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取些伤药来。”
魏昭灵手指抵在唇边低咳了两声, 在书案后的椅子上坐下来。
“是。”春萍低首应声, 随后便退出殿门去。
或是听闻魏昭灵醒来的消息, 张恪和李绥真便立即赶来了乾元殿里。
“王, 如今您若再不服药, 旧疾加新伤, 您的身子……”殿里极静, 见春萍端来的汤药一直搁在案上,也没见魏昭灵有什么动静,李绥真便硬着头皮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他虽然是左丞相, 但早年跟随魏昭灵与盛国交战时,他也跟军中的大夫学过医术,而在仙泽山地宫复生后,也一直是他在替魏昭灵诊病。
魏昭灵闻声才瞥了一眼案上的药碗。
或是忽有所感,他偏头望了一眼内殿,竟也什么都没说,伸手端起碗来,搁下汤匙,一口一口慢慢饮尽。
“张恪。”
药碗被春萍收走,魏昭灵一手撑在案上,“赵松庭和他带来的那些人可都回去了?”
“是,他们已经回到华国了。”
张恪低首回道。
“王,这赵家不但背叛我夜阑,如今这赵氏后人赵松庭竟敢谋害您的性命,这实在不可饶恕!”李绥真拱手行礼,连忙说道。
“王,这赵松庭胆大妄为,您决不能就此放过他。”张恪也随即开口。
魏昭灵那张苍白的面容上的神情好似总是倦怠的,此刻他靠在椅背上,一双眼睛漆黑沉冷,“谁说孤要放过他了?”
“他拿着孤的东西来对付孤,如今还想全身而退,”
魏昭灵的指腹慢慢地摩挲着那枚玉扳指,他冷静白皙的面容上不由浮出些嘲讽似的笑意,“这世上哪有那么好的事?”
才至殿门外的容镜听见魏昭灵的这句话,他向来沉稳的面容不由流露出一丝的慌张之色,他快步走入殿中,双膝一屈,便跪了下来,“王,臣来请罪。”
“容将军,你这是做什么?”李绥真小心地看了一眼魏昭灵的脸色,又出声问容镜。
容镜垂首道:“臣在赵家已经有些时日,却从未发现赵松庭有此心思,是臣失察。”
“孤同你们还未曾复生时,赵松庭便已然在为今日之势做准备,他的耐心与心计实非常人可比,你进赵家才多少时日,又如何能发现这些事?”
魏昭灵轻抬下颌,“起来吧。”
可容镜却仍未有起身的打算,他稍稍抬首看了一眼王座上的年轻君王,随后便又低下眼帘,道:“王,赵凭霜接连救了您与楚姑娘两次,赵松庭有罪,但臣以为,其罪不至牵连于她。”
“容镜,”
魏昭灵站起身来,拿了蒹绿取来的伤药看了几眼,才复而将目光停在容镜身上,语气有些意味深长,“孤从不株连,你是知道的。”
“诛杀赵松庭的事便交给沈谪星和刘瑜去做,你不必插手。”
他这话说罢,便再扫了一眼殿中的另外两人,“都退下吧。”
魏昭灵转身朝内殿走去,容镜怔怔地看着魏昭灵的背影,在听见魏昭灵将诛杀赵松庭的事交给了其他人,他便不由地松了一口气。
李绥真少年时总有风流的时候,他不似张恪那般古板肃正,少时的红颜知己也够多,他又如何看不出来这位年轻的容将军到底是怎么了。
三人一同走出殿外,李绥真便对容镜道:“容将军,王还真是体恤你。”
“可无论赵松庭死在谁手里,那姑娘和你之间,怕还是要存着一根刺。”李绥真说着叹了口气,又伸手拍了拍容镜的肩。
容镜沉默地看着那两位丞相率先走下阶梯去,有侍者上前打了伞,他们的身影逐渐消失在朦胧阴沉的雨幕里。
即便赵松庭不是死在他的手上,可他终归是夜阑人,是夜阑的卫将军,他们之间从一开始就不是同一立场,更没有办法永远相安无事。
容镜接过身边人递来的伞撑开,慢慢地往湿润的雾气深处走去。
乾元殿的殿门被宫人缓缓关上,挡住了诸多嘈杂的雨声,楚沅是被脸颊上冰冰凉凉的东西惊醒的。
她睁开眼睛,最先看见坐在床沿的年轻公子。
他如缎一般的长发有半数被梳作规整的发髻,金冠后缠着两根殷红的发带,就坠在他披散在肩后的乌发里。
一身朱砂红的单袍衬得他肌肤更显冷白,此刻衣襟微斜,露出来半边漂亮的锁骨,他冷淡靡丽的眉眼在这室内重重灯影之间更添了些动人心魄的风情。
他手里捏着一只玉瓶,指腹上还沾着些颜色雪白的药膏。
他慢条斯理地用锦帕擦去指上的药膏,或是见她用一双眼睛直愣愣地看着他,他便轻声开口:“睡傻了?”
