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是破破烂烂的,随着方秀才咳嗽的动作,嘎吱嘎吱的响,让人担心它随时都要散架。
阿桂走进去,对上方秀才那眼窝深陷形如枯槁的病容。
他脸上透着久病的苍白,瘦得像干骨柴。
与他不同。
阿桂虽然经常被二婶克扣一日三餐,略显面黄肌瘦,发育不良的样子。
但她的眼睛很漂亮,像琥珀色的宝石,鼻尖冻出的浅粉犹如刚冒尖的花骨朵儿,正是娇嫩的年纪。
方秀才看到她,身躯一震,目露惊讶,随后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起来,“你……你才几岁?”
“十二。”阿桂垂下眸,低声回答。
方秀才再次剧烈地咳起来,伏在床边,几乎快把肺咳出来似的。
他的眼神里,全是被骗的愤怒和绝望。
“十二、十二岁……”方秀才咳了一口血之后,含糊不清地喃喃着。
阿桂不太明白方秀才的意思,怔在原地,指尖不安地攥着衣角,没有说话。
方秀才掏出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擦了擦嘴角后,费力地扭头朝着侧屋喊道:“逆子!你、你给我、过来!”
他因为生气的缘故,说话越发上气不接下气。
艰难地喊出这句话后,又开始剧烈咳着。
阿桂敛下眼,看来“方秀才时日无多”这句话,二叔没有骗她。
一个比阿桂矮了大半个头的身影从侧屋里慢慢走出来。
他在门口站定,踢了一脚门槛,似乎在憋着气,不愿意踏进来。
阿桂借着烛火,看清了他。
是个小孩。
眉眼间和方秀才有些相似,但更俊秀更好看。
只是脸上脏兮兮的,身上也是,像从雨天泥地里打了个滚儿出来的。
阿桂在打量着他的时候,他也在看着阿桂。
阿桂似乎从他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冷漠和疏离。
她垂下眸,下意识扯着红嫁衣的袖口,削瘦指尖蜷着。
方秀才强撑着身子,斥道:“逆子!逆子啊!”
他有一堆话想骂,奈何力不从心,说几个字便喘不上来气。
事情是这样的——
方秀才知晓自个儿命不久矣,可他的儿子方喻同才九岁,年纪尚小,他去后无人照顾。
是以,他将自己的棺材本拿了出来,请村里的媒婆帮他娶个媳妇儿。
为了冲喜是一说,但更重要的,是他希望他去世之后,仍能有人来照顾方喻同,贤惠善良,知冷知热。
媒婆带来的消息让方秀才很满意。
姑娘年方二十,貌若无盐,嫁不出去,又正好需要银子给妹妹治病,所以愿意嫁给他来冲喜。
年方二十——已经是能照顾人的年纪,又正值年轻有力气的时候。
貌若无盐嫁不出去——以后不用担心她给方喻同找后爹。
为了给妹妹治病嫁人——这姑娘善良,愿意为了家人付出。
一切都像是为了他的要求量身定做的,方秀才高兴之余,也起了疑心。
恰好媒婆送来庚帖时,方秀才那几天眼疾犯了,便让方喻同把关。
当时方喻同认真瞧过,说没问题,方秀才这才放了心。
到了这会儿才知道,哪里是没问题?
明明是大大的问题!
小姑娘才十二岁,给方喻同做童养媳还差不多!
难不成还指望着她能给方喻同当后娘?
方秀才知道自己时日无多,这事又实在太糟心。
顿时气急攻心,一口污血喷了出来,染脏了半边床榻。
方喻同原本还郁郁寡欢的脸色骤变,忙跨过门槛走进来,想要替方秀才清理。
可方秀才瘦得骨瘦如柴的苍白手掌却用尽全身力气般,将他推开,“逆子!!!!”
“爹,我错了……”方喻同敛下眸子,闷声道歉,“但我就是不想你给我找什么后娘!那些银子,还不如用来给你治病……”
“当时送来的庚帖上,写着出生年岁的地方脏了,若是细看,能看出她才十二岁。可以拿庚帖去寻那王媒婆的错处,把银子退回来!”方喻同站在床边,语速流利,听起来是早已盘算好了一切。
他伸手往后,正好指尖对着阿桂。
阿桂垂下眼,身子一颤,当做什么都没听到。
方秀才叹笑几声,“我的身子我自己知道,便是华佗在世只怕也救不回来,苟延残喘罢了,何必再浪费银子?爹也得为你今后盘算才是。”
为了治病,从前的宅子卖了,他们一家三口搬到了现在这间破茅草屋。
很快,他的结发妻子实在熬不住跑了,狠心抛下了他和懵懂无知的稚子。
方秀才不想用他的棺材本去治病,死后他也无所谓是风光大葬还是草席卷着随便埋了。
他只是担心他唯一的儿子才九岁,没爹疼没娘爱的,能活下去么?
