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有多想和他的臣子们,一起回到曾经的夜阑。
“楚沅,他们的归来,是要用这里的安宁去换的,你生来就在这里,在华国,你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他破坏这维持了千年之久的平衡?”赵松庭看她愣神,便继续说道。
魏昭灵带着他的臣子兵卒再踏上这片土地,便注定这里要掀起血雨腥风的战乱,而那些普通人又如何能够抵挡得了那些体质特殊的夜阑人?
“我知道阿箬的白竹笛吊坠在你手里,楚沅,让他过来吧。”赵松庭再度开口。
楚沅握紧了手里的那枚吊坠,却始终没有什么动静,她抿紧唇,始终没有说话。
赵松庭什么都准备好了,林香允说漏嘴的事大概也在他的算计之内,不然在这样的时候,他又怎么可能会让一个本就对楚沅不满,还总是莽撞的女孩儿过来。
他借余绍弘拖住楚沅,为的就是引魏昭灵现身。
“赵家主好计谋,竟连孤都算计了。”
也是此刻,檐上倏忽一声清泠的嗓音传来,楚沅闻声下意识地抬头,她看见魏昭灵就站在檐上,此刻那双眸子印着檐下灯火的影子,却没沾染半点儿暖色。
他才说罢,便飞身跃至楚沅身前,手中流光散出,那金丝网便刹那消散,楚沅被他揽住腰身,轻飘飘地落在地上。
“他的目的就是你,你不该来的!”楚沅抓着他的衣袖,神情有些焦急。
魏昭灵却低眸看她,“我不来,那你要怎么办?”
他所有的计划几乎都被这个赵松庭打乱,但事已至此,楚沅还在余家,他不能不来。
赵松庭则是此生第一次亲眼见到这位死而复生的夜阑王,只是观其形貌,他心头便有一种诡秘的感觉随之而来,即便这世上有诸多奇人奇事,但当这位生在一千多年前的君王出现在他的眼前,他胸中也还是难掩震撼。
但他什么话也没来得及开口,便见那魏昭灵手中已经由流光凝出一柄长剑来,他将楚沅送至房檐之上,转身便朝他而来。
江永和刘瑜带着人赶来,在和赵家的人打斗之时,扎祁原想带着余绍弘趁乱逃走,却被赶来的赵凭月和那帮少年少女们围困起来。
楚沅飞身下去,赵家的人和魏昭灵的侍卫缠斗着,却始终没有人朝她而来,她在人群里并没有看到赵凭风和郑灵隽的身影。
她敏锐地察觉到有些不对劲,赵松庭要对付魏昭灵怎么可能不做完全的准备,他只让这些人来,又怎么能够真的伤得了魏昭灵?
于是她抬头看向半空中正与赵松庭打斗的魏昭灵,身体一跃而起,手掌中流光乍现,朝赵松庭而去。
而赵松庭迅速翻身往后躲过了那擦着空气发出“铮”的声音的气流,而楚沅也趁此机会拉住魏昭灵的手腕,“我们快走!”
但他们才刚刚跃上屋檐,那赵凭风便已经带着郑灵隽匆匆赶来,郑灵隽像是失去了自己的意识,如提线木偶一般被人带着走。
余绍弘看见郑灵隽胸前挂着的那一枚足有圆盘一般大的红玉璧时便变了脸色,他花白的胡子颤了颤,猛地看向悬身于半空的赵松庭。
那是他镶嵌在他余家地下石壁上的家传之物,如今却落入了赵家人的手里。
而那玉璧同赵凭风手中的那枚扳指用阵法连接维系起来,借由郑灵隽身体里可突破结界的异能,便有了一种余绍弘都不知道的神秘力量。
只见院中所有的夜阑人都像是被那神秘力量突破如水幕一般的空间限制,被生生推回了他们来的那个地方。
郑灵隽像个傀儡似的站在那儿,周身都在散着诡异的光芒。
而魏昭灵在这一刻便像是被一把又一把的刀刺进胸口里,胸中气血翻涌,他毫无预兆地吐了血。
“魏昭灵!”楚沅失声喊道。
与此同时,赵松庭也飞身落在房檐之上,楚沅见状,便本能地将魏昭灵挡在自己的身后。
“楚沅,我不会杀你,我只是希望你明白,你身为这里的人,到底应该站在哪一方的立场,是要你眼前的情爱,还是要这和平的大局,你可不能犯糊涂。”赵松庭临着身后仿佛永寂的夜,那风也吹着他冷静的面容。
“赵松庭,你觉得你是为了大局是吗?可是还没发生的事,你又凭什么断定他一定会那么做?”楚沅紧紧地抓着魏昭灵的手腕,将他护在自己身后,“你逼着我做选择,让我做你认为对的事,这就公平吗?”