楚沅摇头,爬起来钻进他的怀里,抱住他的腰。
魏昭灵一顿,又随手将那药瓶搁下,伸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后背,“怎么了?”
“我让你回来想办法,不是让你跟赵松庭他们同归于尽的。”她的下巴抵在他的肩上,声音有点闷。
魏昭灵眼睛微弯,“你这是秋后算账?”
“我以为我改变你了,但谁知道你还是跟以前一样不惜命?”
她的语气并不算好,也没抬头看他。
“沅沅,”
魏昭灵伸手摸了摸她的脑袋,“在那样的境况下,我只能用巫阳留在仙泽山地宫的阵法才有同赵松庭生死一搏的机会。”
“余家的玉璧上沾满了我夜阑将士的血,那东西历经千年已成了血气浓厚的邪物,随我复生的这些臣子将士们根本无法抵御,”
魏昭灵说着又垂眼看向自己手指上的那枚扳指,“而我的扳指当年是被我的姨母顾盈改造过的,它在我手里能护住我,在旁人手里便能压制我……这便是当初夜阑守陵人中为何要多出一个齐家来行使监督之责的原因。”
齐怀锦当年与魏昭灵同出西洲牢狱,魏昭灵先救了他的命,后来创立夜阑后又免去所有奴隶的奴籍,而曾经为奴的人,也都有专门的官员去为他们安排新的生计,开始新的生活。
齐怀锦感念魏昭灵恩德,在夜阑国灭时被公输盈选中,换来了千年的寿命,肩负起了监督夜阑守陵人的重责,可到底,这最后一环,还是毁在了宣国,也毁在了赵家。
公输盈纵是玉屏山主,巫阳后人,她的计划再周密,也终究还是百密一疏。
“我只是在赌,赌赵松庭他不敢为了让我和我的臣子将士回到地底,便赔上他们所有人的性命。”
魏昭灵哪里是真的要同那仙泽山上的所有人一起赴死,他只不过是在赌赵松庭的私心和不敢。
赵松庭不可能没有私心,所以魏昭灵赌他不敢让那世家里的所有人包括他和他的儿子一起为此丢了性命。
权力与地位,只有活着的时候才是有意义的。
赵松庭为此做了这么多,他又怎么可能真的愿意抛下赵家的利益,抛下一切?
“这些,你昨日不也都猜到了?”魏昭灵低眼看她。
“是凭霜添了最后一把火,不然赵松庭才不会那么轻易作罢。”楚沅伸手抓住魏昭灵的手腕,去看他手上的那枚玉扳指,“要不是她把这个扔给了我,赵松庭也还是会再找别的机会。”
魏昭灵却将扳指摘下来,他手指间流光微闪便凝聚成一根殷红的丝线穿起那玉扳指,然后系在她的脖颈间。
“你给我干什么?”楚沅惊诧地抬头。
“只有放在你这里,让世家的人看到,他们才会相信我根本无意回到华国,更不想重掀战乱。”
魏昭灵伸手轻触她的脸颊,“他们不信我,但总该也有几分信你。”
楚沅摸着那枚冰凉凝润的玉扳指,“可是他们都知道这个东西可以压制你,你给了我,就不怕他们抢走?”
“世家里少有如赵松庭那般脑子好用的,他们原本就是习惯了平静日子的人,经此一役他们便该清楚,同我作对,需要付出的代价必然不轻。”
魏昭灵不杀他们,是因为这件事的起因在赵家,但如果他们一定要同赵松庭一样不肯罢休,他也不会手软。
楚沅听着他的声音,又看着自己手里的那枚扳指,她一霎间觉得自己好像是将他的性命握在了手里。
楚沅一下坐直身体,望着他的脸,信誓旦旦地说,“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或许是窗外的雨声太急促,又或者是此刻他望着她的眼睛太动人,楚沅好似受到蛊惑似的,身体前倾了一些,刹那之间,
她就已经亲吻了他的嘴唇。
……怎么好像有点苦?
一颗一颗才冒出来的粉色泡泡好像被微苦的药味戳破,楚沅皱起眉,下意识地要往后退。
魏昭灵那双微弯的凤眼里好似浸润着极浅的笑意,他修长的指节收紧,将她禁锢在自己怀里。
朱砂红的衣袖覆在她的肩头,他鬓边的浅发微微拂动着擦过她的脸颊,带起令人心跳加速的痒意。
唇齿相抵,气息纠缠。
好似窗外的风雨都再无法落入谁的耳畔。
第84章 刻意的蛊惑 她想起那个满是药味的吻。
从仙泽山回来之后, 赵松庭把自己关在书房里整整两天,到第三天的下午,赵凭霜才敲开了他的房门。
厚重的窗帘被拉得很严实, 书房里的光线显得很昏暗, 赵凭霜看着自己的父亲重新在椅子上坐下来,她沉默地将厨房准备好的饭菜摆到他的面前去。
“爸爸, 您是在怪我吗?”她将一杯水放在他手边,垂着眼睛轻声问。
赵松庭下巴上的胡茬没有打理, 脸上是遮掩不住的颓丧之色, 他也没有要动筷的意思, 反倒是点了根烟抽了一口。
他轻轻吐出烟雾, 才开口道:“霜霜,我还没遇见你妈妈的那时候, 我就已经在计划这件事了。”
“这是你爷爷的遗愿,是我必须要遵从的使命,可你呢?你身为我赵家的女儿, 你看看你自己都做了什么?”
