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双凤眼郁郁沉沉,犹带几分嘲弄,这山风湿冷,吹得他乌发间的鸦青发带来回晃动,也令他鬓边的两缕浅发染上了些许水雾,更衬得他身姿缥缈,不似真人。
冰霜凝结的声音十分清脆,那一道道的冰刺在进入浓雾里便带出浓浓的血气,染红了那团雾。
赵松庭定了定神,掌中暗红的光芒凝结,犹如燃烧的火焰一般被他推出去,与魏昭灵的冰刺相撞瞬间融化出的水便将一切都湮灭。
他眉头一皱,也来不及想更多便飞身至半空与魏昭灵打斗起来。
楚沅在山巅之上看着底下的动静,她隐约在浓雾里看见赵凭风的身影,血红的玉璧从他手中飞出,突破重重迷雾跃至高空,又散出诡秘的红色光芒。
那光芒如织,罗网逐渐蔓延流散,楚沅看见底下有不通异能的夜阑侍卫双腿便好似生了根一般,缕缕烟尘在他们的脚踝凝固成层层的陶土,好像要将他们生生地包裹起来。
赵凭风勉强借着玉璧挣脱浓雾,他看到这样一幕也并没有流露出丝毫惊诧的神情,因为他很清楚余家的血红玉璧当年是与被宣国坑杀的所有夜阑将士们埋在一起的,那些在大战中殉国,而再未复生的夜阑将士的血染红了它,上面满是忠魂残息,血气浓厚。
古书有云,玉璧同死去的人埋在一起,便能洗涤腐朽骨肉,让英魂干干净净地离开这人世。
那玉璧究竟是什么人埋在那些死去的夜阑将士身边的,现在已经不得而知,但那东西附满夜阑英魂的血气,便最能迷惑每一个夜阑人的心智,让他们心甘情愿地落入这罗网之中。
楚沅见势不妙,便飞身朝那玉璧而去,但赵凭风及时上前来用手中的刀挽住了她见雪的银丝。
楚沅反手将异能注入银丝,那冰蓝的光色在银丝间流转,刹那之间竟生生割断了赵凭风的刀。
赵凭风一愣,身体失去支撑,踉跄往后,差点从半空摔下去,而楚沅趁着他慌乱之际,另一只手聚起淡色的气流打向赵凭风。
赵凭风躲闪不及,还是被那强劲的气流擦伤了手臂。
赵凭月及时赶来,先扶住自己的哥哥,两个人同时出招,朝楚沅打去。
楚沅侧身躲开赵凭风的攻击,又反手按下见雪的花瓣,操控着银丝缠住赵凭月的身体。
石化的声音越来越令人无法忽视,楚沅才看了一眼底下的情况,便见到好多人已经半身都裹上了陶土。
她只这么一瞬分神,便被赵凭月打过来的气流擦破了右脸。
刺疼袭来,她翻身一脚踢在了赵凭月的腰腹,与此同时一枚尖锐的冰刺朝着赵凭月的后背而去,赵松庭见状便立即伸手施术,替赵凭月挡掉了那致命的一击。
也是此刻,楚沅再度被人揽进怀里,赵松庭一时不察,数道冰刺几乎贯穿了他的腿骨。
他身体急速下坠,摔在地上吐了血。
“父亲!”赵凭月和赵凭风见状,便携带着那玉璧落在地面,匆忙去扶起赵松庭。
而赵松庭却在看半空中那位年轻的夜阑王,他一手揽着身旁的姑娘,此刻正垂着眼睛,低睨着他狼狈的模样。
赵松庭面色有些发冷,他咬紧牙关催动异能攥紧了手里的一枚扳指,果然下一秒,他看见那个年轻男人原本苍白平静的面容开始浮出异样的神情。
魏昭灵身形一震,一时间脖颈间的青筋都微鼓起来。
好似要生生拆开骨肉的疼痛骤然袭来,折磨得他头脑眩晕,眼前也有些模糊。
“魏昭灵!”楚沅及时扶住他的腰身,才不至于让他摔下半空。
赵松庭身为京都赵家的家主,他的异能自然是十分浑厚强劲的,也因此,他借由扳指给魏昭灵造成的痛苦便是百倍不止。
他脸颊和脖颈都有了淡金色的裂纹,脊背微躬,脸上连一丝血色都没有。
楚沅勉强扶着他落回地面,又急切地喊他:“魏昭灵,你怎么样?”
