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思蓁斟酌他话中意思,将莲花灯摆在地上,指着那七个小儿试探道:“怨灵已收,只是我还有些疑惑之处,望住持指点一二。”
“你要寻剩下的两个?”圆慈直接道出她心中所想。
元思蓁点头,谁知圆慈答非所问:“寻到又如何?收进你这灯中?那她们执念如何化解?”
原本元思蓁就对圆慈的动机有所怀疑,听了这话便觉自己的猜测无误,“化解执念之法甚多,住持为何用这害人的法子?”
圆慈摇了摇头,看着灯面上的小儿,面露慈爱,“道长不懂,怨念因我而起,我不这般做,寝食难安。”
“你......”元思蓁不知他为何这么说,难道这些婴孩怨灵当真都是他所害?
“我十岁入空门,在九江妙缘寺跟着师父行医布善,尤善难孕之疾,久而久之也算远近闻名。”圆慈目光未从灯面上离开,似是在自言自语一般,“可总有妇人生产后,将呱呱落地的婴儿抛弃或杀死,贫僧每见那滔天怨气,都自责难安。”
元思蓁刚想问为何这些妇人要将婴儿杀死,忽然想到那圆石中的七十二具女婴尸骸,不免咋舌,迟疑半晌才说:“杀的都是女婴?”
圆慈无奈一笑,“世间俗人都道男子能继香火兴门楣,而女孩却是可有可无。那地儿的风俗骇人,杀女婴竟是活活烧死,说是不留她尸身害人,贫僧无奈,这才塑了石像想牵引怨气,谁知怨气久久不散,竟在石像中化成怨灵。”
“那为何要将石像带到洪福寺?”元思蓁想着那些被烧死的女婴,不由心神不安,又不得不继续盘问他。
“此事因我而起,我自要还她们个安乐。长安城民风开化,重男轻女之事自是要少些,我便将九座石像背到了洪福寺。”
元思蓁接着他的话道:“你再将怨灵寄到求子符中,给那些向你求医的妇人,让怨灵附身到胎儿身上?”
圆慈嘴角竟淡淡一笑,“只有女胎才可附身,怨灵随胎儿降世,心思极其敏感脆弱,若她感受到父母的疼爱,便能化怨气,早登极乐。”
“若是不喜呢?”元思蓁想到了鸢答应初生即亡的小公主,冷声问道。
“若是有丝毫不喜,怨灵便会悲恸至极,怨气滔天,活活将那婴孩溺毙在怨气中。”圆慈语气平静地说。
元思蓁心下一颤,一时不知如何作答,良久她才平复了心情冷笑一声,“这就是你的化解之法?被害死的婴孩何其无辜,况且婴孩暴毙又生怨气,如此往复,那怨灵岂不是更难对付!”
圆慈仍是不徐不缓,“只要有一次,有一次她能不被嫌恶,就能放下执念啊,一次就好啊!”
元思蓁见他心中执念已深,淡淡叹了口气。听圆慈这番话,她也想通了许多不解之处。那些怨灵寄宿在胎儿身上后,若是不得化解,便又会回到洪福寺的罗刹石中,等着圆慈再为他们寻新的宿主。
“那圆石中的七十二具女婴尸骸,都是这些怨灵寄宿后害死的无辜女婴?”元思蓁又问。
“有些是,有些不过是长安城中出生就被遗弃而亡的,你看这长安城虽是天子脚下,不也有这般狠毒之人,不过好在还留了个全尸。”圆慈嘴角含笑,眼中竟泛起了泪光。
元思蓁想起圆慈给她的求子符,那符中并无罗刹石中怨灵那般重的怨气,想必只是圆石中的婴孩怨气。
莲花灯灯面上的七个女婴孩都咧着嘴笑,一副天真活泼的模样,可此时元思蓁再看,只觉她们眼中都满是痛苦悲愤。想必这就是将她们直接镇压诛灭,而为化解其执念的缘故。
元思蓁虽心中感慨,却仍不认同圆慈的所作所为,她知这一时半刻改变不了他的想法,又见衙役给她打了个手势,赶紧询问最后两个怨灵的去处。
“事已至此,住持可能告诉在下,剩下怨灵的去处?在下不想再让婴孩枉死。”
元思蓁忽然想起那日吕游樱说起过裴将军家喜得龙凤胎之事,又问道:“不知可有一怨灵去了裴将军家?他儿媳所生龙凤胎,皆身强体健,想必是化解了怨气。”
圆慈无奈摇摇头,脸上露出了一丝失望,“正因是龙凤胎,女孩才分得了喜爱。这也是我来长安十多年,九个孩儿投胎无数次,无数次啊,才唯一化解的一个。想不到偌大个长安,都找不到一户视女儿如珍宝的人家。或许道长说的对,这法子不对......”
见他动摇,元思蓁又连忙劝道:“以怨化怨,岂不是本末倒置,何日才得个圆满?在下不才,于道法有小成,收了这怨灵,定会想办法化解其执念!”
