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看向谢小盈,便愈发觉得她有一种“贤内助”的架势了。宗朔忍不住笑,凑到谢小盈耳边一香,随即才说:“那这事你与她们说吧,好叫她们记一记你的情。看什么时候她两人想见家里,是生辰也好,节日也罢,你看着安排就好。”
谢小盈答应下来,翌日先同杜充容说了,转而又叫人请了胡充仪来,告知一番。
杜充容的感激自不必提,胡充仪却颇震惊,有些讷讷,回到了绮兰宫里,还忍不住在思考——这会是谢昭仪怎样一个圈套?她虽思念母亲,却该不该让家里人入宫蹚这个浑水?
胡充仪犹豫间,尹夫人已率先入了宫,至平乐宫看望女儿。
其时恰是仲春时节,平乐宫内夏花尚未开遍,但已是枝叶繁盛,树冠翠翠。
尹夫人由尚仪局的女官引至平乐宫内,守着礼数,先对自己的女儿跪拜,口称拜见昭容。
尹昭容自去岁被皇帝降位禁足,大大伤了颜面,这近半年来都不怎么走出平乐宫,不愿见人,因此本就冷冽的容貌更显出几分郁郁。她立在殿内阴翳一处,显得有些形销骨立。
尹夫人抬头一看就慌了,眼眶发湿,焦急地问:“昭容啊,怎忽地如此消瘦了?可是病了?还是底下人侍候不经心、抑或……抑或是昭仪掌宫,叫你受委屈了?”
尚仪局的女官并未离开,立在旁边幽幽提醒了一句:“尹夫人,请慎言。”
“……我……”尹夫人想解释,那女官又道:“夫人,于昭容面前,请称‘妾’。”
尹夫人被噎住,朝着女儿重新一拜,“妾失礼,请昭容恕罪。”
尹昭容神情淡淡的,仿佛早料到有此一遭,“母亲不必多礼。”
她两人对望着,尹夫人有些不敢说话了,只眼眶里的泪收不住,断线似的往下掉。
尹昭容避开了母亲怜惜的目光,仍是旧时那般高傲姿态,她转首看向尚仪局的女官,淡淡道:“陈典赞,今日是我生辰,陛下才许我母亲入宫探望,请典赞通融一二,生辰日,总该叫我与母亲说两句体己话。”
那女官倒也不得寸进尺,很快躬身施礼,从大殿内退了出去。
尹昭容将其余侍奉的人也轰了出去,这才沉默地去挽母亲的手。尹夫人抬手直接抱住了女儿,痛泣道:“乖乖,娘的乖乖,是我和你爹没本事,叫你在宫里受苦了啊……”
女儿从前与陛下那是多深的情分,何至于落到今天这般地步?若非尹家不够显赫,当年风风光光嫁入东宫的太子妃,怎会是那蠢笨至极的顾氏女?
尹昭容拍了拍母亲,语气倒还算温和,“娘,我还好,你不必如此。”
两人相携到了梢间之中,尹昭容这才把宫里发生一系列的变故对母亲一一说出。
尹夫人惊愕地捂住嘴唇,“你的意思是……仁安皇后死前竟要害谢昭仪一把,这才牵累到了你?”
“嗯。”尹昭容垂眸,眼下一片青色,“女儿与后位,原本只有一步之遥了。若非这里中了顾氏的计,今日宫里,不会是这般局面。”
尹昭容想了很久,宗朔那日责她至深,是不是因为他对她本有着更高的期许?
而顾氏刻意将她置于此位,是不是又因为顾氏深知宗朔对皇后的要求,才这样算计?
