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买桂花同载酒——桑微
时间:2021-05-15 09:39:04

  小年的前一日,方喻同便从书院归了家。
  这一回,他把书院里的细软全都搬了回来,说是等开了春也不必再去书院,就直接去京城赶考了。
  这么一回,就算彻底与嘉宁书院及一众师生告了别。
  再相见,也不知是何时。
  他回来时,阿桂正在院子里搬动着一个个盛满了酒的坛子。
  她力气不大,搬得颇有些费力。
  额间沁出了一层薄汗,倒反而显得面庞多了几分明艳潋滟。
  方喻同连忙放好行囊,过来帮她一块搬。
  口头埋怨着,“阿姐你为何不出钱雇人做这力气活儿?”
  “有什么好出钱的,我又不是搬不动。”阿桂抬袖擦了擦额角的汗,语笑盈盈道,“只是多费些力气罢了,正好冬日冷,出出汗。”
  方喻同目光掠过她冻得泛红的手背,紧抿住唇,将她推到檐下站着,“我来搬,你歇会儿。”
  他力气大得很,轻而易举能单手提起大酒坛子,臂膀壮实有力。
  阿桂也不知他这是跟哪儿练出来的,读书人,大多都比较孱弱,就他不同。
  方喻同刚搬了两只酒坛子,林常就出现在了门口,沉默了一会儿,见方喻同没看到他,才不得不出声问道:“方兄,走?”
  方喻同拍了拍手上的灰,看了一眼院子里大片的酒坛子,都还没埋下去。
  便摆手道:“不去了,你们喝吧。”
  阿桂在一旁好奇道:“小同,你这是要唤他去哪里?”
  “散伙宴。”林常依旧惜字如金,腼腆而小声地说道。
  这是嘉宁书院的传统,每隔三年,便有不少中了举的学子要离开。
  亦有不少还郁郁不得志的学子留在书院,岁月蹉跎,也不知何年何月可以考上举人,光耀门楣。
  可无论未来如何,大家同窗多年的情意不会变。
  相识于单纯少年之时,朝夕相处,寒窗苦读,这样简单而纯粹的回忆弥足珍贵。
  阿桂一听,连忙推着方喻同往外走,“这么重要的宴席,你居然不去?快去吧,这些酒坛子不急,等明日搬也成的。等等,带几坛我酿的酒去,请同窗们好好喝一壶。”
  方喻同走了两步,回头挑眉道:“阿姐,你让我喝酒了?”
  阿桂咬着唇瓣,美眸露着纠结之色。
  最后还是咬咬牙说道:“这酒烈,你、你少喝一点儿。”
  方喻同听罢,挑起两坛好酒,提在双手之间,又不忘回头叮嘱道:“阿姐,等我回来再搬,你不许自个儿偷偷搬。”
  阿桂失笑,“怎的我搬几个酒坛子还跟做贼似的?放心,累不着的。”
  方喻同却是脸色一垮,将酒坛子放回地上,“你若自个儿搬,我就不去了,留下来帮你一起。”
  “好好好,我不搬。”阿桂无奈,又推搡着他往外,“你快去吧,莫让人家等久了。”
  虽然他又小小地闹了一下别扭,但阿桂心里却不生气,反而暖和得很。
  阿弟长大了。
  会疼人了。
  ......
  只是阿桂没想到,方喻同居然都敢夜不归宿了。
  还真是长大了。
  她知道以他的能耐,肯定出不了什么事,所以大半夜他还未回来,她也没有去寻他。
  免得在同窗面前,让他闹了笑话。
  可这一夜,她都睡得迷迷糊糊的,总归是有些挂心他,所以一直留意着外头他回来的动静。
  可是直到天亮,她都起来梳洗更衣过,也未等到他。
  陈爷爷搞不清楚状况,昨儿方喻同回家时他还在外头串门。
  所以今日便在门口张望着,奇怪道:“今儿都是小年了,怎的小同他们书院还未给假?”
  阿桂蹙起眉尖,望着这一地的酒坛子,挽起袖口道:“我埋完这些酒坛子便去找他。”
  这些酒坛子放一日没什么。
  可若是放在日头底下晒久了,便会影响口感,她不敢再放。
  指尖刚搭到冰凉沁骨的酒坛子上,门口就传来一道低沉沙哑的嗓音:“阿姐,不是说好,等我回来再搬么?”
  阿桂抬起眸子,看到方喻同倚在门边。
  清隽挺拔的身姿依旧,眸子里却多了红血丝,还有难以掩去的倦意。
  一副宿醉而归的模样。
  阿桂轻轻皱起眉,很不喜欢他这样子。
  待他走近,闻到他身上还未彻底散去的酒气,混着轻淡的桂花香。
  她眉头皱得更深。
  忍不住训他,“小同,我不是说了,少喝些么?”