“我没事……”
他明明头脑都已经有些不清晰,可听见她的声音,却还不忘开口宽慰她。
与此同时赵松庭也终于发现了自己身体的异样,他被冰刺洞穿的伤口里好像燃烧起了一簇簇的流火,灼烧着他的血肉,令他一时痛苦难当。
细如丝线般的流光蓦地显现,将所有还在血雾里同江永他们缠斗的世家里的人都串联起来,铜镜碎片坠在其间被风吹着碰撞发出叮铃哐啷的声音。
星星点点的火焰在银莲灯里漂浮,几乎将在场的所有人都包裹在其间,更照亮了这一方天地。
“这是怎么回事?”赵凭月看到那穿透自己掌心的光线,他不由地皱起眉头。
赵松庭那一双眼睛死死地盯住魏昭灵,“你做了什么?”
魏昭灵唇边还染着血迹,闻言他微微一笑,那双弯起来的凤眼里便流露出些阴郁戾色,“赵松庭,你要所有的夜阑旧臣同孤一起回到地底也可以,”
“你们这些人,就都一起陪葬吧。”
他的语气轻飘飘的,明明有些虚浮无力,可每一字都带着刺骨的寒意。
这仙泽山上的两重阵法足以搅得这山上山下天翻地覆,地面不断颤动着,树上浅薄的积雪簌簌下坠,飞鸟发出慌张的叫声,四散奔逃。
或许是因为魇生花的关系,楚沅听到了山下越来越清晰的石化声,那些没有特殊能力的夜阑将士和臣子,都在慢慢化为陶俑。
而混沌的血雾慢慢散开,赵松庭看见那些同他一起来到仙泽山的世家人几乎个个都受了伤。
玉璧还在依靠他们给出的异能运转阵法,而他们倒在地上却连动都难以动弹。
玉璧编织的罗网仍在蔓延,而此刻悬在他们头顶的淡金色的那一重能够绞杀所有人的阵法,却已经摇摇欲坠。
楚沅仰头望见那散着刺目金光的阵法,她再低头,不由唤了一声,“魏昭灵……”
魏昭灵听见她的声音,便将目光缓缓移到她的脸上,他那双眼睛里的光忽然变得很温柔,他轻轻地叹了一口气,伸手触摸她苍白的脸颊,“我记得才见你时,你还没有这样消瘦。”
“遇见我,对你来说,终归不是一件好事。”
他的声音越发轻柔,又拂开她扶着他的那只手,下巴一扬,便如那夜在龙鳞山的水木阵里那样,他说,“出口在那儿,你走吧。”
楚沅反应过来,她摇头,“我不走。”
魏昭灵动了动嘴唇,还没发出声音,赵松庭借着那枚扳指给他的折磨加剧,他再也没有办法支撑自己的身体,摔倒在地,又吐了一口血。
楚沅跪坐在地上把他扶到自己怀里,此刻她已经完全慌了神,一双眼睛也已经红透,“魏昭灵!”
