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说一半察觉声音太大,忙又压了下来,声音里是掩饰不住的惊恐:“她怎么来了?”
方妈妈皱眉道:“说是在乡下受了欺负,过不下去了,非要来找你。”
“老奴本是想替您拦着的,但她死活要来见您,说是今日若见不着您,就要把你们的事情闹出去,让全京城的人都知道。老奴没办法,只能先把她带进来了。”
苏常安点头,忙起身:“她现在在哪?我赶紧去把她打发走。”
方妈妈却一把拉住了他,摇了摇头:“夫人病重,这正院现在是咱们府上闲杂人等最少的地方,您与其去别的地方见她,不如就在这见她。”
“而且您现在若出去,夫人身边就没了人,还得再换别人来照看着。到时候惊动了薛妈妈,让她察觉出什么就不好了。”
薛妈妈是从秦家来的,对秦婉嫣最是忠心。平日里苏常安不在的时候,她怕没有主子在旁震着,下人对病重的秦氏不尽心尽力,所以都是亲自守着的。
苏常安才把她替换下去不久,此时又忽然离开,难免引起她注意。
“可是……可是我怎么能在这见她?这……”
“事急从权,”方妈妈道,“夫人服了药睡得沉,您赶紧趁这会儿糊弄那魏氏几句,给点儿银子将她打发回去,旁的什么都等过了这几个月再说。”
他和魏氏的事已经瞒了十余年,秦婉嫣至今都不知道。
如今她只剩下几个月的光景,等她走了,苏常安不管怎么处理魏氏的事情都没关系了。
苏常安看了看仍在床上昏睡的妻子,犹豫片刻道:“将她带到外间吧。”
方妈妈点头,将装作苏家下人的魏氏带了进来,自己则守到门口给他们望风。
魏氏一进门就扑过去拉住了苏常安的衣袖,哭道:“常安,我总算见到你了!”
苏常安吓了一跳,忙道:“你小点声!非要把别人都招来才行吗?”
魏氏哭哭啼啼,拉着他的衣袖不放。他无心安慰,直接问她来京城做什么。
魏氏擦着泪,向他倾诉自己这一年多来的煎熬和苦楚。
原来一年多以前,她的丈夫方鸿意外过世了,自那以后,方家就只剩她和两个女儿,频频受人欺辱。
就在前不久,六十多岁连孙儿都比她大的里长还想强收了她,让她给自己做妾。
魏氏搬出了苏常安的名号,说他是自己丈夫的生前好友,一直都在接济他们孤儿寡母,若让他知道他如此欺辱她,定会给她做主。
那里长也知道苏常安和方鸿的关系,听了魏氏的话也有所顾忌,终究是作罢了,但临走时放下话来,说他就不信过几年京城那位苏大人还能记得她这个寡妇,到时候他还会再来。
魏氏又惊又怕,等他走后将两个女儿安置好,假装自己病了闭门不出,实际暗中溜了出去,直奔京城。
她想让苏常安护着自己,想让他给自己一个交代。
方鸿都已经走了,难道以后就这么让她自己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吗?
她喋喋不休说个没完,苏常安实在没耐心听,皱着眉头打断:“就为这么点事,你就跑来京城了?”
魏氏这些日子过得分外煎熬,觉得天都要塌了,哪想到在他眼里就只是“这么点事”?
她红着眼睛拉扯他的衣袖:“纹儿和颐儿都是你的孩子!现在方鸿死了,你这个亲爹也不管他们,你让我怎么办?”
“我何时说过不管她们了?”苏常安道,“可现在你让我怎么管?把她们认回来吗?到时别说我自己名声全无,两个孩子也要受到牵连!这对他们又有什么好处?”
“我跟你说过了让你等一等等一等!你怎么就听不懂?还非要跑到京城来?”
“那里长的事你写封信来告诉我不就是了?我差人去打个招呼,他从此必然不敢为难你,你怎么就非要跑这一趟?”
魏氏方才还哽咽着轻声细语,这会因他的话也窜起了火气,道:“你说的倒是好听,等一等等一等,可到底要还要我等多久?纹儿已经十一岁了,颐儿也十岁了,再过几年就该议亲了!我等得起,她们等得起吗?到时候难道要我就这么把他们嫁给两个破落人家,过我从前的生活吗?”
苏常安见她声音渐大,生怕引来了旁人,忙去捂她的嘴:“你小声些!”
魏氏挣扎着避开,还想说什么。
苏常安后悔一时气恼惹怒了她,忙又安抚:“你听我说,婉嫣她身子不好,也就这半年的事了。你让我妥妥帖帖地把她送走,等她走了我一定给你和孩子一个交代!”