“你不要觉得我好像什么都不懂似的,他是什么样的人,你会比我更清楚吗?”楚沅紧紧地盯着他,“你是在纸上认识他的,你看的都是那些被他放过的人对他的口诛笔伐,可我不是。”
她握紧了手中的见雪,却见魏昭灵身体一瞬失去支撑,如果不是她及时抱住他的腰,他就要掉到屋檐底下去,看他脸色苍白得不像话,唇边还染着血,意识已经有些不清晰,楚沅意识到那枚扳指应该不是普通的东西,那东西对他竟有这样大的杀伤力,她勉力扶住魏昭灵,又回头看向赵松庭,“今晚无论你怎么说,我都不会像你想的那样去做,你要敢杀他,我一定,”
楚沅几乎是咬着牙:“一定会杀了你。”
“凭风凭月,把她拉开,别伤了她。”赵松庭见楚沅始终不听劝,便望向檐下的赵凭风和赵凭月。
赵凭风和赵凭风当即跃上屋檐,楚沅一手扶着魏昭灵,另一只手按出见雪的银丝,那丝线在这灯火里泛着寒冷的光色,她将异能灌注其间,操控着银丝荡开赵凭风朝她伸过来的手。
可她一面要护住魏昭灵,防备赵松庭,一面又要应对赵凭风和赵凭月,渐渐地就有些力不从心。
赵松庭捏紧那枚从赵凭风那儿拿回来的玉扳指,魏昭灵浑身的骨头就好像在这一刻被生生碾压着,他唇畔又有殷红的血液流淌出来,楚沅一惊,再顾不上赵凭风和赵凭月,只顾用一双手抱紧魏昭灵。
“魏昭灵,你醒一醒!”楚沅大声唤他。
也是此刻,赵凭风和赵凭月伸手想将楚沅带走,却听见底下忽然有一道女声传来:“大哥二哥你们住手!”
他们同时回头,便见原本在春城的赵凭霜不知什么时候竟已经站在了底下,在她身旁的,还有简玉清。
他们两个没办法飞到房檐上去,赵凭霜只能站在底下,却在赵松庭惊诧的目光下,忽然拿出了一把刀来抵在自己的脖颈间。
“霜霜,你这是做什么?!”赵凭风神色大变。
赵凭月也忙道:“霜霜你这是闹什么?”
赵凭霜却并不理会他们,只是看着赵松庭,“爸爸,您之前明明答应过我的,您不会伤害楚沅,您不会逼她做她不愿意做的事。”
“您放楚沅走,放他们两个人走。”
赵凭霜说着,把刀刃更贴近了自己的脖颈,瞬间便划出一道血痕来。
简玉清正在喊自己的小叔郑灵隽,可他却始终直愣愣地站在那儿没什么反应,他听见赵凭霜的话,回头正好看见这一幕,便瞪起眼睛:“赵凭霜你……”
在赵松庭这一瞬愣神的刹那,楚沅抓住机会,抱着魏昭灵的腰身纵身一跃,两人便身化流光跃入了这夜色更深处。
赵松庭皱起眉头,转身要追,却听赵凭霜大声喊:“爸爸!”
他回头看见赵凭霜那刀刃已经紧贴她的脖颈,殷红的鲜血顺着细如血线一般的伤口流淌出来。
“霜霜,你知不知道你在做些什么?”赵松庭面露疲态,有些无奈。
“楚沅是我的朋友,”
赵凭霜定定地望着屋檐上的父亲,“我只是在保护我的朋友。”
第80章 我很喜欢你 是生是死,我都陪着你。……
赵松庭借余家的家传玉璧和他那枚不知道是什么来历的扳指, 将郑灵隽当成勾连的媒介,让所有不属于这里的夜阑人被强制塞回他们来的地方。
赵松庭原想趁此机会将魏昭灵制住不让他回去,如此一来便好争取些时间施行他最终的计划, 可这些都被赵凭霜打乱了。
楚沅带着魏昭灵逃走了。
赵松庭只能让自己的两个儿子——赵凭风和赵凭月带着人去追查他们的下落。
因为赵松庭的阵法暂时彻底封闭了结界, 魏昭灵和楚沅的龙凤镯也再没办法感应到仙泽山的存在,更没有办法送他们回去, 所以楚沅只能连夜带着他离开海城。
她知道赵松庭可以查到她的航班记录,他也一定会派人追着她和魏昭灵, 但是在这样的境况之下, 她已经什么都顾不上了, 只能尽己所能地抢时间。
大约是许久再未体会过这般凛冽的风, 魏昭灵在风吹过脸颊的刺痛感中清醒过来,他第一眼望见的是那个姑娘苍白的面容。
魏昭灵原本也是清醒的, 但一下飞机他就再支撑不住,失去了意识,他此刻再醒来, 便发现自己在一辆三轮摩托车的后车厢里,而她穿着宽大的黑色外套, 抱着他时也把他的上半身裹进她的外套里。
天色是阴沉的颜色, 好像随时都要下雨, 她的脸色很苍白, 一双眼睛灰蒙蒙的, 只有在看见他醒过来的这一刻, 才好像迸发了些光彩。
“魏昭灵, 你怎么样?”风声浸哑了她的嗓子,每说一个字就好像被刀割了一下似的,却仍难掩语气里的焦急。
“这是去哪儿?”
