肃静异常的空旷场地外忽然传来刺耳的长吁声,“嘎吱”一响,马车急促停下。
一双素手掀开布帘,男子整理了自己的衣裳,缓缓下车,姿态一如谪仙般优雅,却没人发现他的腿在轻轻打颤。
他迈着莲步,眼直视着场上的女子,坚定地朝她走去。
男子身上仿佛有某种魔力,一下子吸引住了周围百姓的目光。
“什么人!赶紧给我下去!”看守在刑台四周的官兵立马将刀柄挡在他身前。
“哟,这不是曲侧君吗。”二皇女本就注意着此处的动静,这一看顿时来了精神,“也是,总归要来看自己妻主最后一面。”
在元琪被抓那刻她就了然,曲槐心倒戈是装的,一切都是为了引他们入瓮,可惜这一招却把自己送上了断头台,二皇女嘴角不禁扯出一抹轻蔑的笑。
男子不予理会,继续向前。
从前曲槐心印象里的二皇女是阴郁凶戾的,今日却格外聒噪。
大概是见唯一的眼中钉快要除去,再也掩饰不住内心的欢喜了。
曲槐心甚至没有移开目光,连横在面前的刀也毫不在意,依然昂着头执意朝眼中那人走去。
那几个官兵立即回头向女帝示意,见女帝默许,便也放开了一条路正好容他一人过去。
女子与他印象中明明已千差万别,可他仍记得那时唐突拉他上马,意气风发的模样。
可距离越近,恐惧感却一直从脚底升起,直涌上心头。
他的脚步也变得越来越慢。
跪在地上的女子睁开眼,缓缓抬头:“你怎么来了。”顺势还勾了勾干裂的嘴唇,带起笑容。
不知怎的,就是这么小的一抹笑,却让曲槐心的眼泪决了堤。
他一下子扑过去,扑进那人的怀里。
随后又向想起什么似的,朝她肩上砸了一拳:“你都要死了!还笑!”
何浅陌一声轻咳:“大庭广众,少说也有千号人看着呢。”
她从来没见过他如此激动,如此大胆,又如此难过。
“为什么不让我来?”他哽咽,什么都顾不上了。
要不是手被反绑着,何浅陌很想摸摸他的头。
“我让陶太傅不要告诉你。”
“为什么不告诉我?”曲槐心将脑袋埋进她的肩窝,然后狠狠咬了一口,“我的妻主快死了,自己还要被蒙在鼓里!”
“……”何浅陌沉默半晌,随即又笑了,“傻子。”
“我只是不想你看到我这么狼狈罢了。”
女子笑得胸口轻颤,他却不由加大了嘴里的力道,直到一股腥甜的气味在口中弥漫开。
血的味道刺激得曲槐心也浑身震颤。
他多希望在这一刻,能与她融合在一起,消失在这茫茫天际之间。
而不是亲眼看着她被人砍了头,倒在自己跟前。
“午时已到——”
满脸横肉的刽子手扛着大刀走上来:“侧君,让一让,可别误了小的行刑。”
曲槐心闻言才从她身前离开,面色惨白,被泪和血掺杂着浸湿的唇凑上前,在何浅陌的嘴上一点。
“殿下,来世还做我的妻主。”
女子不禁怔愣,眸子里的冰瞬间化开。
如春雨忽至,细风打棉,不经意吹乱了心弦。
如果她没记错,这小东西还是第一次跟自己说这种情话。
还心甘情愿承认自己是他妻主。
“好。”何浅陌笑道。
得到答复后曲槐心才面向她一步步往后退,好像生怕漏看哪怕一眼。
坐在不远处的女帝抽出竹筒中的令签,面无表情地抬起手。
一瞬间全场都静了下来,屏息而视,空气似被急速冻结,连针掉在地上都能听见。
曲槐心缓缓闭上眼,转过身去,眼泪再次顺着未干的泪痕滑落。
“行刑。”
“啪。”
竹签终被扔了出来,刽子手咬牙举起砍刀。
.
“慢!”
“陛下!!”
“臣有要事要奏!”
略显苍老的嗓音穿破云霄,直冲向在座几人的耳膜。
百姓回头,才发现刑场外又来了两人。
年纪颇大的走在前面,身后跟着的人披着斗篷、带着斗笠,看不见面容,但从身形上来判断当是名男子。
二皇女的脸顿时失了血色,站起身沉声问道:“都是些什么人,三番五次闯入刑场!简直没有王法了!”