挣扎着的人停了下来,抬头看向他:“当真?秦婉嫣她……活不久了?”
魏氏知晓秦婉嫣身子不好,也知道她这两年病情越来越重,但并不知道已经到了这步田地。
苏常安松手,道:“是,该请的大夫都请过了,说是最多半年。我……尽力了。”
这句“尽力”让他像是卸下了什么包袱,仿佛从此就可以原谅自己曾经犯下的错,不必再整日活在愧疚之中。
魏氏并不关心他的自责或是内疚,也丝毫不为秦氏的病情而难过。
她心底升起一股前所未有的欢喜和期盼,脸上怒容瞬间消融,再次拉住了苏常安的手。
“长安,我可以等。我知道你对秦姐姐是有情分的,想最后送她一程也是理所应当,但你总得把话跟我说明白不是?”
“是不是……等秦姐姐走了,你就可以娶我过门,可以把纹儿和颐儿认回来了?”
正妻才称娶,苏常安从没想过要娶秦氏做正房,但此时他一心只想赶快把她打发走,便应付道:“是,我这些年亏欠纹儿和颐儿良多,将来一定会弥补他们的。你只管放心,先回去照看好他们姐妹俩,等我将来接你们进京。”
魏氏拉着他的手不放,垂泪道:“你也知道纹儿颐儿受了多少苦,同样都是你的孩子,秦姐姐的女儿锦衣玉食穿金戴银的时候,他们却粗布麻衣,连件稍微好些的首饰都不敢戴出去。”
“等我们来了京城,你可一定要对他们姐俩好,起码身份地位上不能比你那长女差了去,不然他们这些年的苦不都白受了?”
这就是变相地说自己要做正妻,让两个女儿做嫡女。
苏常安急着让她离开,敷衍道:“我知道我知道,你放心吧,我待他们一定不会比锦瑶差。都是我亲生的,我还能亏待他们不……”
话没说完,内室里传来一阵细微的声响。
那声音嘶哑而又急促,让苏常安登时汗毛倒竖,脊背上陡然窜起一阵寒意。
第84章 真相(2) 秦婉嫣之死(2)
苏常安推开魏氏跑进房中, 就见原本躺在床上昏睡的秦婉嫣不知何时醒了过来,正瞪大眼睛看着门口的方向。
她一只手半抬着,手背青筋暴起, 指尖颤的厉害, 喉中不断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似是急于想说什么, 却又说不出来。
苏常安脑袋里轰一声响,忙跑过去拉住她的手:“婉嫣, 婉嫣你听我说……”
方才开口, 就见秦婉嫣唇边溢出鲜血。
他心头一慌, 顾不上跟她解释, 转身便要去叫大夫。
虽然看过的大夫都说秦婉嫣命不久矣,但为了能让她最后的这些时日好过一些, 秦家专程请了一个大夫住在苏家。
那大夫住的离这里不远,很快就能赶来。但他才走出没几步,就被跟进屋的魏氏一把拉住。
“你现在喊人过来, 是要让所有人都知道我来过,知道咱们两人的关系吗?”
“你走啊!”苏常安一把将她推开, “现在就走!”
说着便又要往外走去。
魏氏却扑过来, 再次死死地拉住了他。
“我走了又怎么样?秦婉嫣已经听见了看见了!她若被救回来, 第一个就要把咱们的事告诉秦家!”
苏常安脚步一顿, 原本要挣开的手也僵住了。
魏氏的手也在微微发抖, 看看躺在床上的秦氏又看看他, 慌乱之余却觉得这是天赐良机。
她紧紧地抓着苏常安, 放缓声音道:“秦姐姐已经病了那么久,本就没有多少时日了。就算她今日走了,也没有人会怀疑什么。常安, 与其让她拖着病体苦熬着,不如……让她就此解脱了吧。”
苏常安面色青白,动作僵硬地摇头:“不,不行,我……”
魏氏的指甲掐进他掌心,再次打断:“秦家那么宠她,若是知道实情,绝不会放过你的。到时候他们若闹起来,弄的京城人尽皆知,你的仕途就完了!”
“仕途”两个字轻飘飘落在苏常安耳边,却狠狠地砸进了他心里。
他僵在原地,心中凭空生出一根绳子,一头拴着发妻,一头拴着前途,扭曲着来回博弈。
魏氏抓着他的手放松了些,温声道:“常安,你尽力了,你已经尽力了。”
两人这么僵持着,没注意到守在门外的方妈妈已进了屋。
方妈妈觉得魏氏停留的时间太长,又隐约听见房中动静不对,在外面轻唤了苏常安两声没得到回应,便推门进来看了一眼,哪想到却看到这样一幕。
她到底年长苏常安二十来岁,遇事要镇定得多,短暂的惊慌过后开口问道:“老爷是什么打算?”