他动了动苍白的嘴唇, 声音很小,所以楚沅只能俯下身来听他讲话。
“去留仙洞。”
楚沅听清了他的声音,又直起身看着他的脸,“你的魂灵在那儿待了一千多年,你也是在那儿,被我的魇生花带回仙泽山地宫的,现在赵松庭把回去的路全都堵死了,但这条路还没有。”
说完她又去捧他冰凉的脸,她有点懊恼,“你是不是很冷?现在天快黑了,没有去龙鳞山的车了,我只能请这个大叔带我们去。”
魏昭灵没有说话,他大约是已经没有什么说话的力气了,只是勉强用一双眼睛看着她的脸,也由着她用自己的衣服把他裹得更紧。
她的温度隔着衣料唤回他更多的意识,又让他更清楚地看见她眼下那片倦怠的浅青,魏昭灵近乎出神似的看着她,久久没有移开目光。
这多像是那个雪夜,她费力地扶着他一步又一步地往石阶上走,胸前挂着的手机散出明亮的光来,照亮了面前的路。
“魏昭灵,你不要睡着,你跟我说话,好不好?”她紧紧地抓着他的手臂,另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带着他往龙鳞山上走。
她的喘息声很近,魏昭灵半睁着眼,在她胸前晃荡的手机光里看清她被汗水湿透的鬓发,还有她泛红的脸颊。
“说什么?”他的嗓音干哑低冽,虚浮无力。
“你还冷吗?”她一边扶着他往上走,一边问。
“不冷。”
“你想不想喝水?”
“不想。”
“那你喜不喜欢我?”
魏昭灵差点脱口而出的“不”字哽在喉间,他偏头去看她的侧脸,苍白的嘴唇微弯,他轻轻地答:“喜欢。”
楚沅笑得弯起眼睛,她停下来休息了几秒,又深吸一口气继续带着他往上走,他此刻乖的像个小孩,她问什么他都答她,或许是因为他的那句“喜欢”,她原本疲倦的身体好像又再度有了些力气,支撑着她一直带着他往山上去。
龙鳞山上的留仙洞湿冷空旷,好像一个可以吞噬一切的黑洞一般,可楚沅扶着魏昭灵走进去时,洞中却慢慢地漂浮出类如萤火一般的莹光,点滴颜色,照亮了这洞中嶙峋的石壁,也照见了那一潭幽碧的潭水。
他的魂灵千年依水而生,此刻也只有这一潭水才能缓解他时时刻刻所忍受的拆骨之痛。
楚沅扶着他走到潭水边,看着他的身体在清泠的水声激荡中没入波光水面,她跪坐在石潭边,手指还半浸在冰凉的水里。
那彻骨的冷,她早已经领教过一回。
洞中寂寂,幽深的水波之下,她再看不清他的身影,楚沅静静地呆坐了一会儿,她吸了吸因为感冒而有些堵塞的鼻子,正要起身,却忽见一只苍白的,骨节分明的手准确地冲破水波,攥住了她的手腕。
楚沅不防,身体一瞬前倾。
那一刻,她看见原本被层层水波包裹下沉的魏昭灵突破水面,乌浓的长发被尽数湿透,披在他的肩头,他雪白的衬衫浸了水,显得有些半透明。
他的面容冷白靡丽,一颗一颗的水珠从他的脸颊一直滑落到脖颈之间,湿冷的水汽氤氲出极浅的雾色,他在这一潭幽碧的水里,便好似传闻中形貌惑人的水妖一般。
他的手指紧紧地攥着她的手腕,那几乎已经用尽了他所有的力气,他的嗓音仍旧低冽:“你要去哪儿?”
他的语气里竟少有地带着些不安与慌乱,“楚沅,你想做什么?”
“有一件事,我想问问你。”楚沅却稍稍支起身体,对上他的那双眼睛,她轻声问,“你是不是真的很想回来?”
魏昭灵迎上她的目光,苍白的唇微动,他眼睫微垂,“是。”
“楚沅,我不想骗你,那结界之内的世界终究不是我与夜阑旧臣们的故土,我也的确有过这样的打算。”
千年之前,在宣国用非自然的手段使他生魂剥离躯体之前,他也曾有过一统九国的宏愿。
正如赵松庭所说,身为君王,心向天下,他当然也有不肯屈居于结界之内的野心。
“但是楚沅,我这一觉睡得有些太长了,如今这华国一统,时过境迁,再非是当年逐鹿中原,诸国并起之大势,若我真的打破这里的平静,那势必是要用无辜之人的鲜血去改换天地。”
他或是想起了那被枯草覆没的魇都荒原,又想起山下她曾带着他看过的留仙镇,每一日的炊烟如旧,每一日的热闹如旧,这里的每一个人都很享受这份平静安宁的生活。
“楚沅,时隔千年,这里再没有人等着我和夜阑的旧臣们回来。”魏昭灵声似喃喃,“我们即便是真的回来了,这里也不再是我们的故土了。”
没有夜阑的百姓在这里等着他回来,历史的硝烟早将他们埋葬在了那片荒原里,而山下的每一个人,都不会欢迎重新掀起战乱的人走进这里。
“没有意义的事,我何必去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