭羽的刺猬,对方临死时大睁的眼睛,让他牢牢记住了这首曲子。
“拉琴的应该是玖珠。”隆丰帝笑了,年轻一辈,知道这首曲子还学这首曲子的,恐怕只有不在京城长大的玖珠了。
“拉得挺好,对吧?”苏后轻轻推他:“在孩子面前可别这首曲子的事,别吓着孩子。”
“我若是真提了,我们儿子还不得跑到太央宫跟我闹。”隆丰帝笑出声来:“这臭小子随我,疼心上人。”
烤鹿肉宴结束,皇子们已经喝得醉醺醺,玖珠走到宸王身边,见他脸颊虽然红了,却不像其他皇子东倒西歪地趴在桌上。
“殿下,我们回去了?”
“嗯,回去。”宸王站起身,把手背在身后,往前走了几步,见玖珠没有跟上,回头看她:“怎么不走?”
玖珠赶紧跟上,牵住他的袖子:“殿下,你没有醉?”
“哼。”宸王微抬下巴:“这点酒,怎么可能让我喝醉。”
玖珠顺势抱住他的胳膊,他身上有淡淡的酒味,但是并不难闻。
“今晚怎么没有月亮?”宸王突然停下脚步,仰头看天空。
“可能快要下雨了。”玖珠回答他:“清明时节总是容易下雨的。”
“哦。”宸王沉默片刻:“所以今晚我们不能一起晒月亮了。”
玖珠抬头看他,他低头看着她。
玖珠在他的眼底,看到如雾般的水光,嘴角绷着的样子,像是有些委屈的小可爱。
呀,原来殿下醉了。
第103章 月亮 明家人,都是体弱斯文的!……
“明小猪, 你看我的眼神不对劲,是不是觉得我醉了?”
“殿下现在风度翩翩,神清智明, 怎么可能醉了?”玖珠矢口否认,用手指轻轻挠他的掌心。
“好吧。”宸王低头看着两人牵在一起的手, 乖乖跟着玖珠走, 只是偶尔嘀咕一句, 对不能晒月亮这件事耿耿于怀。
“春分姐姐。”玖珠在春分耳边低语几句:“劳烦姐姐了。”
春分笑了一声:“请王妃放心, 我一定把此事办好。”说完,朝宸王与玖珠福了福身,快步走远。
“殿下, 我们坐步辇回去?”
“不坐步辇。”宸王缓缓摇头,微红的脸颊,带着几分少年郎独有的倔强。
“好, 我们不坐。”玖珠没有松开宸王的手, 提灯的宫女太监默默走在两人身边,垂着头不敢出声。
“明小猪。”他的手指, 与她手指紧扣在一起,无限的缠绵:“我很开心。”
“嗯?”
宸王笑了一声, 笑得略有些……满足与傻气:“跟你成亲,我很开心。”
“那天,你戴着缠枝钗的模样很好看。”他的笑容里多了些许得意:“跟郑望楠说自己俗气时也很可爱。”
“原来那时殿下在店里。”玖珠回忆起第一次跟六哥逛京城大街,挑首饰时, 郑家世子说缠枝钗俗气之类的话。
“我记得那天的殿下, 穿着紫色外袍。”玖珠笑:“殿下的出现,让所有一切都变得黯淡失色。”
他骑着白马而来,成为街头最美的风景。
只是那时的她, 并不知道这个翩翩少年郎,就是她寻觅已久的恩人。
“所以在你眼里,我是最好看的?”
玖珠点头:“殿下是最好看的,也是最好的。”
宸王脸上,绽开一个大大的,开心的笑容。
“上来。”宸王忽然弯下腰:“我背你。”
“殿下……”玖珠没有动。
“你还是在怀疑我喝醉了?”
亲爱的殿下,你真的醉了。
玖珠趴到宸王背上:“我只是担心累着你。”
“你才几两重,怎么能累着我。”宸王醉意上头,手却紧紧托着玖珠。
玖珠甚至觉得,即使殿下摔倒,也会用身体护着她。
“我很后悔。”风吹着宸王的衣袍,他的声音也变得缥缈。
“当年初见,我不该让你单独离开。”黑夜与美酒,容易让人说出藏在心底的话。
“我应该像现在这样,把你背回京城。给你穿最漂亮的衣服,戴最好的首饰。”满满的心疼几乎要溢出来:“只要有我的地方,无人敢给你半分委屈。”
玖珠把头趴在他的肩背上,静静听他描述着一切美好的设想。
“东城的凉糕最好吃,西城的面最好……”
她扬着嘴角笑,闭上眼睛听他的声音,听风的声音。
麒麟宫门口,挂上了一盏月亮。
宸王背着玖珠站在门口,仰头看着门檐上的圆月:“那是什么?”