苏常安半晌不语,床上的秦婉嫣却眼看着就要撑不住了。
她抬起的手已无力地垂下,面色隐隐发青,眼白几乎被血丝挤满。
方妈妈知道再不做决断不行了,看了一眼旁边的魏氏,咬了咬牙,对苏常安道:“我去请大夫!”
说完转身便向外走去。
方才一直没有动静的苏常安这时却一把拉住了她:“不能去!”
方妈妈心头一沉,转回身看向他:“……老爷。”
苏常安低垂着头,声音颤抖:“我……我尽力了。”
他嘴上这样说着,却再也没敢看病榻上的秦婉嫣一眼。
直到她死。
………………
秦昭在听楚毅说话时又剥空了一支莲蓬,残破的莲蓬和莲子漂浮在湖面上,随着水波浮浮沉沉。
楚毅心疼地将她的手捧在手里:“小姐,别剥了,仔细手疼。”
女子看着湖面,回忆曾一度出现在她噩梦中的画面。
“我娘一生爱美,便是后来病重,每日醒来也必要让薛妈妈给她梳洗打扮一番,不收拾妥当了不肯见我。”
“她不想让我看到她的病容,不想让我为她忧心,可最后……她走的时候,面色青紫,七窍流血,那双眼睛……怎么都阖不上。”
当年才十二岁的苏锦瑶被吓到了,梦魇了很长一段时间。还没等她从噩梦中解脱出来,他爹便说要迎娶魏氏。
曾经京城人人赞颂的痴情人苏大人,发妻离世未满一年便要另娶,多么可笑啊。
那时她不懂,不懂他为什么可以那么快就放下她娘,现在总算一切都清楚了。
楚毅轻揉着她泛红的指尖,道:“小姐若想报仇,何不让我……”
“不必。”
秦昭说道,目光虽悠远,语气却很平静。
“一个本就活不长久的人,何必为他脏了自己的手。”
楚毅听她这么说,就知道她有自己的打算,便没有擅自插手。
他怕秦昭一直沉浸在那些不愉快的往事里,有意提起了别的事,转移她的注意力。
“小姐,我这次审问苏常安,还问出了一桩很有意思的事。”
秦昭没接话,但也没打断,楚毅便继续说了下去。
“您当初回苏家的时候,他们不是用一个鱼缸顶替了您院子里的那架秋千吗?后来……后来有一回雨夜里,我背着一把榔头,偷偷跑去苏家把那口鱼缸砸了。”
“结果您猜怎么着?苏常安大概是知道自己对不起您也对不起您母亲,做贼心虚,竟然以为是天打雷劈把那鱼缸给劈裂了,为此还吐了口血呢。”
秦昭回想一番,道:“就是我从苏家回来的那次?”
“对,就是苏常安第二次发病的时候。”
那日秦昭回来后心情不佳,也不知怎么想的,忽然跟他说若是来日他喜欢上了别的女子,只需直接告诉她就好,她会放他离开。
楚毅无论如何剖白,也难以让她相信这世上真有从一而终的感情,他真的会一生一世只爱她一人。
他又生气又委屈,满肚子脾气又不能冲着自家小姐发,半夜辗转难眠,思来想去觉得这一切都是因为苏家。
他欲将苏家人处之而后快,又怕连累了秦昭的名声,打乱她的计划,不敢轻举妄动。
于是堂堂楚大将军,为了发泄心中的不满,半夜三更冒着雷雨,背着榔头□□入室,砸碎了那口他家小姐不喜欢的鱼缸。
那段日子秦昭本就逼苏家逼得紧,加上这鱼缸一碎,苏常安还以为自己遭了天谴,死咬着不放的那口气终于泄了下来,答应将秦昭过继出去。
秦昭想着楚毅背着一把榔头□□的样子,觉得着实有些好笑,道:“你背着把榔头到处跑,倒不怕天上落下个雷把你给劈了。”
楚毅见她脸上有了笑意,也跟着笑了起来:“我又没做亏心事,老天爷自然不会劈我。”
说着自然而然地牵起她的手:“日头太大了,咱们回房吧小姐。”
秦昭轻笑:“你一个整日东奔西跑的将军,还嫌晒?”
楚毅理直气壮:“是啊,我马上就要做新郎官了,得好看些才是。若晒成块黑炭,站在小姐旁边岂不是很丑?”
说完还不忘加一句:“我这辈子就成这一次亲,可不想让人觉得我与小姐不般配。”
话里话外不忘表白自己今生只娶她一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