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从始至终就没有对魏氏有过什么“一往情深”,只是父母的安排让他觉得自己的一切都被别人掌控在手里,无法挣脱。
他不甘心,又不敢言,便心生怨念。
于是爹娘越是跟他强调他已定了亲,不该再与魏氏多有来往,他就越觉得自己和魏氏感情深厚,被人硬生生拆散了。
得不到的总是最好的,所以他即便成了亲,也仍旧惦记着魏氏。
但当秦氏死后,魏氏真的改嫁给了他,他便清楚自己那段“少年情深”不过都是虚妄,是自己的臆想罢了。
但他不愿承认,也不会承认。
这个男人胆小又懦弱,自私又虚伪,除非别人亲自揭开他那层虚伪的面具,露出他真实的模样来,不然他不会去面对自己曾经犯下的过错。
苏锦瑶年少时曾真心仰慕过自己的父亲,但这些年她早已经认清了他。
她知道他必定早已受够了魏氏,所以找了一个和魏氏完全相反的女子,送到他面前,苏常安便这么轻易地上了钩。
苏常安听着她的话,心头最后一丝希冀也沉了下去。
他面色颓败,呆坐在椅子上,唇边却忽而勾起一抹自嘲的笑来。
“你接下来还要做什么?”
正如苏锦瑶了解他,他也同样清楚苏锦瑶。
以她的手段,怎么可能就这么结束?
苏锦瑶笑道:“那要看苏大人何时答应把我过继到秦家了。”
苏常安此时已比数日前初次听到这句话时平静了很多,但语气仍旧坚定:“你休想。”
他说完端起手边杯盏一饮而尽,随后起身,道:“你想做什么尽管做吧,但无论如何,我是绝不会答应把你过继给秦家的。”
说完转身便要离去。
苏锦瑶也不恼,只是在他身后轻笑一声,忽然丢出一句:“苏大人可知道,柳儿巷那女子有孕了。”
苏常安的脚步猛然顿住,僵硬地回过头去。
“你说什么?”
第74章 鱼饵 她的鱼饵一旦洒了出来,就从不放……
“我说, 柳儿巷那女子有孕了。”
苏锦瑶将方才的话不紧不慢地重复了一遍。
苏常安既然知道了柳儿巷那女子是她安排的,今后必然就不会再去了。但若那女子有孕了,情况就大不相同了。
“她已怀孕月余, 前两日才诊出来的。”
苏锦瑶笑看着他, 运筹帷幄的样子,丝毫不担心他会不要那个孩子。
“魏氏当初生苏盛炘时伤了身子, 自此不能有孕,苏家已经十余年没有孩子出生了。”
“苏盛炘眼见着是个不成器的, 教不出来了。苏大人, 你难道不想再要个孩子吗?”
“那女子腹中的……没准是个儿子呢, 你真舍得不要他?”
苏常安心头巨震, 眼前一晃仿佛回到了二十多年前,那时魏氏也是这样说服他的。
“秦氏生产时伤了身子, 今后再也不能生了。偏她生下的又是个女儿,无法继承家业支应门庭,你难道真要等到那女儿长大成人招赘吗?那还要等多少年?我腹中的没准就是个儿子呢, 你真舍得不要他?”
苏常安被这番话动摇,才会在苏锦纹之后又让她生下了苏锦颐, 不然以他的胆量, 哪敢接连让魏氏诞下两个属于自己的孩子。
但或许是做了背德之事, 老天也不让他如愿, 魏氏诞下的两个都是女儿, 他仍旧没有儿子。
苏常安倍感失望, 却也不敢让魏氏再生, 怕两人之间的奸.情被发现,于是之后那些年,魏氏也没再生过孩子, 直至改嫁到苏家,生下了苏盛炘。
如今这番话从自己的女儿口中说出来,苏常安如芒在背,仿佛自己当年的一言一行都被她看穿,那些他最想隐瞒的糟污之事都被暴晒在了日光之下,无从隐瞒。
他不想被苏锦瑶掌控于股掌之间,闭了闭眼,强自镇定心神,让自己冷静下来,道:“盛炘已经十岁了,再过几年就长大成人。等他成了亲,我就有孙儿了,不必急在一时。”
苏锦瑶面上仍旧带笑,丝毫不急。
“且不说苏盛炘还要几年才能成亲,就算成了亲,又何时才能生下儿子呢?如若他生的也是女儿,到时你还要等多少年?”
——且不说秦氏生下的女儿还要十几年才能成亲,就算成了亲,又何时才能诞下儿子呢?如若她和她娘一般,生的也是女儿,那你还要等多少年?”
“何况魏氏性情蛮横,不喜读书,她生的孩子你无论如何教导,也教不成器。苏盛炘将魏氏那些坏处学了个十成十,书读的不好也就罢了,偏还骄纵跋扈不知天高地厚。”
“有这样的父亲和祖母,你觉得和他们一脉相承的孩子能教得好?就算你有心自己教养,不让他们插手,也不可能让那孩子跟自己亲爹和祖母彻底断了来往吧?”
