嘲笑的话她不是没有听到过,但这些人以往至少还会顾着明面上的东西,从来也没再她面前说过什么重话。
可父亲一死,他们就丑态毕露。
赵凭霜闭了闭眼睛,猛地站起身来,“你们说够了没有?”
这一瞬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她身上,她看见他们这些人看向她的目光里有质疑,有轻蔑,有嘲讽,还有许多复杂难言的东西。
他们从来都瞧不起她。
顷刻之间,赵凭霜积压多年的情绪再也压制不住,她猛地抬头怒视着他们所有人,“杀了我父亲的凶手还没找到,你们却在这儿争论家主的位置应该谁坐?我父亲生前亏待过你们任何人吗?”
她明明是个小姑娘,异能也是赵家里排不上名号的,可是此刻当她那双冷冰冰的眼睛盯着在场那许多人的时候,他们竟有点在她身上觉察出了点赵松庭的影子。
赵凭风和赵凭月也再受不了他们这些人,便叫了人来将他们全都请了回去。
客厅里终于安静下来,赵凭霜又像是被抽走了魂灵一般地身体一下子失去支撑坐了下去。
“这凶手还能是谁,一定是夜阑王,一定是他……”赵凭月接过赵凭霜手里的信一看,他的手指不由的越收越紧,“父亲应该是提前就察觉到那夜阑王是不会放过他的,所以他才留了这封信。”
“霜霜,你帮了你的朋友,帮了夜阑王,可你看夜阑王做了什么?他杀了父亲!”赵凭月的情绪一瞬变得十分激动,“到现在,你还觉得你没做错吗?!”
“凭月,你别这样!”赵凭风拦住他,不让他再说下去了,他回头看了一眼赵凭霜,什么话也没说。
而赵凭霜一言不发,坐在沙发上发呆。
窗外开始下雨了,她忽然伸长脖子去望楼上,可双脚像是生了根,让她根本不敢上楼去,也根本不敢再去想父亲的脸。
——
榕城王宫里,沈谪星飞快地跑上长阶,踏进殿门后他看见坐在书案后的王,便俯身行礼,“王,赵家出事了。”
楚沅还坐在魏昭灵旁边写作业,忽然听见沈谪星这么一句话,她不由抬起头。
“什么事?”魏昭灵语气清淡。
“赵松庭昨夜死在了赵家的书房里。”沈谪星垂首禀报道。
“什么?”
楚沅一下子站起来。
魏昭灵也有些惊诧,“何人所为?”
昨夜他已经答应楚沅,会饶赵松庭一命,之前给沈谪星和刘瑜的命令也已经撤销,可这赵松庭怎么忽然就死了?
“不知道,还有落在赵松庭手里的那块余家的玉璧也已经不见了。”沈谪星将自己探听到的所有消息都尽数说了出来。
赵松庭,玉璧。
魏昭灵双眉微蹙,他屈起的指节在案边扣了扣,原来在赵松庭背后,也许还隐藏着一个更大的阴谋。
而这幕后之人,不是赵松庭,那又会是谁?
“去将之前宣国所有梓字部的人的名单都给孤整理出来,再派人将结界所有的出入口守住。”他忽而开口,对沈谪星道。
“是。”沈谪星当即领命,转身离开了。
“蒹绿,唤张恪和李绥真过来。”魏昭灵又对守在殿门处的蒹绿说道。
“是。”
蒹绿低首,转身走出去。
“魏昭灵,我得回去看看凭霜,她现在应该很难过……”楚沅也没什么心思做题了,她把笔一扔,又道,“现在麻烦的是,只怕他们还以为这人是你杀的。”
“这有什么要紧,”
魏昭灵面上仍然神情疏淡,“他们即便以为是我所为,可又有几个真正敢跟我做对?”