她漏算了一步,但没关系,尹昭容想,她一定还有旁的机会。
“娘,谢昭仪虽有内宫专宠,却不足为惧。她出身商贾,家族鄙薄,陛下再宠她,谢氏也登不上后位。这个人,我容得下。”尹昭容告诫过自己,她决不能步顾氏后尘。她要的,是中宫皇后的名,她不要的,是再去争皇帝的心。“只我……没有孩子,实在是艰难了一些,陛下与谢昭仪太亲厚,我得不到机会。”
尹夫人怔怔地看着自己的女儿,她的女儿其实是跟着丈夫长大的。因她早年在荥阳老家侍奉婆母,唯有女儿早早被丈夫接进了京城,在身边精心教养。她生孩子时毁了身子,没能再为丈夫生育其他孩子。丈夫倒是专一,并不为膝下只有女儿遗憾,全副心思都灌注在女儿身上。
比起丈夫和女儿,尹夫人时常觉得,她的“眼界”小了。她只能做个内宅妇人,没法子为女儿图谋更多了。她唯有听女儿的,“好乖乖,你需要爷娘为你做什么,你尽管说。家里现在都指望着你,我与你爹爹,是什么都肯为你做的。爷娘知道你想要什么,知道欠了你什么,那个位置……该是你的。”
尹昭容闻言,嘴角扬起一抹笑,“娘,我是需要些东西,恐要麻烦你从宫外帮我弄进宫里来。我有个信重的内宦,他在内侍省与旁人结了干亲,可以出宫办事,那人我稍等叫你知晓,你寻好东西,便让他带进宫给我。”
尹夫人听得懵了,“是什么东西?”
尹昭容缄默须臾,伸手指到茶中沾了些水,写在了桌面上。
并不是什么费事难寻的东西,也和孩子……没什么干系。尹夫人茫然地望着女儿,“这东西,怎能助你生育呢?”
“陛下不肯来平乐宫,纵使能生,我也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尹昭容竟是笑着说这番话,她脸上露出短暂的嘲弄之色,不知是笑是皇帝,还是在笑她自己。
但尹昭容很快收敛了笑意,她道:“不过没关系,宫里有现成的孩子,我很不必亲自受那撕心裂肺的苦。虽然陛下不准妃嫔间抱养子女,但若生母死了,孩子不就必须托到旁人名下了?”
第137章 【双更合一】 “怎么?是我眼下身子不……
三月底, 尹夫人入宫见了尹昭容。四月初,杜充容便求了谢小盈,将她母亲也接进宫里说了一回话。
有这两人打样, 胡充仪便是心里紧张害怕, 碍于对家人的思念,四月中旬, 她也忍不住到颐芳宫来求见谢小盈,说是想与家人一见。
荷光听闻胡充仪来意,礼貌地将人请到了西侧殿里稍坐,恭敬道:“谢昭仪正在见尚衣局的奉御, 恐要劳烦充仪略等片刻,奴先去通禀一声。”
胡充仪朝荷光点头,她在颐芳宫里已被皇帝当众狠狠奚落过一回,本就胆怯的性子, 益发不敢拿架子了。她心里犹惴惴的, 不知谢小盈会不会借题发挥,因此坐在侧殿内心跳如擂鼓, 神情惶然,荷光从殿内退出去的时候悄悄看了胡充仪一眼, 心里还觉得她有点可怜。
她没多耽搁,便去正殿内给谢小盈传话了。
荷光没有对胡充仪撒谎,彼时, 谢小盈确实正在亲自检看殿中省尚衣局给皇帝裁制的夏袍与薄衫。她怀孕已有五个月了, 身材显怀,站着的时候能明显看到襦裙下小腹隆起的弧度。香云从旁扶着谢小盈,香浮则托着袍服,请谢小盈逐一过目着。
因天气渐渐热了, 延京城五月便称得上入夏,该到了换衣的时节。若往年去避暑,换衣裳的时候还能再往后推一推。只今年谢小盈挺着大肚子,要想去离宫避暑,待不到产期就得回来,折腾两次太辛苦,谢小盈便与皇帝一致决定作罢了。
既这么,尚衣局的人只得赶忙把夏衣夏袍裁制好,奉御巴巴儿地领着三四位主衣,亲自跑到颐芳宫来献媚了。
皇帝多居宿颐芳宫,这些便服常服,裁好都是往颐芳宫送,就连袍子的花色与纹样,现今皇帝都交给这位谢昭仪一人说了算。
他们任由谢昭仪拎着那外袍一件件翻看,检查绣纹是否合心意,摸料子够不够轻薄透气,都验看满意了,他们才敢松一口气。
谢小盈不喜欢宗朔总穿褐色、大红的袍子,宗朔皮肤虽谈不上多黝黑,但他肤色偏黄,这两种颜色衣服一上身,就显得人精神气不足,透着点土地主的感觉。于是,夏衣里,谢小盈特地挑了好几匹绛蓝、墨绿、深紫的菱纹罗,给宗朔裁了家常衣裳,上头多用压金秀,或绣飞龙,或绣祥云,营造一种低调富贵的感觉。
虽世人都说女为悦己者容,但在谢小盈这里,她已是颠倒了个儿。宗朔论身材、容貌都不差,两人相比,谢小盈自认宗朔比她还要优越一些。既这样,那皇帝岂不是理所当然应打扮得好看一些,供她欣赏吗?
