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被她这一句提醒,神色间都露出些恍然。
谢小盈面上虽不置可否,但她其实想说的,并不是疏漏了公主,而是不必将一个还不会说话走路的婴童,视作神明般小心供奉。可她也明白,别说宫人了,就连宗朔最近来看小耐,表现出来的态度都是格外的重视,正所谓上行下效,在他们眼里,她这个贵妃之位都不如皇子的身份值钱,皇帝的宠爱再盛,也敌不过诞育皇子的幸运。
世事如此,她也无力改变。
谢小盈叹口气,没多责备,只警告道:“在我这里,公主永远是与皇子一样重要的,无忧是姐姐,小耐是弟弟,姐姐要友爱弟弟,弟弟却也要尊敬礼让姐姐。我待公主与皇子会这样,待他们的乳母,就更是这样。你们断不能纵容皇子的乳母在颐芳宫里跋扈行事,但凡有一个叫我抓住的,甭管是什么背景填进来的人,直接打发了,从此都不必再近皇子的身。其余旁的就更不必说了,六尚局而今不敢短了我这个贵妃的用度,你们更清楚,我自己也是有身家的。公主与皇子的用度,断不能有一星半点的不均,若来日叫我发现有半点你们做事上的偏向,我定不轻饶。”
众人接了敲打,连忙叩首称是。
当日,几个人对三皇子乳母的态度便各个端正了起来。乳母抱着孩子来见谢小盈时,再没有让莲月荷光给乳母打帘子端茶倒水的事了。乳母还嫌人态度不好,到谢小盈跟前儿想告两句状,说宫人动作慢,害皇子在外头吹了风。
谢小盈抱着小耐,眼神淡淡地望向乳母,不动声色地问:“她们都是侍奉我的,妈妈才是侍奉皇子的,若她们都能做了侍奉皇子的事,那我还留着妈妈做什么呢?”
乳母被问得一噎,到底是不敢要谢小盈的强,忍住了脾气,赔了个不是。
只谢小盈看她眼神里还颇不服,一直杵在谢小盈的产房里,对谢小盈抱孩子的姿势指手画脚,谢小盈让她下去,她也不往远处走,就守在产房门口,大抵是知道皇帝每日都来,想等着也告一回谢小盈的状。
谢小盈猜得到,这是因为乳母先头已经被宫人们处处礼让的行事风格,成功养大了脾气,自以为拿捏住了颐芳宫里的人,甚至觉得这就是她们该有的态度。毕竟谢小盈自己也是凭着皇子才封了贵妃,母凭子贵,自然是处处以皇子为先了。
当晚,宗朔过来,见乳母在外头风口里站着,果不其然问了两句。
谢小盈并不知乳母说了什么,但等宗朔进来,她自己抢先直截了当地表态:“侍奉小耐的乳母脾性太差了,对我十分不敬。陛下,你替我打发了她,明日再选人进来吧。”
她并不是没权利自己打发掉乳母,然而谢小盈清楚,宫人之所以都觉得皇子重要,归根结底还是因为皇帝的态度。唯有从宗朔这里,能把小耐当成一个普通孩子来对待,宫人们才能用平常心去做事,别早早地把小耐和他身边人捧得太高。
宗朔原本在外头听了乳母一箩筐贵妃如何不会照看孩子,对皇子不够上心的话,本还觉得莫名,谢小盈是生育过的,把无忧养得好好的,没道理有了第二胎,反倒更不如从前了。
但眼下见谢小盈这个态度,宗朔还有什么猜不到的?
定是皇子的乳母仗着身份逞势,惹急了谢小盈,否则以谢小盈的脾气,哪会轻易发作人呢?