“不行,还是得跟他们说清楚,”
楚沅却紧皱眉头,“你可以不在意你的名声,但是我可忍不了,你没做的事,谁也别想强加在你身上。”
魏昭灵闻言,先是一怔,随即他眼底流露出些许清浅的笑意,他看着面前的姑娘朝他伸手过来抱他,他也伏低些身体,由着她抱,听着她说:“我不能耽搁了,晚饭你也不要等我,你自己一定要吃,还有药,你也不能忘了喝。”
“嗯。”
他轻轻应一声,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
明明她最近离开前总要这样嘱咐他不要忘了吃饭,不要忘记喝药,还要叮嘱他一些琐碎的事,譬如她买来养在乾元殿里的花一定要浇水,之前他们在夜市抓的小金鱼一定要喂食,她不知疲倦地跟他讲,他也总是不厌其烦地应。
楚沅松开他,转身消失在光幕里,这殿中再度寂静下来,魏昭灵那张苍白面容上的笑意忽而收敛殆尽,他又重新坐下来,一双眼瞳幽深沉冷,好似是透过殿门外那晦暗的天光在看些什么。
时间一点一点流逝,夕阳沉没,夜幕降临。
结界两面都是一样浓深的夜。
自从余绍弘被世家处决之后,余家就乱了套了,偌大的家族却没有了主心骨,仅剩的那位余家二爷余甘尘又是个精神病,谁也指望不上他。
余家的主宅里不过多少天的光景,就已经显得有些荒凉了,余家其他几房忙着争家主的位置,主宅里的内客也都跑去了那几房里奔新的前程,也根本没有人在意那余家二爷余甘尘的死活。
“我答应你。”
昏暗的屋子里,只燃了一盏灯,余甘尘坐在轮椅上,临着灯也没回头去看身后那道混沌的影子,他只是轻轻地点头。
影子消散得很快,余甘尘的手腕却被生生地割出了好深的一道伤口,血液不断从中流淌,竟带着些诡异的莹光流散出来。
他像是根本感觉不到痛,又或许是他已经迷失在了短暂的欢喜之中,明明十几年前,他的双腿早就已经被自己的父亲亲手打断。
但现在,他却站起来了。
他站在镜子前看了自己很久,又伸手打开衣柜,在里面挑选了一套干净得体的衣服换上,又慢慢地整理着自己的袖口。
手腕的伤口染红了他雪白的衬衣,他有些不悦,但也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又舒展了眉头,扣好最后一颗扣子,他便抬步走出了自己的房间。
推开沉重的木门,暖黄的灯被他按开,他一抬眼就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墙角的女人。
在听见吱呀声时,那女人就已经警惕地抬起头。
他看见她看向他的那双眼睛里满是怨恨,可或许是因为他没有坐轮椅,而是靠着双腿走到了她的面前,一如当年那个干净的青年出现在她面前时一样的令人惊艳,她不由地有一瞬晃神。
“阿娴。”
他蹲下身,就在她的面前,轻轻地唤她。
可她闻见他身上雪花楹的味道,情绪就忽然变得很不稳定,一重一重的楼门环绕出浑圆的一小片天空,她想起自己在那院子里时,就好像被关在井里的岁月。
她想开口,想说话,可是发出的声音却始终咿咿呀呀不成调子,反而难听得很,她心里愤恨更甚,却只能无助地去咬他的手臂。
“阿娴,我们的女儿姓程,这说明你是不是心里,还是惦记我的?”他由着她咬,甚至还用另一只手去轻轻摸她的后脑。
“我这辈子最开心的时候,就是作为程尘,遇见你的那个时候……但是我也很后悔,如果我没有一意孤行一定要跟你结婚,你也不会被我父亲带回余家来,做一个只能关在楼门里的妻子。”
余甘尘遇见王雨娴的那时候,她还叫做何娴,而他则化名为程尘,如果不是因为他一定要喜欢这个普通的女人,一定要不顾家族的反对跟她结婚,也许后来,她就不会被锁在余家的楼门里被生生地逼成现在这个极端情绪化的样子。
“阿娴,如果可以,我也不想出生在这样的家里,可是我没有办法选择……我知道你过得不快乐,所以我跟你离婚,我放你离开余家,”
他的眼眶渐渐泛红,“可是兜兜转转,我们却还是要在余家再见。”
深吸了一口气,余甘尘勉强地对她笑了一下,又抽出一把刀来,将刀柄塞进她的手里。
他还什么也没来得及说,她就已经发了疯似的将刀刃刺进他的胸膛里。
余甘尘喉间涌上腥甜,嘴角有了血迹,他紧紧地抓着她的手,连倒在地上也还是没有放开。
“阿娴,”
他一动嘴唇就有血液涌出来,“我们的女儿不是我杀的。”
王雨娴几乎是在听见他这样一句话的时候,整个人都像是被惊雷劈中,她握着刀柄的手不断地发抖。
“我大哥杀了她,所以我,”
他努力地睁着眼睛,想将她看得再清楚一些,“所以我杀了他。”
“阿娴,对不起,你离开我那么多年,我也没有鼓起勇气去找你,我是个懦弱的人,从来都是,”
他眼眶里已经泛起泪花,让他几乎看不清她的脸,“可是,至少在我死之前,你可不可以不要恨我了?”