“那是我送给殿下的月亮。”玖珠从他背上下来,拉着他在门檐下的台阶坐下:“殿下想晒月亮,我陪你呀。”
圆月轻轻摇晃,他们的影子交织在一起,成为圆圆一团。
“不、不要月亮。”醉醺醺的宸王,把头靠在玖珠肩膀上。
“殿下想要什么?”玖珠微微斜着肩膀,让他靠着舒服一些。
“我要……”
“陪我一起晒月亮的你。”
月亮吱呀吱呀的摇,宸王靠着玖珠缓缓睡去,玖珠看着他安静的睡颜,轻笑出声。
“好呀。”
夜色已深,香绢来到麒麟宫时,宸王已经睡下。
“香绢姑姑。”玖珠披散着一头浓密的乌发,从屋子里走了出来:“这么晚,辛苦姑姑走这一趟。”
“皇后娘娘听说几位皇子饮了酒,就让奴婢过来看看。”
殿下很少喝醉,以往饮了酒,娘娘总会派身边的人看着,今天她来了麒麟宫,才恍然想起,日后殿下若是再饮酒,娘娘可以不用担心了。
殿下已经是王妃的人,王妃会照顾他。
“殿下已经睡下了。”玖珠笑着压低声音道:“殿下醉酒后的模样很乖。”
乖?
王妃对殿下究竟有什么误解?
即便她是娘娘的贴身宫女,也无法做到昧着良心夸宸王殿下乖,但是宸王妃做到了。
“有王妃照顾殿下,奴婢就放心了。”香绢见玖珠已经卸去妆容,起身告辞:“不打扰殿下与王妃歇息,奴婢告退。”
“夜深了,姑姑多小心。”玖珠提了灯笼,把香绢送到宫门口,又叫了两个太监陪送她。
香绢心里熨帖极了,她一个宫女,哪里配王妃亲自送到门口。
她在宫中多年,看人是真心还是演戏,多少还是能分辨出的。
王妃是真心担心她会明月宫的路上不安全。
“王妃,门口的这盏灯,真像月亮。”她抬起头,注意到门檐下的圆月灯:“当年被圈禁在潜邸,殿下才六七岁。夏夜屋子里又闷又热,娘娘为了哄殿下在院子里纳凉,就说只要多晒晒月亮,月亮婆婆会保佑他。”
“瞧我,又说这些过去十多年的事。”香绢歉然一笑:“王妃快回去休息,奴婢告退。”
“姑姑慢走。”玖珠把手里的灯笼递给香绢:“天黑路不好走,姑姑把灯笼带上。”
香绢没有拒绝,提着灯,带着两个玖珠安排送她的太监走远。
“来人。”玖珠仰头看圆月灯笼:“把灯笼取下来,挂在我与殿下的寝房外。”
要让月亮婆婆一直都保佑殿下。
京兆府外,杜青珂缓缓从大门里走出来。
他身上还穿着被带进京兆府那日的衣服,锦袍皱巴巴套在身上,还有一股难闻的馊味。
幸而现在是晚上,无人能看到他的狼狈。
“老爷。”等在外面的杜家仆人见到他出来,连忙接他上车。
坐上马车,隐忍许久的杜青珂,面色阴沉下来。
那几个世家草包干的事,现在全被查了出来。
早知道这些人蠢得这么出彩,当初他就不该为了这些蠢货家族里的东西,与他们走得那般近。
好在这些草包的人脉他已经掌握在手,他们已经没有什么用处了。
想到这几天在牢中受的罪,他脱下身上脏兮兮的外袍:“安王,宸王!”
尤其是宸王,他的狗腿子仿佛有千里眼,毁掉了好几个世家的挑拨计谋。
若不是他从不信任那几个草包,也没有参与他们做的事,恐怕走不出京兆府大门。
人虽然成功出来,还要交一百两罚银,京兆府尹对世家家主没留半点情面。
“马车里所坐何人,金吾卫夜巡,请配合我们查看。”
金吾卫?
杜青珂掀开马车帘子:“是我。”
他一眼就认出,对方就是那天把他们押去京兆府的金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