谢小盈正想喊荷光进来给尚衣局的人布赏,便见荷光不请自来地踏入殿中,她附耳说了几句,谢小盈立刻明白过来,她顺势道:“那快请胡充仪进来吧,这几位贵人你替我送一送,他们办事经心,要重赏。”
荷光应承着,把尚衣局的人请出去,又命兰星替她将胡充仪领去正殿内。
谢小盈让人给胡充仪排个座儿,胡充仪却不敢,站着就把想见家人的事与谢小盈说了。谢小盈不假思索地答应下来,“本就是该为姐姐安排的,姐姐不必这样拘谨。你定个日子,或想传什么话给家里,我明日便让常少监同令尊知会一声。到时候尚仪局会为你们安排,姐姐只管安心等着见家人就好。”
适才等的时候,胡充仪恨不得假想了谢小盈一百种刁难她的方式,待见到谢小盈这样痛快地应下来,胡充仪又忍不住担心其中会否有诈。她犹犹豫豫的道了谢,抬眼反复看谢小盈,目光里的警觉近乎昭然,谢小盈都觉得有些好笑了。
待胡充仪告退离开,谢小盈才与荷光嘀咕:“这胡姐姐怎么一直都很怕我的样子?当初咱们在清云馆,胡姐姐就是这样的,可我什么时候吓唬过她呢?”
荷光也想不明白,“娘子待胡充仪一贯还是颇温厚的,莫不是因为娘子与淑妃夫人交好,胡充仪却与林修仪亲密,因此才戒备娘子?”
“喔,也有道理。”谢小盈想了起来,“她从前是与林修仪很亲密的,可惜如今林修仪与她生隙了。”
这个八卦是宋尚仪前不久同谢小盈提起过的,因成元七年的先蚕礼上,仁安皇后选了胡充仪代表九嫔采桑,而未选中已诞育二皇子的林修仪,在那之后,林修仪便不怎么同胡充仪往来,两人就此疏离了。
六宫尽掌于谢小盈之手,纵使谢小盈不爱与各宫妃嫔交际,但众人的动向她却是一清二楚。譬如林修仪眼下一心带孩子,已不怎么与嫔御们往来了。就连飞霞宫里住着的陈才人与沈宝林,现在都常结伴去外头做客,陈才人与平乐宫的孙美人近来玩得好,一起去万寿松涛放过风筝。沈宝林则是与同年入宫的赵御女、蒋御女常往“九霄天”上去登高赏花。
想到六宫里这些寂寞无伴,枯耗青春的女孩,谢小盈一时心生不忍起来。她虽无心与这些女孩分皇帝的宠,但给大家找些乐子总无妨。谢小盈脑海里一下子冒出了内教坊先前给她献过的舞剧,心思微动,当晚便同皇帝商议,“马上端阳节了,我能不能也办个小宫宴,叫大家热闹热闹呀?”
宗朔一听端阳,太阳穴就突突直跳,脑海里顿时冒出了去年端阳节上,他与谢小盈并杜氏一同庆祝的诡异场景。宗朔不由警惕起来,他反问道:“大家?盈盈,你都想请谁?”