——何况真正有权有势的人谁会舍得自家孩子去入赘?肯入赘的又有几个有真本事?到时那女婿和你们不一条心,偷偷跟孩子说你们的坏话,让孩子跟你们生分,没准还要一起算计你们,谋夺苏家的钱财。就算你是孩子的祖父,有心自己教养,也不可能让那孩子跟自己的亲爹彻底断了来往吧?
“把柳儿巷那位接回去吧,苏大人。与其等着抱孙子,有个自己亲生的儿子不是更好吗?”
——让我生下来吧,常安。与其等着抱孙子,有个自己亲生的儿子不是更好吗?
苏常安形如立柱,定定地站在门口,回首望着苏锦瑶,脸上满是震惊与恐惧。
眼前的一幕和二十年前不断交错,让他脑中一片混乱,短短片刻便出了一身的冷汗。
而他曾经最引以为傲的女儿就坐在他面前,平静地看着他,神情堪称温和,说出的每一句话却都戳在他心底最深处,戳在他最恐惧也最软弱的地方。
苏常安身形微晃,极力控制着才稳住身子没有倒下去,脸上却是一片煞白,无论如何也掩饰不了心底的钝痛与惊惧。
他在此刻终于想起,他的长女琴棋书画样样精通,君子六艺不输男儿。但她出身平平无奇,之所以小小年纪便能在京城肆意横行,靠的从来都不止是那几分才气。
她最擅长的,一直都是揣度人心。
就像她知道苏锦颐不可能拒绝她帮忙将她丈夫调来京城的“好意”,也知道即便苏锦颐知晓了她的“故意”,也不舍得就这样离开京城。
她也知道就算苏常安知道柳儿巷那女子是她安排的,也会舍不得那女子腹中的孩子。
她摸准了他们的想法,给他们洒下的鱼饵从来都是他们难以拒绝不忍割舍的,总能轻易让人上钩。
………………
苏常安不知自己是怎么离开茗芳苑又回到苏家的,只知道自己此刻的脸色一定难看极了。
他恍若游魂般地回了家,躲进书房寻求片刻的安宁。
天色渐渐暗了下去,他没有点灯,坐在昏暗的房间中许久未动,最终决定还是不要那个孩子。
在茗芳苑时他确实险些被说服了,但他实在不想被自己的女儿牵着鼻子走,所以还是决定把这个孩子舍弃。
尽管苏锦瑶句句都戳中了他心中隐秘,尽管他确实动摇了,但他就算真想再要一个孩子,也可以另收一个外室或是纳个妾,不一定非得是现在这个。
他可以找一个和苏锦瑶完全无关的女子,安心地生一个孩子。就算这样和现在没什么区别,但起码他不是按照苏锦瑶给他设定好的那条路走的,这让他觉得安全。
虽然嘴上没说,但他心里其实有些怕苏锦瑶。他总觉得她还不止这些手段,若是真的让那个孩子生下来了,她一定还有什么后招。
苏常安不放心,所以不想要这个孩子。
他怕自己后悔,下定决心后便立刻叫来了自己的心腹,让他抓一副堕胎药送到柳儿巷去,一定要亲眼看着那女子喝下。
心腹不知道那女子竟然有孕了,但也不敢多问,当即应声而去。
可他刚离开没多久,书房的门就被人用力推开了。
来人是魏氏,她鬓发微乱,脸上怒容比方才跟苏常安吵架时还重。
魏氏不顾下人阻拦,硬闯进去冲到苏常安面前,劈头盖脸地怒问:“那个小贱人呢?柳儿巷那个贱人被你藏哪儿去了?”
刚才苏常安离开苏宅后,魏氏以为他是要去找柳儿巷的那个女子,便派人悄悄跟了上去,想等知晓了那女子的住处后把人抓住,远远地送出去,卖给青楼妓馆。
结果苏常安去了茗芳苑,她的人跟了一场空。
魏氏等不急,怕苏常安知道她容不下那女子,把人藏起来,便索性趁着他在茗芳苑的时候去了柳儿巷,打算自己先一步把人找出来。
但她寻遍了柳儿巷,也确实打听到了那女子的住处,进去后却没见到人。
房中空空如也,除了带不走的家具以外,金银细软一类早已消失不见,显然是在她来之前就已经离开了。
魏氏怒极,以为是苏常安把人藏了起来,冲回府便来质问他。
苏常安一愣,回过神后明白过来,定是苏锦瑶先一步将人藏起来了。
难怪他留在那女子身边伺候的人没有传信回来,也从没告诉他那女子有孕。想必是在苏锦瑶打算把这件事捅给魏氏的时候,她就已经把人接走了。
苏锦瑶定是猜到了他可能不要那个孩子,所以提前把人带走。等十月怀胎瓜熟蒂落,让那女子抱着孩子到苏家门前哭诉,便又是一场风波。
她把每一步都安排好了,不管苏常安接还是不接,她都有后手等着他。
苏常安颓然地坐在椅子里,听着魏氏的怒骂,却觉得两耳像是被塞上了什么东西,除了一片嗡鸣,什么都听不到。
许久之后,他终是认命地苦笑一声,道:“人在昭昭那,你问我,我也不知她把人藏在哪了。”
魏氏的嗓子像是被什么东西卡住了,一时竟接不上话,半晌才不可置信地问了一句:“你说什么?”
