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小盈早知道皇帝过午会来,听见外头动静,换了衣服便迎出来,立在廊下拜身为礼,“陛下。”
宗朔一看见她就笑了,在原地站住脚不动,遥望道:“你这迎驾怎么回事?都不肯往外走几步。”
谢小盈和皇帝相处久了,已没有昔日那么抵触,她也笑起来,反问道:“陛下难道看不出来吗?妾身上是新裁的裙子,走出去就要污了。”
“罢了,山不来就我,我来就山。”宗朔放弃较劲,几步走到廊下,伸手去牵谢小盈。两侧婢子打起帘子,迎着二人进到室内。
天气彻底暖起来了,厚重的棉帘、窗户上盖的棉布俱是撤了。谢小盈很爱开着窗,就算潲进一些雨来她也不介意。春日和煦的轻风穿堂而过,宫里人人都爱熏香,唯独谢小盈不会侍弄这个,就随便剪些花草支在屋子里。雨水丰沛时,室内便有潮润的青草气息,谈不上馨香,但令人心旷神怡。
宗朔坐在大殿里被闷了一天的郁郁寡欢,到了清云馆一下子就疏阔起来。
谢小盈唤兰星进来奉茶,皇帝来得勤快,她就习惯了招待对方。
先安排皇帝喝口茶,喝完水,就送去隔间净室解手方便,然后要换一双干净靴子,有时候宗朔嫌见外臣的圆领袍太郑重,还会在她这里再换一身清爽利索的胡服。
这些都是这十余日来磨合下来的规律,宗朔原本来的次数算稀疏,清云馆里也没备这么些东西。后来他总来,常路不得已,便命人抬了几箱皇帝换洗的衣服撂在清云馆。
好在这些都不需要谢小盈亲自操心,她全交给荷光了——荷光虽被她惩罚,不能近身侍候,但清云馆里所有人都还不敢慢待她,因此这些与皇帝沾边,贵重的事由,谢小盈还是让荷光在做。
至于服侍皇帝更衣换靴、喝茶方便这些具体的事务,谢小盈则交给了内宦,大部分时候都是赵思明做,因为莲月说赵良翰亲自教过了他几回;偶尔赶上赵思明去提膳,那就冯丰顶上。
男女有别嘛,谢小盈总觉得让宫女去伺候气氛怪怪的。她自己也懒得上手服侍,那内宦来做就是最好不过。
因外面下着雨,宗朔这会过来,势必是要换身衣裳。他从净室出来,谢小盈便吩咐赵思明:“去给陛下拿那身纹着竹叶的袍子,配灰布靴子,侍奉陛下换了吧。”
赵思明称是,躬身退到侧间里去取衣服,趁左右无人,宗朔亲热地凑近谢小盈,揽着人偷香一口,有些好笑地问:“你又给朕搭衣服了?”
“这回不仅仅是撘的。”谢小盈已经习惯了皇帝亲昵,并未推拒,自然而然道,“前两日翻出来的料子,见陛下没穿过那个颜色,正巧叫他们拿去尚功局照陛下的尺寸裁了身新的,就是不知合不合适,得麻烦陛下先试试。”
宗朔好奇地问:“朕什么颜色没穿过?”
他话音刚落,赵思明捧着袍子靴子进来,宗朔望过去,竟是一身青色长袍。
宗朔下意识皱紧眉峰,“怎么是这个色?”
谢小盈见宗朔满脸嫌弃,便按住了赵思明,谨慎地问:“这颜色犯忌讳吗?”
宗朔无奈地看了眼谢小盈,“难怪你总爱穿这青的绿的……你就没发现,这颜色多是裁的宫装?”
“发现了啊。”谢小盈还是没懂,“妾就是瞧着婢子们穿这个颜色,一个个十分雅致,显得很通文墨似的,妾才格外喜欢呢。”
宗朔一时哭笑不得,也没法怪谢小盈,只能给她耐心解释:“雅致是雅致,但此色低贱,唯有奴仆才穿。平日里你穿,朕就很想教训几句了,但看你这样有脱俗之姿,才就罢了。你叫朕穿,那又成什么样子了?”
谢小盈恍然大悟!
原来这颜色也有高低贵贱之分,她原本听宋尚仪说过,只有皇帝才能穿柘黄,皇子藩王最多也就是穿明黄。黄色有区分就算了,没想到绿色也有讲究。
“罢了罢了。”谢小盈哪敢逼皇帝穿下人装,她摆手让赵思明下去,“你去给陛下换一身吧,挑略厚的,今日下雨,夜里会凉。”
她这样吩咐,宗朔反而道:“慢着。”
“怎么?”