“那当然是请宫里所有人啊。”谢小盈态度坦率,“以往皇后不是就在凰安宫里办过端阳宴吗?只颐芳宫地方不够大,我身份也不宜在自己宫里办宴。咱们不如到望仙台去,我还记得陛下在那里给我设过生辰宴,是一处风景极好的地方。到时候就让内教坊来献一回那个《昭君出塞》的舞剧,都为着陛下发火,内教坊再没演过这出了。不如叫大家一同赏一赏,开开眼界呢。”
宗朔听得脸色微变,上一回的“鸿门宴”,谢小盈还仅仅是选中了杜氏一个人要塞给他,怎这次变成了所有人?不仅六宫嫔御都请来,连歌舞姬都要上了!宗朔心情忐忑,眼神狐疑地打量了一会谢小盈。
谢小盈倒是满面春风,瞧不出有什么问题,脸上甚至还存了几分笑。只这笑,宗朔越看越觉得有深意,她这是故意想敲打他?可他做错了什么呢?
宗朔实在猜不透,只好低声求问:“盈盈,朕这几日哪里做得不好,叫你不痛快了吗?”
谢小盈被问得一懵,这哪儿跟哪儿啊?
宗朔开始进行自我反思,他最近唯一被谢小盈“教训”过的事情,就是他总忍不住想去摸谢小盈肚子里的胎动,但谢小盈说摸多了孩子会脐带绕颈,十分危险,不肯叫他多上手,每回他刚靠过来,谢小盈就拍他一巴掌,提醒他休得动手。
难道是这个事令谢小盈烦他,不想与他亲密了?
宗朔低头,主动承认错误,“好吧,朕以后不再乱摸你肚子就是了。盈盈,你别把朕推给旁人。”
“……我什么时候要把陛下推给旁人了?”谢小盈高高挑起眉梢,她没想到宗朔居然会惦记到这上头,索性趁势警告道:“陛下,这宫宴我办来是为了叫宫里的姐妹庆一庆节日的,可不是想叫陛下欣赏六宫颜色,挑个人替了我的。”
谢小盈鲜少把态度摆得这么明确,因她总怕会与宗朔难长久,届时无从保全。
可两人眼下相处的气氛,令谢小盈不知不觉就说出了后头那句话,她说完,自己抿了抿唇,宗朔也愣了少顷。
但没等谢小盈想好要不要再说点旁的描补两句,宗朔先一扯嘴角,笑了,“哦?盈盈没有要为朕选荐旁人的意思?”
谢小盈斜睨宗朔,没直接承认,反倒试探起了对方,“怎么?是我眼下身子不便,叫陛下寂寞了?”
宗朔哪敢应,他一边乐,一边凑近了去揽谢小盈,“没有没有,不寂寞,没有寂寞。朕有盈盈相伴,岂会有寂寞一说?误会了,实在是误会了。”
谢小盈被宗朔强势地搂住,身子虽还推推拉拉的,可她脸上已然忍俊不禁,浮起了甜蜜笑意,“既陛下没这个意思,那端阳宫宴……我办还是不办呢?若不然,为了咱们两个都放心,这宫宴陛下别来了,你就自己一个人过节吧,到时候我同陛下,彼此都放心呢。”
宗朔哪里肯?
他气得侧身轻咬谢小盈的耳垂,手掌谢小盈身后的腰际贪恋地摩挲,他嘟哝着说:“你和无忧不可以抛下朕,朕同你们才是亲人,你哪有丢下亲人不管,去与外人过节的道理?宫宴你若想办便就办吧,只你身子沉了,不可太劳神。朕到时叫内侍省的人来襄助你,你开心快活就好了。”
英俊的男人撒娇,实在令人把持不住。
谢小盈当晚就想法子让宗朔“不寂寞”了一回,哄得宗朔心满意足,对端阳宴的事再没有二话了。
办宴的事对谢小盈来说其实没有多难,她只需定一定时间地点和宴会流程,剩下的细则自然有尚仪局、尚食局去落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