她慌忙用手去擦他嘴边溢出的鲜血。
“沅沅,”
他却看着她,声音里藏着些无奈,又是这样亲昵地唤她,“你总是不肯听我的话。”
楚沅抿紧嘴唇,泪花近乎朦胧了她的视线,她把他紧紧地抱在怀里,脸颊贴着他的脸颊,她抿着嘴唇想笑,眼泪却先掉了下来,“我之前告诉过你的,好听的话我会听,不好听的我才不听。”
她说着便将魏昭灵交给赶来的容镜扶着,魏昭灵还没来得及说些什么,她便已经站起身,朝着赵松庭走去。
见雪的银丝飞出,瞬间便将那被赵凭风和赵凭月扶着的赵松庭捆绑住,她握着见雪的手往后一拉,赵松庭便被生生地拽到了她的面前来。
赵松庭异能强劲,但楚沅此刻手腕的魇生花也在隐隐发烫,比以往更为强大的力量在她的身体里充斥着,赵凭风和赵凭月一上前来,便被巨大的罡风震出十几米远。
楚沅释放出的异能压得赵松庭胸口生疼,银丝割裂了他的衣衫,留下一道又一道蜿蜒的血痕。
“赵松庭,如果你今天一定要杀了所有夜阑人,那你们这些人也都活不了,即便是这样,你也还要那么做吗?”楚沅攥紧了见雪,开口问他。
或是见他少有的流露出些许犹豫的神色,楚沅便不由嘲笑似的道:“就算你愿意赔上世家里所有人的命,你也得问一问他们到底愿不愿意吧?”
楚沅回头看了一眼那几乎瘫倒在地上的简春梧,那老头一向是个贪生怕死的,到了这会儿他果然也慌得不行,那张老树皮一般的脸上根本遮掩不住他的惊慌失措。
“你难道真的只是怕魏昭灵复归故地,搅乱华国的安宁吗?你敢说你真的就没有一点私心吗?”
楚沅再度看向赵松庭,这一番诘问十分尖锐,那赵松庭听了,像是被戳中了什么心事似的,脸色果然有了些变化。
但也仅仅只是一瞬,赵松庭便镇定下来,“楚沅,纵然我是夜阑守陵人赵氏的后代,但一千多年过去了,我的先祖记得夜阑,可我们这些子孙后代却从来没见过什么夜阑,它在我们心里只是纸上的寥寥几行字,我当然也没有必要为了一个从未见过的夜阑王而效忠,这太荒唐了……华国是不需要君王的,我赵家也不需要。”
“没有任何人一定要你赵家做夜阑的臣子,”
楚沅不由看了一眼被容镜扶着,已经意识不清的魏昭灵,她强压下胸口的酸涩,深吸一口气又对赵松庭道:“你们当然可以忘了夜阑,也可以忘记你们先祖的遗训,但是你凭什么,用本属于魏昭灵的东西来对付他?”
“赵松庭,这种行为难道不卑劣吗?这难道就是你们世家的行事作风吗?”
身为世家,他们自认担着维护华国安宁的重责,可他们这些有千年百年根基的家族里又何尝没有利益之争。
如果魏昭灵真的带着夜阑的所有人重回故地,那么他们世家的地位便必将被彻底削弱,而京都赵家的声名便也岌岌可危。
毕竟赵松庭很清楚,他们赵家背叛了先祖赵玉新的遗训,一旦夜阑王魏昭灵回到华国,他们赵家又将面临何种境地,也未可知。
如果不是因为这点私心,赵松庭有何必一定要下这样的死手,楚沅心里冷笑着,便要再度操控银丝,却听一道急促的女声唤她:“楚沅!”
她寻着声音看去,便见赵凭霜和简玉清的身影从半空坠下来,落在了厚重的一堆积雪里。
赵凭霜从雪堆里爬出来,站起身就跑了过来。
“霜霜!我不是让人带你回去了吗?你怎么跑出来的?你来干什么?!”赵松庭原本还算镇定的面容终究因为她的出现而显得有些慌乱。
颗颗分明的雪粒在赵凭霜发间一点点融化,她闻声看向自己的父亲,“爸爸,我在家时,您也不是这么教我的。”
“我一直为有您这样的父亲而感到骄傲,可是现在您做的这件事,却让我觉得很羞愧。”
“放了他们吧,爸爸。”赵凭霜说道。
可赵松庭咬着牙关,即便身体已经被魏昭灵的术法折磨得异常痛苦,他此刻也还是没有要松口的迹象。
赵凭霜走到他的面前,蹲下身看他,“您如果不放了他们,那您,我,还有大哥二哥都会死在这里,这样也无所谓吗?”