他笑了笑,一口答应下来,“贵妃有命,朕无所不从。”
宗朔当即喊了常路,“三皇子乳母不敬贵妃,拖出去赏十仗,发还出去,再不准其入宫侍奉。”
谢小盈想了想,觉得还不够,又说:“我坐着月子,这屋里气味也不好,陛下别总过来看我和小耐了。陛下有这个功夫,不如每晚去陪无忧用一用膳。她自己一个,我常不放心,公主娇贵,还是得陛下多替我留心。”
这逐客令下得突然,却十分有道理。宗朔转念一想,自己这些日子也都是在前头看到的无忧,到颐芳宫来他都是直奔产房,竟没怎么去过东侧殿了。
他便又一口答应下来,“好,朕听你的,今晚就去陪无忧。”
“要每天都陪才行。”谢小盈强调,“小耐现在还不记事呢,陛下看他也是白看。倒不如多哄哄记事儿的那个,别让无忧心里吃味,觉得陛下有了弟弟,就再不管她了。”
宗朔被说服,当即便去了东侧殿。
就这么,宗朔原本每日傍晚来看老婆儿子的行程,被谢小盈改成了陪女儿吃晚饭。
贵妃说话顶用,公主依旧盛宠。三皇子被贵妃亲自养着,乳母就是个帮看,颐芳宫的风气在谢小盈这样强行扭转之下,总算趋于正常。那份谢小盈诞下皇子、晋位贵妃后的过度兴奋,渐渐冷却了下来。
……
十月,宫中最重要的事,便是宗朔的生辰。
成元十年是宗朔的三十整寿,外朝由光禄寺领头,给皇帝办了场气势恢宏的寿宴。不仅各地纷纷献上祥瑞寿礼等等,连几个番邦属国,都遣了特使来晋,朝拜祝寿,其中便包括金充媛的母国新罗。
寿宴办得热闹,宗朔难免高兴,赦了不少藩国的岁贡。
外朝在皇帝寿辰的正日子办了大宴,内宫则在第二日又在摘星楼上设了一个小型的家宴,延请了六宫嫔御并皇嗣们。谢小盈还没完全出月子,这事是杜充容办的。
谢小盈与三皇子都没能去,只把无忧托给了杜充容,叫杜氏领着女儿去露了露脸。
六宫嫔御算算日子也知道,贵妃是没法来的,因此她的缺席并不让人意外。
真正让人意外的,却是胡充仪。
第145章 百口莫辩 本章无女主。
宗朔是十月初一的生辰。
因出生在朔日, 才取了“朔”这个字为名。自他登基以来,朔望大朝都受避讳,改为元望朝会。
十月初一在延京城里是仲秋最美的时节, “九霄天”沿山而上都是似火红枫。寿宴开席前, 各宫嫔御沿着石阶一路登上去,迎着彤霞漫天, 映着山野余枫,入目景象灿烂热烈,实在是一副好兆头。
各宫嫔御浓妆艳抹,打扮得喜气洋洋。
因都知道寿宴这日谢贵妃还来不了, 若想在皇帝面前露个脸,今日就是绝好不过的一个机会了。
为皇帝贺寿,各宫嫔御到得都早。
最上首处坐的仍是杨淑妃,她与琪郎一同入的席, 刚坐下, 宗瑶和宗璟两个就朝琪郎跑过去,先还像模像样地朝着杨淑妃行了个礼, 紧接着便扑上去喊“阿兄”,缠着要与宗琪一道玩。
杨淑妃自己虽然是个孤傲的性格, 但宗琪对弟弟妹妹的态度一向倒很大方爽快。他回身朝母亲求了恩,便陪着宗璟宗瑶两个跑到摘星楼外头去转悠了。宗璟与宗瑶年纪都小,乳母们不敢放手, 行了礼也就追了出去。
身边围绕的仆妇婢子内宦一下少了大半, 顿时冷清了不少。杨淑妃下意识左右环顾了一下,却发现,这一回她下首坐的,竟是林修仪了。
林修仪接触到杨淑妃打量的目光, 当即有些紧张地从座席上站了起来,叉手行礼。
其实淑妃入席的时候,她已行过一回礼了。从前林修仪与淑妃之间都隔着昭仪与昭容两个,这还是第一次,她紧挨着杨淑妃坐。
想到杨淑妃的跋扈张扬,林修仪心中难免有些惴惴。
偏杨淑妃的视线久久停在林修仪的脸上,好半晌都不肯移开。
林修仪愈发紧张,手指攥在一起,尴尬地立在一旁。
杨淑妃却并不是有意刁难林修仪,是林修仪如今的气色,竟比生产完的时候还要差一些。整个人脸色发灰,纵点了唇脂,也掩盖不住整个人身上颓靡的精气神。林修仪的单薄,已不是她记忆里那份袅袅婷婷的纤瘦之美,更像一种临近枯败的花枝,在晚春之末,做最后的挣扎。
毋庸置疑,林修仪定是生了一场重病。
杨淑妃内心感到几分狐疑,顺势也问了出来,“林修仪,你近来病了,尹昭容也病了……这事,有些巧啊?”