宗朔上下打量了一眼谢小盈,她今日也是一身青绿纱裙,穿了一件绘着朱雀鸳鸯的白衫子,披着皂罗帔子,十分清丽。他随即改口:“你头一回为朕制衣,朕不该拂你面子。你自己坐一会,朕先试一试。左不过你这里没外人,朕随意穿穿也无妨。”
说完,宗朔就示意赵思明跟过去伺候,犹自进了谢小盈的寝间里。
谢小盈愣了一会,转瞬欣喜起来。
倒不是因为皇帝格外给她脸面,而是这身衣服确实是她难得费了心思。
谢小盈也是最近才知道,除了朔望大朝会,宗朔平日常朝视朝,不非得穿所谓的“龙袍”,只要稍微郑重一些即可。而且常朝视朝,大多都是前一日就定好了要议的事,也并非所有的文武百官全员列席。宗朔一般都是常路拿来什么衣服他就穿什么,很少在这上头留神。谢小盈知道后却一下子来了兴趣——天啊,奇迹朔朔!皇帝换装游戏!
等了半刻,宗朔换了衣裳出来,许是第一回 穿青色上身,宗朔还有点别扭。绕过屏风他就不肯再往外走了,迟疑地问:“你真觉得这颜色好看?”
谢小盈招手说:“陛下须得走出来才行,有光的地方一照,这料子就像是泛着银光。这还是妾从家里带来的呢,陛下看上面的竹叶,也都是银线绣的。妾没叫她们绣太繁复,免得凌乱,现下这样最好。正所谓可使食无肉,不可居无竹。无肉令人瘦,无竹令人俗,这一身陛下穿,应是很合宜的!”
宗朔听着谢小盈一通念咒似的吹捧,勉为其难走出来,让室外的光照到身上。
他低头看了一眼,果如谢小盈所言,这料子在光下粼粼有色,宛若水波,应是制锦时直接织了银线进去,尚功局的人另用蹙银工艺绣了竹叶,一身简单的圆领袍,却因这一根根不算起眼却极为精细的捻银线显得清贵非常。
宗朔盯着这青色的料子,一时若有所思。
谢氏族无士绅,若非年节婚嫁,照例是不准穿红挂彩,只得穿浅黄、青、黑等色*。但以谢家之富,关起门来,谢小盈这个娇养的小女儿总该是有红裙绿襦可配的。深闺之中,还有谁会计较女子爱美呢?
可偏偏谢家送女入宫时,还是备上了这样华贵的碧青料子,大抵是担忧女儿身份低微,入了宫也不敢穿好颜色的绫罗锦缎,所以特地在这样的青锦上下足了功夫,以供女儿制成衣裙,御前博宠……
谢家父母这样深的心思,谢小盈却没领情。
好难得的一匹织银锦,反倒心心念念地拿来给他做了身袍子。
宗朔回过头,望向谢小盈。
天真不知事的女孩,终究是慢慢对他上了心吧?
谢小盈兀自打量了皇帝一会,袍子做出来是真好看,宗朔身姿挺拔,穿上一身青竹倒也有些风流韵味。只可惜,皇帝皮肤不算白皙,被青色压得有点显黄。
奇迹朔朔评分:B。
……她还是失策了。
“罢了,这青色陛下穿着不合适,别勉强了。”谢小盈脸上有些明显的悻悻然,她几步走上前,恋恋不舍地伸手在皇帝肩膀上摸了一下,十分可惜这匹缎子。不知道她让人拆了线,还能不能再拿料子给自己裁条诃子出来。她皮肤白,穿这个倒是刚好。
她正盘算着,宗朔抬手,却握住了她。
“朕没觉得不合适。”
哎?
谢小盈茫然仰首,与皇帝四目相对。
宗朔眼瞳深黑,竟透出几分含情脉脉,“你待朕一片心意,朕觉得甚好。”
第39章 【营养液2k加更】 荷光连连点头,背……
宗朔总是突然摆出一副深情款款的样子, 经常搞得谢小盈不知如何接话。
她最擅长的伎俩就是扭头表示害羞,然后逃走。
女孩子脸皮薄嘛,谢小盈越这样, 皇帝就会越满意。他不紧不慢追上来, 再调侃她几句,两人拉拉手, 接接吻,就可以结束这个话题。
谢小盈已经总结出了几分“伴驾心得”,感觉当个后妃好像也没多难,无非就是个熟练工种嘛!
而且皇帝虽然这阵子来得频繁, 倒也不是每一回都让谢小盈上“夜班”。
有时候宗朔过来,两人就是一起吃个饭,打会儿扑克牌,天色黑了就一起盖被子纯睡觉。
算着宗朔年纪, 谢小盈忍不住想, 莫非对皇帝来说,去临幸后妃仅仅是晚上下班找点事儿做?
谢小盈仔细回忆了一番, 她刚工作那时候,自己一个人北漂, 下了班也经常感到非常孤独。北京是个过分喧嚣和拥堵的城市,每次晚上挤在地铁里,熬着漫长的通勤路, 谢小盈都会感到十分痛苦, 很难不冒出想要辞职回老家的念头。
那时候她也会翻dating软件,挑聊得来的男孩子,下班约着一起去喝杯酒、看个电影。
未必要做点什么,但总要有工作以外的事情分散一下注意力, 像是一线喘息之机。
这样想想,谢小盈反而感觉能理解宗朔一些,每次看宗朔乘辇而来,也没什么排斥的情绪了。
她唯独害怕的就是自己真会怀孕。
好在,四月初,某一个风和日丽的清晨,谢小盈喜悦地喊进莲月:“我癸水来啦!!!”