世家的几千人如今都在这仙泽山上,也入了魏昭灵的圈套之中,如果赵松庭执意要让所有的夜阑人赴死,那么这最终的后果只会是世家所有的人连同夜阑人一起死个干净。
赵松庭看着自己的女儿,他有些闪神,也只是这一瞬,他便见赵凭霜将随身带着的一把匕首的刀柄塞进了他的手里。
而那薄薄的刀刃,就悬在她的脖颈。
赵松庭瞳孔微缩,“霜霜你这是干什么!”
赵凭风和赵凭月也慌了神,想上前,身体却已经没有力气,只能死死地盯着自己的妹妹。
而赵凭霜也是在赵松庭愣神的这一刻迅速从赵松庭手里抢来了那枚玉扳指。
“霜霜你!”赵松庭对自己的女儿何曾设过防,被自己攥在手里的扳指转眼到了赵凭霜手里,他一时又惊又怒,却又无可奈何,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她将那枚扳指扔到了楚沅手里。
赵凭霜回头望着楚沅,只喊了一声:“你们赶紧走!”
“凭霜,谢谢。”
楚沅眼睫微颤,攥紧了那枚玉扳指。
“容镜,你也走。”赵凭霜没有回头去看那个年轻男人,她的声音在这凛冽的风声里好像从来这样冷静。
容镜握紧七星剑柄,垂下眼睛转身朝楚沅他们走去。
江永和沈谪星已经搀着魏昭灵站起来,所有的侍卫都挡在他们身前,警惕地看着阵法里每一个世家人,只要他们敢轻举妄动,他们便随时准备遵从王命,同这里的所有人一起玉石俱焚。
楚沅把那枚离开魏昭灵千年,象征君王身份的扳指重新戴在他的手上,她回头看了一眼那在混沌光影里显得有些模糊的纤瘦背影,然后才跟随众人一起离开。
仙泽山上风烟俱净,那依靠玉璧而织就的阵法还没来得及彻底扩散至整个王国,就已经销声匿迹。
赵松庭浑身是伤,坐在雪地里发呆。
他好像一夕之间变得沧桑了许多。
他这么多年的筹谋,辛苦半生等到今天,却等来了一个两难的死局。
这所有的一切,到底还是因为自己的女儿而毁于一旦,如今那扳指回到了魏昭灵的手里,赵松庭空有玉璧,也不能伤魏昭灵分毫。
以后他如果再对付魏昭灵,就不再是一件容易的事了。
第83章 我会保护你 你放心,我会保护好你的。……
殿外暴雨如瀑, 雨水撞击着木廊栏杆发出滴滴答答的声音,天色是一片暗沉的黛色,半开的轩窗外有丝缕潮湿的风吹来。
躺在床榻上的魏昭灵眼皮微动, 缓缓睁开眼睛。
素色的幔帐被风吹得轻轻晃动, 窗外的雨声更衬得殿内十分安静,可他却偏偏听见了极轻极浅的呼吸声。
他侧过脸, 便看见那个趴在他床沿熟睡的姑娘。
她的脸色看起来有些苍白,脸颊上还有一道结了血痂, 也没处理的伤口, 她的手无意识地牵着他的一根手指。
魏昭灵看到了那枚戴在自己手指上的玉扳指。
再将目光移到她的脸上, 他静静地盯着她看了片刻, 随即便动作极轻地将自己的手从她指间抽回。
胸口生疼,魏昭灵忍着咳嗽, 掀开锦被下了床,再俯身将趴在床沿的楚沅抱起来。
他将她放在床榻上,又伸手扯过锦被盖在她的身上。
随后他转身走去外殿, 安静等在门外的蒹绿和春萍便立即踏入殿门来,朝他行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