林修仪表情滞了一刻。
尹昭容的事,因干系前朝内宫,又涉及不体面的阴私之事,皇帝曾派人嘱咐过,令她虽知真相,却务必要三缄其口,免得传到外朝去,被别有用心的做文章。
林修仪对圣旨自然不敢不从,杨淑妃这样探听,她固然想说出真相,叫人知道尹昭容的真面目,但她唯恐本就失宠的自己再因此触怒皇帝,所以犹豫须臾,也只说:“回禀夫人,臣妾是产后的病症,并不知尹昭容是什么缘故。”
杨淑妃若有所思地盯着林修仪,这么假的托词,她当然不会信。
皇帝虽说尹昭容是发了传人的急症,才叫被挪出宫去休养。但见平乐宫的宫人大半都被宫正司抓了起来,原先住在平乐宫的宫嫔也还健康无恙,杨淑妃便知这病是子虚乌有,无非是个借口。
尹昭容定是犯了什么事,就是不知,这事儿有多大的成分,会与林氏有关系。
家里人捎口信叫她观察一下内宫的风向,尤其叫她留意尹氏与胡氏。杨淑妃知道家里人想探听的无非是皇帝立后的意图,只她的猜测,她还不想同家里人说,即便说了,淑妃也知道,家里人未必会信。既这么,倒不如先把尹氏与胡氏摸个透彻。
被杨淑妃这样一直观察着,林修仪愈发有些不安,好在孩子们从外头疯跑着回来,林修仪赶忙转移话题,称赞琪郎道:“大皇子如今越长越像陛下了,看他这领着弟弟妹妹的架势,多像个大人,夫人养的郎君果然是好。”
“……唔,”杨淑妃视线总算移开了片倾,目光落到两个男孩身上,看了一会儿,她淡淡一笑,“琪郎自然是比你儿子要强上许多。”
林修仪:“……”
皇帝迟迟未来,众人倒是都耐心等着,因仁安皇后一去,宫里彻底没了晨昏定省的规矩。这样人人整齐的场合已不多见,大家坐在一起,也是久违的热闹。九嫔之上的宫妃还保持着体面与规矩,底下年纪小的女子们早已聊得火热起来。
孙美人与陈才人挨着坐,两人指着上首仍态度高冷傲慢的淑妃,忍不住看热闹地感慨:“这是最后一回见淑妃坐在最上头了吧?那谢贵妃从前还和咱们两个同席过,谁能想到呢,她一个商贾女,而今论位分,竟是宫里最高的了。”
陈才人自然唏嘘,当初皇帝南巡,她也随侧伴驾过。皇帝带谢氏入宫时,她还和林修仪私下讨论过,说那谢氏姿容平平,想不通豫王怎么进献了这样一个女子。如今想来,又未尝不是豫王这个亲兄弟最了解陛下呢?
沈宝林和蒋御女同席而坐,她两人入宫时候晚,彼时谢小盈已称得上宠冠六宫,因此她二人打印象里对谢小盈的认知便是不好惹的。她们不敢同孙美人与陈才人那么大声的议论,只悄悄咬耳朵,“沈姐姐,你说……陛下会不会是有意要让贵妃做继后呀?”