方秀才抬起病入膏肓的脸,对上方喻同坚韧倔强的脸。
他又移开视线阿桂弱不禁风的小身板,重重叹了一口气。
“罢了……明日,叫你刘叔送她家去。”
“好,我跟着驴车一起去,把被骗的银子要回来。”方喻同终于达到目的“不要后娘”,一直紧绷着的下颌松泛了些。
方秀才咳了一声,看向阿桂,眼底倦色难掩,“你叫……阿桂是吧?”
阿桂紧咬着唇瓣,削瘦指尖紧紧攥着袖口,身形纤细单薄。
一眼就能瞧出她的境遇很不好。
方秀才低低叹气道:“小同,你送她去你屋里歇息吧。”
“那我呢?”方喻同嘴角下压,似乎有些不大乐意。
方秀才又被气到,干瘦的手拍着床板,“你还有脸问?!若不是你,人家怎会到这儿来?”
“还不是因为你一把年纪了还惦记着给我找后娘?”方喻同喃喃着,没好气地瞪着一旁立得端正的阿桂,“跟我走吧!”
“逆子!你这个逆子啊!”方秀才气得嘴歪。
稚子无知!根本不懂父爱如山似海!
……
阿桂跟着方喻同到了侧屋。
里头没点灯,黑黢黢的一片。
他不悦的表情隐在黑暗里,恰到好处地融在一起。
阿桂悄悄攥紧袖口,听得他说:“你直接睡,就别浪费我家灯油了。”
“好。”阿桂低低应了一声,就见他团团朦胧的身影,走出去关上了屋子的门。
听到他的脚步声走远,阿桂一直僵着的身子终于松弛下来。
还未歇口气,天空中忽然传来“轰隆”一声。
电闪雷鸣交加,大雨倾盆而至。
方喻同慌张颤抖的声音从隔壁传来,“爹!你怎么了爹?!”
阿桂一惊,连忙拉开门,提起裙摆,盯着正屋里那盏被狂风骤雨吹得正在狠狠摇晃的烛火跑过去。
一进屋,恰好对上方喻同一双憋泪憋到通红的眼睛。
阿桂呼吸凝滞,想要说话,手里却被他塞了一块冰冷的帕子,“你看着我爹,我去找大夫过来!”
方喻同头也不回地冲进了大雨里,泥水在他脚下飞溅。
或许是因为太着急,阿桂眼睁睁看着他摔了一跤,又手脚并用地飞快爬起来,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拼了命似的跑得更快了。
第3章 红烛 烛花摇,冷疏衾。
许是连日的阴雨天气实在难捱,方秀才的恶疾又发作了。
他不是头一回发病,早已习惯,只是憔悴深陷的眼窝里,仍卷着无奈和悲凉。
“那傻孩子,这么晚……又下、下这么大的……雨,去、去哪找大夫去……”
他奄奄一息、断断续续说着。
被褥上,是大片触目惊心的血。
血迹未干,方喻同没来得及清理就出去了。
阿桂于心不忍,捏着湿冷的帕子走过去,“……方、方叔叔,要喝点热水吗?”
许久没说话,阿桂的嗓子有些涩哑。
方秀才费力侧过头,看着她澄澈如琥珀的双瞳。
他没有计较她喊他的称呼,垂下眼,虚弱得不像话,“不用了,我好像……快撑不下去了……”
“方叔叔,您再坚持一会。”阿桂急忙倾身说道,”您儿子已经去给您请大夫了。“
方秀才知晓她的年纪后便要送她回家,还让他儿子把屋子让给她歇息。
阿桂知道,他不是坏人。
方秀才看向门口,幽声叹道:“我等不到他了……”
他的目光很是复杂,遗憾、不舍、担忧交织在一起,看得阿桂心头一突。
她爹被官兵带走的那一日,也是这样看她的。
那时年幼,不懂这一眼的含义。
如今才知这是意味着即将永别。
阿桂站起身,长睫微颤,声音低细,“方叔叔,我去找他回来。“
方秀才的眼睛瞪圆,死死攥着身下的褥子,“你莫走,且听我交代完后事……”
外头狂风骤雨,气势吓人,屋里唯一那扇窗户都像是快被吹掉了。
阿桂听到他的话,身子一颤,紧咬住唇,不敢看向行将就木的方秀才。
他的语速变得流利,或许是回光返照。
阿桂没有听到他再咳一声,而是将他的盘算都交代完毕。
方秀才说还未来得及给她上户籍,让她明日家去,权当没发生过这桩事便是。
那聘礼方秀才已猜到是不可能全退回来的,只求能退回一小半给方喻同做盘缠,让他去苏安城找他娘亲。
阿桂点头答应,又听得方秀才气若游丝的嘱托道:“告诉他,好好读书,挣个功名,光耀我方家门楣!”