他的声音藏着些哽咽,又带着些小心翼翼的期盼。
王雨娴呆愣愣地看着他的脸,也看到了他那双一如当初那样仍对她满藏深情的眼睛,她脑子里最后那一根弦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崩断,她颤抖地用手去捧他的脸,手上的血迹沾染了他的衣襟。
她崩溃地哭喊着,却始终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因为觉得她不快乐,因为怕她不够幸福,所以他用自己的一双腿,和用自己的余生成全余家培植雪花楹以供余家提升异能之用的代价,还给了她自由。
他错生在一个扭曲的家族,更错生了这样一副特殊的体质,植物与他声息相近,也能为他提供能量,甚至延续生命。
这就是他即便十几二十年过去,也仍然年轻的原因。
“是我,是我当初一定要和你在一起,才让你被锁在余家那么多年,对不起阿娴,”他伸手去摸她的脸,好像在他眼中,她还是曾经那个年轻的姑娘,“今天,我就让害了你半辈子的这个炼狱,彻底消失。”
他手掌中聚起一团火焰,照得他的脸更加苍白,“你走吧。”
火光蔓延着,灼烧在房梁木料上劈啪作响的声音离他很近,王雨娴跑到门口,面对那黑洞洞的楼门飞檐,她仰头望了一眼天井上的月亮,那房檐挡住了那圆月的另外半边,让身在这里的人永远都看不到圆融的另外一半。
她回头看见火光里,那个男人躺在地上像死了一样,动也不动。
她怔怔地看着他。
忽然之间,她转身冲进了那越发盛大的火光里。
余甘尘听到脚步声,他眼睁睁地看着那个女人朝他跑来,他瞳孔微缩,才摇头要开口,她的手却已经先拔出了那柄刺进他胸口里的刀。
鲜血迸溅,染了她半张脸。
下一秒,她竟将那刀刃对准她自己的胸口,在他还没来得及伸出手时便已经狠狠地刺了进去。
她脸上没有太多的表情,只是倒在他的身边,看着他的脸,眼泪簌簌地掉。
他从出生开始就注定了一辈子的悲哀,而爱上他,就是她这一生的悲哀。
他没有做错任何事,
而当初要嫁给他,也是她自己做的决定。
早知苦果,也心甘情愿地吃了。
所以这一辈子,到底还能再怨恨谁呢?
就让这一场大火烧吧,
把一切都烧得干干净净的才好。
烧光那些痛苦的岁月,也烧掉这世家里最肮脏的角落。
第86章 沉溺于温柔 你这眼神怎么还真跟看傻子……
楚沅一回到京都就直奔赵家, 彼时正值夜里的十一点,雨势仍未有收敛的趋势,她撑着伞还没走进赵家的大门, 便见容镜也匆匆赶来。
“容镜, 你来做什么?”楚沅在原地站定。
“王命我前来保护你。”
容镜走近她,低声说道。
楚沅点了点头, 好像在这一瞬间明白了些什么。
不得不说魏昭灵思虑得的确周到,现在她在世家里已经成了众矢之的, 而几乎所有人都以为赵松庭是死在魏昭灵的手里, 这也连带着她也处在了危险的位置。
两人一路畅通无阻地进了赵家的大门, 巨大的水晶灯在客厅里显得晶亮耀眼, 而那少女坐在沙发上,安安静静的, 纹丝未动。
大约是收到楚沅来赵家的消息,赵凭月也没在灵堂守着,带着人就赶来了大厅, 几乎是楚沅和容镜前脚走进来,他们后脚就到了。
楚沅还没跟赵凭霜说上一句话, 那赵凭月就按捺不住地喊, “你居然还敢来我们赵家!”
她闻声回头, 看见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影。
那赵凭月站在最前面, 正怒瞪着她。
“我为什么不敢来啊?没做亏心事, 我还怕敲你们家门?”她无谓地迎上赵凭月的目光, 一副坦坦荡荡的样子。
“既然你自投罗网, 我今天就……”
“二哥。”
赵凭月激愤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赵凭霜打断。
一时所有人的目光都再度停留在赵凭霜的身上,也包括楚沅和容镜,他们都回过头去看她。
赵凭风心知自己的弟弟赵凭月是个什么脾气, 他也怕赵凭月不顾大局跟楚沅起了冲突,得到消息便赶紧跑了过来。
“凭月,你别冲动。”赵凭风气喘吁吁地进门,又让赵凭月带来的那些人全都退出大厅外去。
“凭霜,魏昭灵没有杀你爸爸。”客厅里安静了许多,楚沅也顾不上跟那赵凭月多说,径自看向赵凭霜,匆忙解释道。
“不是他还能是谁?就凭你这一句话,我们就要相信你?”赵凭月才听见她这一句话,就忍不住抢先开口。
“楚沅,我承认父亲之前要将所有夜阑人全部杀死的计划是很极端,仙泽山一役已经让夜阑王与我们世家之间结下了仇怨,如我父亲生前所说,夜阑王是一定不会放过他的……”赵凭风比赵凭月到底要沉稳理智些,而楚沅是他父亲生前都赞赏过的人,他也相信她没有理由专程冒险来这一趟来欺骗他们,于是他不由又道:“说到底,他是什么样的人你真的了解吗?你就真的那么相信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