“不会吧……”沈宝林歪着头想,“贵妃家里出身低呢,这是咱们都知道的事。若不是有了三皇子,贵妃也不可能成为贵妃的。她家里没有读书人,商人又是最末等的出身,比你我还不如。陛下岂能给商人女封后呢?”
连她们都这样想,上首的人就更是这么觉得了。
陈才人正说着,“叫我猜,陛下恐怕是想另选人来做继后了,否则不会封了贵妃这样的位置给谢氏。从前仁安皇后那样拿捏贵妃,不就是欺她出身低、位分低?陛下那么宠爱贵妃,自然是要把她捧得高高的,这样甭管新皇后家世多显赫,总要卖贵妃这个名分三分面子,就同从前仁安皇后与淑妃的关系似的。”
孙美人嘲弄一笑,“你说那些都是虚的,谁做皇后与咱们有什么关系?咱们只管瞧热闹就好了。你想想,淑妃原先那么看不起咱们,嫌咱们出身低,和她说话都是辱没了她。以后就有意思了,那商贾女做了贵妃,以后淑妃见了商贾女,还要行个半礼呢。凭她们从前再怎么好,淑妃那么心高气傲的人,定也是容不下贵妃了。”
胡充仪听着身边乱糟糟的响动,却是一个人在发呆。
她双手交握放在膝头的一个匣子上,正紧紧攥着自己的手指,强忍着紧张。
那匣子里,是军棋,父亲送进宫里的军棋,她已认真学了近有半年!
这棋下起来颇有趣味,胡充仪不藏私,让绮兰宫里的王御女也跟着她学了,两人私底下悄悄博弈,磨练棋艺。胡充仪想得很清楚,凭她自己的姿色,想要在皇帝心里留下痕迹已不大可能。
她只需要让皇帝看到她的格局与睿智,至于如何用棋博宠,胡充仪愿意将这个机会送给更年轻貌美的王御女。
毕竟,王氏曾经就是皇后的人,胡充仪很清楚。
皇后没机会用上这个女人,胡充仪想,那她便来与王氏相互成全。
军棋上手容易,只下得精彩有些困难。
胡充仪知道皇帝待她没什么兴趣,因此很是认真研习,希望能有些本事,再来皇帝面前表现。但胡充仪也知道,深得帝宠的谢贵妃却并不是好相与的。
想要在皇帝跟前表现,必得找个避开谢贵妃的机会。
左等右等,哪能想到,最后等来的,竟是皇帝的寿宴。
胡充仪十分紧张,因今日实在特殊,若她有半点表现不妥,惹怒皇帝,便是个万劫不复了。
她不断给自己暗地里打气,小时候算命的说过,她是个有“后福”的人。旁的不必说,单看今时今日的局势。原本竞争皇后最有力的尹氏,不知犯了什么错,竟被皇帝借口养病送出了宫,再没机会染指后位了。
胡充仪想到这个就有些兴奋,这恐怕就是命运给她的安排,为她提前剪除敌手,铺出一条康庄大道。
今日,她并不需要抢任何人的风头。
她只需要平平稳稳、体体面面地在皇帝面前,展示出自己会下军棋就足够了。
胡充仪深吸一口气,正这时,皇帝终于姗姗来迟。
宗朔大踏步迈进摘星楼的正殿里,他是先去颐芳宫看过了谢小盈与小耐,在颐芳宫里换了衣裳,这才往摘星楼来。
一屋子莺莺燕燕起身行礼,同样是寿宴,外朝办讲究煊赫,要那种万国来朝的架势,内廷办的温情,图的是家宴的温馨和睦。但要问宗朔自己,他更情愿在颐芳宫里让谢小盈陪着吃一碗寿面就算了。
打小长在宫里的人,对这种形式化的筵席,宗朔一贯提不起多少兴致,只是为了走个章程,也是因为知道,这满宫的女人指望他过日子,即便没多少情爱在里面,该敷衍的时候也要敷衍,否则怨气积得多了,后宫容易不安生。
即便是整寿,宫宴办得也没多少新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