这话听起来像是质问,可他面对自己的这个女儿, 语气却也总是不能做到十分的严厉, 此刻更多的, 还是无奈。
“我们赵家先祖的遗愿都没人遵守, 您又为什么一定要遵守爷爷的遗愿?”赵凭霜在他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爸爸, 我已经把扳指交给楚沅了, 现在您手里也没有能够压制夜阑王的筹码了,您除了放手,没有别的选择了。”
“楚沅相信他不会扰乱华国的安宁, 而我相信楚沅,您又为什么不能试着也相信她呢?我们赵家是世家之首,您从前总是教我要以身作则,不能丢赵家的脸面,可是爸爸,为了一件也许根本不会发生的事,为了保住我们赵家在华国的地位,您就要杀了那些好不容易活过来的人,这真的公平吗?”
赵松庭指间夹着烟不说话,赵凭霜看了一眼他那猩红的烟头,她站起身来,那双杏眼还是冷冷清清的,“爸爸,您吃饭吧。”
说完,她便转身朝书房外走去。
而赵松庭听着她的脚步声才像是终于有了点反应,他抬头正好看见赵凭霜的背影消失在门口。
半晌,他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他的这个女儿性子最冷静,可她到底也才十七八岁,在许多事情上仍显得有些天真。
那夜阑王是从千万杀伐里蹚过来的,坐上王座之前,他脚下也不知踩了多少枯骨血肉。
那样一位狠绝的君王,又怎么可能会放过他呢?
赵凭霜将扳指交给了楚沅,殊不知,她也将自己父亲的性命,送入了夜阑王的手里。
赵松庭在书房枯坐许久,手指间的香烟已经燃尽,他扔进烟灰缸里,赵凭霜送来的饭菜已经冷了,但他还是拿起筷子一口一口吃了。
吃完后,他才又临着桌上的台灯,从抽屉里拿出纸笔来写了一封信。
直到有人在门外说楚沅来了,他才收拾好纸笔,抚平西装外套上的褶皱,走出书房下了楼。
赵凭霜见赵松庭下来了,她便对楚沅道:“你们先聊吧。”
随后她就站起来往后面的小花园里去了。
楚沅在沙发上坐着,静静地等着赵松庭在她对面的单人沙发上坐下来,她才拿起茶几上的杯子喝了口水。
明明那日他们还剑拔弩张,差点在仙泽山上的两层阵法里同归于尽,但在这个下午,他们却偏偏又在同一屋檐下安静地相对而坐。
“你怎么还敢来我这儿?不怕我把你抓起来,趁机再对付那夜阑王?”赵松庭看她悠闲散漫的样子,便扯唇笑了一声。
可话音才落,他的目光便定在了她脖颈间挂着的那枚玉扳指上,一时间,他的神情多了些细微的变化。
“我又不是傻子,才不会做自投罗网的事。”楚沅把杯子放下,抬头看见他凝滞的目光,她便又道,“我今天来,是有些事想跟你说。”
“你想说些什么?”赵松庭不动声色。
“你可以不相信魏昭灵,但我是华国人,我从小生长在这里,如果魏昭灵是那种为了要重回故土而不惜制造战乱的人,我也不会跟他站在一起,”
楚沅捏着那枚玉扳指,“这是他给我的,他是什么意思你应该也很清楚。”
“他能将这东西交给你,的确是出乎我的意料,”
赵松庭隔了片刻后才开口,“但是楚沅,你终归还是年纪轻,你不明白你和他之间隔着的,到底是多么深的沟壑。”
“你来与我和谈是你自己的意思吧?楚沅,他是君王,一个原本活在一千三百多年前的君王,他知道我赵家背叛了夜阑,他更知道我为了杀他都做了些什么,你觉得,他真的会放过我吗?”
赵松庭无论如何都不相信,那魏昭灵会放过他赵家。
如果不是他手里还有余家的玉璧,怕是他也根本没有机会坐在这儿等着楚沅上门来同他说这些。
“他也许不会放过你,”
楚沅细细思索了片刻,“但他是不会牵连其他人的。”
“但是让你死容易,要换世家和夜阑之间的安宁却不容易,”楚沅迎上赵松庭的目光,“他根本不在意你们赵家到底是背叛他还是忠于他,因为一千多年的时间过去,他也不会要你们一定是他的臣子,但是你错就错在不该为了你们赵家在华国的这一点利益去害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