莲月赶紧翻出了新制的月布,拿进净室去侍候。
谢小盈小心翼翼地把自己包裹好,挪去榻上老老实实地坐好。穿越以后,月经一来,她就要被封印几天。
莲月把她安顿好,低声说:“奴先去尚仪局报一声,娘子歇会。待奴回来,再给娘子煮一碗红糖水喝。”
谢小盈刚要答应,突然想起了什么,又道:“你去你的,让荷光去煮红糖水吧,煮好了就拿进来,我先喝上。”
莲月一怔,转瞬露出了喜色,“娘子原谅她了?”
“说好了只罚她一个月的,这已经四月了,叫她回我跟前儿来吧。”
莲月立时笑起来,叉手一礼:“是,奴这就去吩咐荷光。”
她转身从室内绕出去,见荷光正蹲在茶水房里,一个人不知道在想什么,莲月伸手在她耳朵上一揪,假意骂道:“又在闲着,怎么不去廊下守着点?万一娘子有事吩咐呢?”
荷光扁嘴,抬起头,委屈道:“娘子不乐意吩咐我,我还去碍眼什么……如今我能让娘子不着恼就很是不易了。”
莲月见她这神情,不由轻笑,“傻丫头,净胡说。娘子月事来了,你赶紧煮一碗红糖水给娘子送进去,我得先去一趟尚仪局。”
荷光下意识称是,直起身来,要去柜子里取红糖。
但她动作到一半,突然反应过来,“你是说要我送进去?娘子许我送进去了?”
莲月刚从带锁的柜子里取了腰牌,听荷光一惊一乍,险些被吓一跳。她笑着转过身,低嗔了一句,“就你这毛躁样子,我看早晚还得被娘子赶出来。”
“……天啊!”荷光脸上泛起喜意,眼眶也跟着红了。她加快了手里的动作,往碗里倒糖,然后又把铜壶提上了炉子,烧起开水。
莲月见她那样子,凑近了安慰,“以后再不敢那样莽撞了,一会进去,好好给娘子认个错,赔个不是,省得了?”
荷光连连点头,背过身不让莲月看她哭。莲月这才放心,径自出了清云馆,往尚仪局去了。
立在茶室里,荷光做了几次深呼吸才把情绪平复下来。
这一个月……她过得太难了!
起先几天,荷光还想着娘子只是与自己怄气,虽被莲月压着些洒扫活计,荷光还是存着几分侥幸之心。但她没想到,谢小盈竟是真的打定主意,一个月不叫她近身伺候。
荷光每每端了茶水,习惯性地走到内室门口,莲月总是一个眼神止住她,令她退下去。谢小盈新琢磨的《代号任务》,也不肯教她怎么玩,每次她们在二楼玩的时候,就叫荷光在下头守着。
陪着她的,只有荷光最看不上的萱辰!
荷光想起自己四岁就被府上的妈妈领进院子里,叫她从今以后侍奉家里的娘子。与她一起的还有另外三个年岁差不多的家生奴,莲月比她们年纪都大,则是从夫人房里派下来,专门训管她们的。
从那时候起,娘子就和她最玩得到一起去。明明四个婢子每个人都要分守一夜,娘子却只想和她一起。有时候故意把旁人打发走了,唤她进到寝间里。灯一熄,娘子就拍拍床,悄声喊她,“荷光,你和我一起睡嘛。”
等到天不亮,荷光才会偷偷从被子里溜出去,趁管带妈妈发现以前,假装自己是在地上睡了一夜。
后来娘子要进宫,夫人原是想选一个和莲月年纪差不多的家生奴,跟着一起侍奉。娘子不肯要,只想要她陪着。
荷光那日立在门外,听到娘子趴在夫人膝头撒娇,“阿娘,延京那样远,陛下那么可怕……我想要荷光陪着我嘛。”
夫人最终改了主意。
一入宫门深似海,她就是娘子的伴儿。
荷光从没想过,娘子会有一日把她从房里赶出去。
娘子不要她了。
她起先还以为娘子发现了自己生出了不该有的念头,惊慌失措,夜里都会哭醒。可后来,因为陛下来清云馆的次数愈发多了,娘子竟把诸多御用之物,亲自交给她分管。有时陛下不去视朝,娘子忙着梳妆,身边人手不够,还会唤她去侍奉陛下用早膳。
可荷光已没心思再去注意年轻帝王的天人之姿。
她只想越过皇帝的肩,去看一看娘子。
娘子都与陛下能处得这样融洽了?为何还不肯原谅她呢?
终于熬过了三月。
荷光端着红糖水,踏入了久违的内室。
谢小盈避着风半躺半坐,手里拿着一本书,有些吃力地在看着,旁边还放了纸笔,三五不时,她会扭头在上面胡乱写几个字。
这是谢小盈特地找皇帝要的一本《三国志》,倒不是她对三国的故事多感兴趣。而是她想玩《三国杀》,却记不太清都有哪些角色牌了。
《三国演义》是元末明初才有的,谢小盈没办法,只好先借一本《三国志》读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