“阿弥陀佛,罗刹石已毁,那孩儿此次若不得化解,也不知该回何处了,只怕是要一个人孤零零的在这世间游荡。”圆慈叹了口气道。
他这话中流露的关心疼爱,像是将怨灵当做了自己的孩儿一般。元思蓁不再做声,等着他下决断。
良久,圆慈才双手合十道:“罪过罪过,那孩儿去了安义坊,卖绸缎的周郎君家。”
“多谢住持!”元思蓁立即行礼道谢,她正要起身出去,又听圆慈问:“九蒂莲也没了吗?”
“与罗刹石一道烧了。”元思蓁答道,那九蒂莲应不是妖邪之物,否则灯面上也会有它。
圆慈闻言周身一凛,神情似乎有丝僵硬,“多谢道长。”
元思蓁不知他何意,见衙役又在催促自己,只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便跟着衙役出了监牢。
她出来后直奔安义坊,一入坊门便四处打听卖绸缎的周郎君家,绕了好几个巷子后,才听一老妇道:“就前边转角口呢,你现在去估计他们顾不上你,他娘子刚发动,正在生产呢!”
元思蓁一听连谢都来不及说,拔腿就往转角跑去。
老妇被她这做派吓到,嘟囔道:“这人孩子他舅吧!这般着急!”
元思蓁自是着急,等婴孩出生若父母不喜,这怨灵怕是又要害人性命。
她刚绕过转角就见周记绸缎庄大门紧闭,贴在墙边隐隐能听到妇人的叫喊声。元思蓁心道应是这家无错,便抬腿踩在墙角的水缸上,纵身一跃翻进了院内。
院中现下空无一人,想必都聚在产房,她沿着走廊直接进到内院,才见到院中在焦急打转的几人。
“你可是大夫?”一老妇见到她周身打扮如是问,“怎么来的这么晚,我儿媳都要生出来了!你快进去啊!”
“娘,别着急产婆和大夫都在里头!”她身边一个中年男子出声安慰,但也是一副焦虑模样,想必就是周郎君。
元思蓁刚想说要进产房,却听房中传来产婆激动的声音,“生了生了!终于生了!”
院中众人飞也似的冲进房里,一时间院中人声鼎沸。
元思蓁也赶紧挤进人群,她莲花灯已捏在手中,留意着屋中的动向。
这户人家不像高门大户爱讲规矩,那周郎君直接上手就接过襁褓中的婴孩到怀中逗弄,又凑到妻子跟前小声安慰。
元思蓁踮着脚尖越过人群朝里看,尚不见那怨灵气息。小夫妻俩说了许久体己话,才见周郎君的母亲问产婆。
“是个小郎君还是个小娘子啊?”
第32章 喜得贵女 一时间屋中众人都看向了……
一时间屋中众人都看向了产婆, 产婆脸上挂着喜气洋洋的笑容,拍着手道:“恭喜周郎君周夫人,是个可人的小娘子!”
周郎君的母亲闻言面露遗憾, 小声道:“怎么不是个胖小子呢,大夫明明说是!”
元思蓁心中一紧, 捏着莲花灯的手掌都有些冒汗, 紧盯着那婴孩门面。
却听周郎君朗声大笑, “好啊好啊!小娘子好!我周琼也有自己的孩儿了!”
床上的虚弱的妇人原还担心丈夫不喜, 听他语气欣喜不似有假,这才松了口气看着小婴儿的脸道:“妾也喜欢小娘子。”
一时间,屋子中一片道喜之声......
元思蓁又在屋中等了许久, 捏着莲花灯的手也松了下来,她看着小婴儿奶呼呼的小脸,不由淡淡一笑。
她抬头看向空中, 眼神似跟着什么飘出了门外, 飘远到天边。
“师妹真爱凑热闹,人家生孩子也要来看?”就在元思蓁为这怨灵欣慰之时, 耳边突然传来了令人毛骨悚然的声音。
她僵硬地扭过头看向身后歪着脑袋的凌霄,从牙缝里挤出话道:“你不也在这吗?”
凌霄摊了摊手, 面上挂着如沐春风的笑容,“我是大夫啊!啊!你这打扮也是大夫不成?”
元思蓁只觉他这笑容讨打,心道原来这家伙也盯上了怨灵,还好自己那晚上将另外七个都收了。
唯二两个未收的, 又都化解了执念消散而去, 凌霄这家伙渣都吃不到!真是快意!
“你能做大夫我就不能了吗?”元思蓁心中得意地回道。
“多谢二位大夫了!”周郎君打断两人之间刀光剑影的对话,一人手里塞了一个红袋。
元思蓁赶忙退回,不好意思道:“我顺路路过的, 不用红包了,恭喜周郎君得贵女,告辞!”说罢转身就往门外走。
“这......”周郎君搞不清楚状况,刚想问凌霄,就见他甩了甩红袋,高兴地揣进兜中,“我就不客气收下了。”
元思蓁出了周家没多久,凌霄果然又跟了上来,她叹了口气,心道这人真是阴魂不散。
“你跟着我干嘛?”元思蓁走出安义坊,见凌霄还悠闲地跟在她身后,忍不住嫌弃道。
凌霄愣了愣,装傻道:“我没跟着你啊,出坊门不只有这条路吗?”