  “他们灌我。”方喻同捏着眉心,也是一脸无奈。
  本是不想喝太多的,但想着他们这些年心甘情愿的被他欺负着,这一别,就不知何年何月再能重逢,喝上一壶。
  望着他们发红的眼眶,由衷诉着衷肠。
  打打闹闹这么些年,同窗情谊,回首少年时,最是难得珍贵。
  他也跟着,多喝了几杯。
  再则,这也是他第一回 真正喝阿桂酿的酒。
  味道极好。
  刚喝下他也不知后劲会有多足。
  自然也就忍不住,喝了又喝。
  方喻同揉着胀痛的眉心,颇为难受的模样,落到阿桂眼里,还是有些不忍。
  虽怪他宿醉不归,可这也不算太混账的事儿。
  和他同窗最后相聚的这一场散伙宴,不舍离别,多喝了些,也在所难免。
  阿桂没有再生他的气,而是柔声道:“我去给你端完汤来喝,醒脑提神的。”
  方喻同昏睡了一夜,酒早就醒了,只是头疼欲裂。
  听得阿桂这样温温糯糯的嗓音,好似脑仁里钻心的疼都被驱散不少。
  他勾起唇,撒娇道:“还是阿姐疼我。”
  阿桂无奈地用白嫩指尖点了点他的额头,“你呀,以后可不许——”
  话未说完,阿桂带着笑意的声音顿住。
  她的目光,仿佛也凝固在了某个地方。
  “阿姐?”方喻同意识到有些不对,顺着她的目光往下瞧。
  只见他衣裳的交领上蹭了一抹胭脂的颜色。
  本来他穿着一身绯红衫袍,这胭脂在上头是不打眼的,所以他压根就未注意到。
  可如今看到之后,却很是刺眼。
  方喻同下意识便用手掌遮住那一块,指尖悄然用力。
  漆黑的瞳眸透出些不自在的神色,不敢看她的眼睛。
  阿桂隐有一愣,意识到什么之后。
  又凑得更近了些。
  她贴着他的衣裳嗅了嗅。
  一股子脂粉香刺得鼻尖酸胀难忍,她不由将眉尖蹙得更深。
  “你昨晚,在何处喝酒?”阿桂嗓音发颤,仿佛周身的血液都在往胸口涌。
  方喻同别开眼,半晌,才闷声说道:“桂音阁。”
  阿桂瞪圆双眸,死死咬住唇瓣,氤氲起一层薄薄的水雾。
  震惊、失望、羞恼的复杂情绪在她眼底翻涌澎湃着。
  桂音阁,此乃嘉宁城内最有名的秦楼楚馆。
  阿桂虽未去过,却听说过。
  说那儿是读书人最爱去的地方,既有美酒佳肴,又有美人作陪。
  那儿的姑娘都只唱曲弹琴、吟诗作对,卖艺不卖身。
  湖畔赏景,风花雪月,端的是风雅自在。
  可再风雅,也掩盖不了那儿是秦楼楚馆的事实。
  阿桂气极反笑,眼尾殷红,唇瓣咬出了泛白的印子,“你出息了。”
  方喻同连忙着急地解释,“阿姐,是他们硬要去那的,我什么都没——”
  阿桂下颚绷紧,长睫轻颤,美眸中水光流转,再也憋不住。
  大步朝屋子里走去,并未听完他的话,只冷冷淡淡地抛下一句,“你说与我听作甚?”
  方喻同怔怔站在原地,望着她袅娜娉婷的背影,仿佛头疼得更加厉害了。
  这好像,是她第一回 这样生气。
  没骂他,也没扇他巴掌,更没用从前教训他的那根长木棍打他。
  可现在,比以上这些都要可怕。
  陈爷爷目瞪口呆地目睹了这一切,摇头叹气道:“小同你啊,怎的这么不小心?”
  方喻同抿紧唇,长指狠狠在衣领搓了几下。
  可是那抹胭脂红烦人得很,根本弄不掉。
  他皱紧眉头,无奈道:“陈爷爷,你信我么?我真的什么都没碰,就坐那儿喝酒聊天,连小曲都没听!”
  “那这是什么?”陈爷爷似笑非笑地睇了一眼他还在狠狠搓着的衣领。
  方喻同眉头拧得更深,“原是有几个蠢货非要叫唱小曲的过来,我没想到桂音阁的姑娘那般放肆,竟往我身上扑。”
  他沉着脸,眸色深暗,仿佛恨不得回去将那几个提议去桂音阁的蠢货再揍一顿。
  陈爷爷无奈地摇摇头,“你啊,还不懂。”
  说罢,陈爷爷高深莫测摇头晃脑地走了,也哼着小曲,好似没将姐弟俩的这一场闹放在心上,也没说要劝着和解。
  方喻同忍着头疼,拽住陈爷爷说道:“等会儿,陈爷爷,你帮我去劝劝阿姐?”