苏常安道:“那女子是昭昭安排的,如今已经被她藏起来了。”
若苏常安口中说的是别人,魏氏是绝不相信的,但他说的是苏锦瑶,魏氏心中便半分怀疑都没有。
她知道苏锦瑶是做得出这种事的,那个女人为达目的不择手段,连自己的清誉都可以不要,亲自将自己与家奴有染的事情散播出去,又如何做不出给自己的父亲安排一个外室这种事?
只要能搅乱苏家,她一定什么都做得出!
但如今苏常安既然知道那女子是苏锦瑶安排的,就定然不会再去了,魏氏心里虽愤恨,却也不由松了口气。
谁知下一刻,就听苏常安说道:“我明日去找昭昭,让她把人送回来,就安置在……紧靠着花园东头的那处院子吧。”
与其把人留在苏锦瑶那里,让她数月后指使那女子抱着孩子来闹事,不如现在就把人接回来,认下那女子腹中的孩子。
这么做虽然还是着了苏锦瑶的道,但总好过来日再被搅的不得安生。
反正就算他以后再纳个别的女子做妾室,魏氏也一定还是要闹的。既然如此,不如就把现在怀了身孕的这个抬回来,总归她已经知道了。
魏氏听了这话比方才还震惊:“什么?你明知那女子是苏锦瑶安排的,还要把人接回来?”
苏常安深吸一口气,道:“那女子有身孕了,是我的孩子。”
这话让魏氏再次愣住了,旋即声音陡然变大,几乎劈裂了嗓子。
“不可能!不可能!她在骗你,根本就没有什么孩子!”
苏常安被她吵的抚了抚额,道:“这种事有什么好骗的?回头找个大夫一诊脉不就什么都知道了?她就算能买通一两个大夫帮着说谎,难道还能买通全城的大夫?”
何况那女子身边还有他安排的仆妇,那仆妇是个家生子,爹娘孩子都在苏家,绝不可能帮着苏锦瑶骗他。
他数月前就已将那仆妇派去柳儿巷了,一直在那女子身边贴身伺候。那女子若是与别的男人来往过,仆妇必然会告诉他。
既然没有,就证明那女子腹中的孩子一定是他的。
但魏氏却仍旧不信,一口咬定那孩子不是他的,状若癫狂,整个人像疯了一般。
苏常安不想再听她吵闹,叫来下人把她带出去,魏氏却挣扎着不肯离开,仍旧大喊大叫说不可能,那女子绝不可能有他的孩子。
苏常安本就心烦,见下人畏首畏尾不敢硬拉,怒道:“愣着做什么?我让你们把她带出去,没听见吗?”
他毕竟是一家之主,发作起来下人还是怕的,连忙上前连劝带拽地把魏氏往外拉。
魏氏眼见要被人拖出去,怒急之下忽然大笑几声,道:“那女子不可能有你的孩子,绝不可能!因为你根本就生不出孩子,你根本就生不出!”
几句话让周围短暂的安静了一瞬,旋即是巨大的惶恐漫上在场所有人的心头。
下人惊惧自己听见了不该听的,苏常安则不敢相信魏氏说了什么。
“……你说什么?”
他开口问道,声音里带着自己都不曾察觉的惊恐。
魏氏挣开了下人,脸上挂着讥讽的笑,一副破罐子破摔的样子。
“我说你根本就生不出!所以那女子腹中的孩子,绝不可能是你的!”
苏家这些年虽然一直没有添丁,但苏常安从来没觉得自己有什么问题。
因为他知道魏氏当年生苏盛炘伤了底子,不能再有身孕,所以觉得没有孩子是魏氏的原因,而不是他的。
但如今魏氏却告诉他,他不可能再有自己的孩子。
她为什么这么肯定?
苏常安心头巨颤,呼吸陡然急促起来,指着魏氏道:“你……你做了什么?”
魏氏不说话,只是死死地看着他,神情阴毒,狠如蛇蝎。
苏常安两手抖了抖,从她的神情就已猜到了大概。
当年魏氏生苏盛炘时补得太过,导致孩子太大,生产艰难。
后来孩子虽然生下来了,但她却也坏了身子,从此以后都不能再生。
苏常安当时就从大夫口中知道了这件事,还安慰了她一番,说他们已经有了一个儿子,以后就算不能再生也没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