“哦!那师兄出了坊门要去哪儿啊?”元思蓁驻足问他。
“让我想想!”凌霄摸了摸下巴,一脸纠结,“之前住的客栈太旧了,我去寻个新的住处好了,师妹的医馆如何?”
元思蓁只觉太阳穴痛,“我哪儿有医馆!”
“你不是大夫嘛?怎么没医馆?”凌霄无辜地眨着眼睛,好像被人骗了一般。
“懒得理你!”元思蓁翻了个白眼,不再理会凌霄的无事生非。
凌霄见她真的生气了,才轻笑两声,说道:“做王妃真麻烦,为了捉妖除魔,不是大半夜溜出门就是乔装打扮,师妹究竟为何要这么做?师兄实在想不通。”
元思蓁不答他话,心中只盘算着如何在回医馆前支开凌霄。
“还是说,做王妃有什么不得人知的好处?”
“真爱真爱!”元思蓁敷衍他道。
“哦?真爱?”凌霄若有所思,“李淮都......难得啊......”
元思蓁觉得他语气诡异,忽然想起吕游樱说过国公夫人求医求到凌霄这儿的事,心下一凉,凌霄这话该不会是在暗示什么吧?此事会不会让他怀疑她与李淮的关系?
“是难得,我扮做大夫还是王爷许的呢,这会儿王爷还在医馆等我。”元思蓁决定向凌霄脱出,消了他心头的怀疑,“要不你同我来见见他?毕竟你是我师兄啊!”
凌霄咧嘴一笑,“不了不了,我可记得那日在城外,师妹说过李淮知道此事,会灭我的口呢,我怎会往刀口上撞呢!”
元思蓁讷讷,“算你识相。”
凌霄跟着她过了个转角,就不见了踪影,元思蓁这才长舒一口气,心道这家伙越来越厉害,不仅一眼看穿她的障眼法,还会拐着弯试探她,好在把他唬走了。
她方才顺道瞄了一眼凌霄的油纸伞,只见油纸伞上又多了几处图案,顿感焦心,告诉自己定不能掉以轻心,让凌霄超前了去。
元思蓁回到医馆正想上楼,便被引去了后院的马车边,她一掀开马车帘子,便朝李淮露出个讨好的笑容。
“王爷久等了!”她坐进马车后,就将障眼法化去,露出了本来的面貌。
谁知李淮只淡淡看了她一眼,就撇过脸去,看向窗外。
元思蓁直觉李淮脸色阴沉心情不佳,就是不知是何缘故,她小心翼翼地挪到李淮边上,试探道:“王爷,蓁蓁把事情都搞清楚了,与你说说?”
李淮冷着脸微不可查地点点头,元思蓁便飞快地将怨灵始末一一道出,末了还刻意说道:“还好蓁蓁发现的及时,不然求子符中的怨灵可就要害我们了!”
李淮脸色仍不见变化,元思蓁觉得这车中的气氛似是有些凝重,心想难道李淮在想什么重要的事情吗?
若是如此,她还是别打扰的好......
两人一路无言回了晋王府,李淮头也不回地就进了书房,元思蓁以为他还有事务处理,便自顾自地去了西厢,想化解求子符中的怨气。
先前元思蓁只能从这枚求子符上感受到极淡的怨气,如今湖中罗刹石、圆石皆被毁去,求子符上的怨气倒是清晰了不少,她手捏法诀念了个往生咒,这股微弱的怨气便消失殆尽。
元思蓁点燃莲花灯,看着灯面上跃动的小人,思及她们一遍遍投胎,一遍遍加深执念,每次迎接新生的希望,却又再经历一次撕心裂肺的悲痛。设身处地一想,她顿觉心中悲痛,连忙按灭了烛火,不再看那些婴孩。
若这些怨灵有神志,怕是宁可待在莲花池中,也不愿一遍遍去遭受痛苦。
思及此,元思蓁忽然想通,或许吴王侧妃小产时没有怨气,并非李淮说的假孕,而是那怨灵滑出母体后,心甘情愿地想回到湖中本体之上......
李淮在书房待了许久,桌上的案卷已经被他翻来覆去看了好几遍,现下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因为那补药一事心神不宁。
一定是自己失忆后,太过疏远她,才会让她有这般想法。
他回想起自己还以为元思蓁是狐妖时的场景,她那般嚣张地逗弄,自己却吓得跌下了床,还有平日里她种种接触,自己都不知所措,定是这些反应,让她起了疑心。
可他与元思蓁成亲已有半年,一直未有孩儿,难不成是真的......
李淮赶忙将这荒唐的想法扫出脑中,确信是自己这些日子冷淡的原因。
这样一想,元思蓁平日里许多举止都有了解释,尤其是那日喂他吃橘子,还要他吐籽到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