  他望着阿桂紧闭的房门,有些发憷。
  陈爷爷却耸耸肩,爱莫能助道:“我可不敢去,又不是我去了那桂音阁,我才不去讨人嫌,我还盼着阿桂每日给我做好吃的给我打酒吃呢。”
  “......”方喻同被孤零零留在了院子里,无奈地望着一地还未埋好的酒坛子。
  头疼得快炸了。
  他真没想到,不过是去个桂音阁罢了,他又不找姑娘,只是听说那儿临湖赏波,风景最好。
  谁知道她会发这样大的气。
  别说方喻同。
  就连阿桂自个儿也没想到,她会气成这样。
  回到屋里,她已坐到椅子上,胸口仍不受控制地剧烈起伏着。
  眼眶里打着转儿的泪水生生憋着,可若想到他衣领那一抹刺眼的胭脂颜色,心尖仿佛被什么掐了一把,难受得紧。
  湿漉漉的眸子里也不自觉被激出更多的水雾氤氲。
  她紧紧抿着唇瓣,有些出神地望着窗牖外照进来的阳光。
  指尖搭在椅子扶手上,用力到泛了白。
  阿桂盯着那窗牖雕花看了好半晌,双眸刺痛,终是忍不住落下一行泪。
  只是很快,她又抬手擦去。
  脸颊依旧纤嫩白皙如剥了壳的鸡蛋,没有丝毫泪痕。
  不知过了多久,外头响起方喻同的敲门声。
  “阿姐,你饿不饿?”
  阿桂垂首低眉,指尖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拨动。
  却没应声。
  “阿姐,你就算生我的气,也别气坏了身子。”方喻同讨好卖乖的声音复又传来,“可别拿我的错误惩罚你自个儿啊。”
  阿桂长睫轻颤,站起身来。
  拉开椅子,走到门口又拉开门。
  他正在门口等着,好像以为她不会出来,所以整个人都趴在了门框上。
  也没个正行。
  见她竟出来了,连忙立正站好,嬉皮笑脸道:“阿姐,我给你下了面,你吃不吃?今儿是小年,还要祭灶的,这大事你可别忘了。”
  阿桂没有看他。
  眸光澄澈,似水洗过的琥珀,直接绕开他走。
  院子里已经收拾得干干净净,应该是方喻同忍着头疼宿醉将那些酒坛子都埋下了。
  阿桂稍稍放心她的那些宝贝酒,余光扫到他眼下一圈青黑困顿以及一脸累坏的郁闷神色。
  心里头又轻骂了一句活该。
  她自个儿去弄了一碗面吃,又全程沉默无声的祭灶祈福。
  忙完这些,便又回了屋。
  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肯理他。
  今夜没了丰富的年夜饭,阿桂又早早歇下。
  家里冷清许多。
  方喻同苦着脸给陈爷爷和他自个儿下了面吃。
  还要遭陈爷爷唉声叹气的念叨。
  “唉,你这面下得也忒难吃了,比阿桂不知差了多远。”
  “嗳,快点哄好阿桂啊,我可不想天天吃面。”
  方喻同苦不堪言。
  ......
  翌日,陈爷爷见两人还僵持着。
  阿桂也不给他做好吃的,除了给她自个儿下一碗好吃的阳春面,便不管他和方喻同爷俩了,他也郁闷得不行。
  闻着灶屋里还残留着阳春面的香味,陈爷爷埋怨道:“明明我又和你不是一伙儿的,阿桂为何不给我煮面?”
  方喻同无奈地用树枝戳着炉灶里的火,叹气道:“......陈爷爷,我们如今也算同舟共济了,你快替我想想法子吧。”
  陈爷爷白他一眼,“瞧你这榆木脑袋,你莫不是到现在都不知道她为何生你的气?”
  “不就是去了那桂音阁么?”方喻同压着唇角,郁闷地摇摇头,“我从昨日到方才,不知和她道歉了多少回,认错认得我嘴皮子都磨烂了。”
  陈爷爷又白他一眼,揪住他的衣领道,“你这蠢家伙!去桂音阁只是小事一桩,哪会是这个生气法?!”
  “哪为何......”方喻同目光垂下,落在陈爷爷紧紧攥着他衣领的沧桑大手上,若有所思。
  又是一日。
  阿桂起来后盥洗打扮,再挽起袖口到灶屋里住阳春面吃。
  方喻同又厚着脸皮出现在她身边,帮她加水,帮她添柴,极尽谄媚之能事。
  只是任由他做什么,阿桂仍不为所动。
  瞧她这冷冷淡淡的模样,方喻同真是委屈自个儿以前被她说脾气倔,气性大。
  明明她比他气性大得多。
  方喻同再一次地保证道:“阿姐,我以后再也不会去桂音阁了,我发誓。”
  阿桂仍不理他。
  他只好伸手挡住她要拿的碗,“阿姐,那桂音阁没什么好的,只是风景好看一些,没什么好去的,我以后真不去了,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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