说罢,方秀才又叹了一口气,看向门口。
只有一串串雨珠顺着屋檐往下坠,只有滂沱雷雨声。
他等不到方喻同回来了。
方秀才失望地阖上眼。
撑了这么多年,他还是没有撑到小同长大成人的那一天啊……
骨瘦如柴的手,无力地重重垂下。
阿桂见他这样,慌张地过去摇了摇他的手臂,他纹丝不动。
她只好颤着指尖去探他的鼻息,已经……没了呼吸。
那张脸过分的苍白,在昏暗的灯火照映下,阿桂后背不自然地起了一身冷汗。
好像又回到了她娘亲病死在她眼前的那个夜晚,身子又麻又僵,仿佛有一股冷气往天灵盖蹿。
阿桂不知道自个儿怔了多久,直到有脚步声跌跌撞撞地冲过来。
方喻同一身泥和着雨水,湿漉漉地推开门。
看到方秀才倒在床榻上,他原本就泛白的唇色似乎更加白了几分,陡然瞪圆了眼看向阿桂,”我爹他……“
“原是想等着你回来的。”阿桂喉咙发紧。
方喻同踉跄着后退几步,小脸不可置信地看着床榻上的方秀才。
他摇着头,冲过去,抓住方秀才微凉的手使劲摇。
原本就快散架了的床架“嘎吱”作响,摇摇欲坠。
可无论怎样的摇晃,床上的人连眼睫毛都没抖动一下。
方喻同喃喃着,“爹,你是不是怪我跑得太慢,没给您找来大夫,所以才不理我?我、我再出去找!”
他掉头便想要往外跑,却被堵在门口的阿桂挡住。
“让开。”他小脸阴沉,磨着后槽牙说出这两个词。
这小孩,年纪不大,眼神倒是唬人的凶。
阿桂不怕他,和他打了两个照面之后,她差不多摸清了他是怎样的性子。
村里有不少小孩都这样,纸老虎似的,以前欺负她的时候一个比一个来劲,后来喊她姐的时候,也一个比一个乖。
阿桂直接拎着他的后领,仗着比他力气大一些,将他拽到墙角摁着他坐下,“你莫要再乱跑了,别让你爹担心你。“
“爹……”方喻同怔怔地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我没有爹了……“
微弱的烛火摇晃着,阿桂好像看到有什么闪烁着光,从他敛着的眼角滑下。
一颗一颗晶莹,砸在他满是泥泞的布鞋上。
阿桂迟疑着,将一直捏着的那块湿冷帕子递给他,温声道:“哭出声来,或许会好过一些。“
她转身去桌上端起油灯,去了侧屋。
听到身后方喻同压抑在喉咙里的哭声,逐渐放大,逐渐撕心裂肺……
……
等到那边哭声渐小,狂风骤雨依旧没停。
无休无止的电闪雷鸣越发让人心头发慌。
阿桂取了侧屋里干净的被褥,抱成一团回了正屋。
她将油灯重新放回桌上,却忘了那桌子的脚是用烂树枝撑起来的。
力气没掌控好,“哐当”一声,桌子倒了。
幸好方喻同手脚够快,护住了油灯,不至于让屋子里彻底黑下来。
方秀才床褥下垫着草席,还是干净的。
阿桂将沾满了脏血的被褥扯出来,搬动着方秀才的尸首,将他平稳地安放在了草席上,又铺上从侧屋拿过来的干净被褥,将草席卷起来。
阿桂从小做活,力气比同龄女孩子大上许多,再加上方秀才久病多年,骨瘦如柴,早已不如成年男子的重量,所以阿桂独自便能将他安置妥当。
她回过头,微弱灯火中,小孩垂着俊秀的眉眼,泥扑扑的脸颊上冲刷出了几道未干的泪痕。
仿佛仍不能接受这个事实,怔怔站着未动。
朦胧摇曳着的昏黄色光晕下,两人拉长的影子似是在狂风暴雨中飘摇着。
阿桂正要说话,忽而听到侧屋那边传来一阵巨响,像是天塌了似的,比头顶的雷声还要震耳欲聋,激荡着耳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