女帝示意刽子手停下,幽幽开口:“陶太傅,你怎么也来嵊川了。”
来人上前一拱手:“陛下,老臣来迟,差点让六殿下含冤而去,臣有罪。”
“六皇女公报私仇,危害百姓,甚至杀死重犯证人以灭口,你还说是朕冤枉了她?”
“陛下,这一切均是有心人从中作梗,臣今日带来了另一位证人,可证明六殿下是清白的。”
女帝微眯双眼,从台上走下端详着被斗笠遮住面孔的男子:“就是他?”
“是。”陶太傅也转向男子,“这位夫郎,你将实情说出来,陛下会为你做主的。”
话音刚落,男子扑通一声跪在地上,瘦得指节分明的手将斗笠掀开。
微弯的背和面上的细纹能看出男子平日生活不尽如人意,与台上众人所着所戴形成明显区别。
二皇女眼中杀意乍现,死死盯着男子的身躯,不着痕迹地也来到跟前。
陛下,小的是元琪他爹。”男子说话不疾不徐,与当日疯疯癫癫的模样已大相径庭,“元琪不是六殿下杀的,他在官粮里下毒也是受了旁人指使。”
此话一出,周围顿时传来小声惊呼,和听不清晰的议论声。
“哦?”女帝的目光在何浅陌身上轻扫过,“你口中所谓旁人,姓甚名谁?”
全场静默,似乎都在等他一个答案。
男子脸上有一刻停顿,但下一秒立刻恢复平静,伸出手臂,带着薄茧的手指径直向后指向站在女帝身侧之人。
“是她。”
“嘶——”周围响起吸气声。
更有方才就在议论此事的人更是动也不敢动。
二皇女不为所动,看他的眼神与陌生人无异:“六皇妹哪里找来的乡野村夫,是实在无计可施了?”
虽以为自己心已凉,男子后背却仍不露痕迹地一紧,没想到她指摘起自己来竟如此不留情面。
“二殿下不认识此人?”
“不认识。”二皇女一脸厌恶。
“呵。”男子笑了一声,甚是凄凉。
曲槐心讶异地在两人之间看了看,不明白元琪他爹爹为何现在才愿意站出来说出事实。
他被带走的这七日里,究竟发生了什么?
“元琪还是个孩子,你就利用他做那些丧尽天良的事,殿下,您还有半分良心吗?”
女帝面露不悦:“老.二,到底怎么回事?”
二皇女说道:“我根本就不认识那位元公子,更不要谈他爹了,这一切都是六皇妹拖延行刑的手段罢了。”
“殿下。”男子打断她的话,“你可以不认我,但元琪……”
他顿了顿,郑重吐出最后几个字。
“他可是你的孩子。”
话音落下,全场鸦雀无声,本还翘首偷看的人立时缩回了脖子。
曲槐心也不由呼吸一滞,他说……元琪是二皇女的孩子?
他忽然回忆起两人站在一起时那股子让他倍感怪异的感觉,就像缠住的乱绳一下子被剪断。
所有的线索似乎都头尾相连,串成了一个圆。
怪不得元琪能为她牺牲至此。
“陛下。”男子的膝盖在地上摩挲,最后转向女帝,二皇女见状欲让官兵将他赶走,却被女帝拦下。
“让他说。”女帝面色明显不善。
男子得了准许,连忙在地上磕了个头才继续道来:“我本是栖梧人士,十八年前与二殿下相识,育有一私生子,当年她许诺要娶我进府,谁知都是骗我的,她嫌弃元琪是男儿身,我又出身卑贱,把我们丢在外头不管不顾多年。直到五年前她想利用我们时,才哄骗我以收养之名将我带回府,而后又将元琪送进了六殿下府上,今时今日这一切,全都是她的计划,皆是为了陷害六殿下。”
还没说完,二皇女的指甲已掐进掌心:“简直一派胡言,如今元琪已死,你们想怎么编故事都死无对证。”
“是啊,元琪死后,六殿下竟想连夜将我也杀了,真是好一个死无对证。”男子惨然一笑,似乎在自嘲。
女帝也漠然望向男子:“口说无凭,你可有证据?”
“有。”
“他能有什么证据,难道还能让死人起来帮他说谎不成。”二皇女一躬身,“母皇,这么多百姓看着,您还嫌咱们大洲的脸没有被丢尽,难道要留着这些跳梁小丑继续拖延行刑的时间吗?”
“陛下,二殿下与元琪是否为母子,只需滴血认亲便可知一二。”陶太傅在一旁提醒道。
滴血认亲?
曲槐心不解,且不说这法子是否有效,元琪已死了十多日,他们又到哪里去取血来。
“笑话。”二皇女一听到此处便松了口气,“人都死了,怎么滴血,认什么亲?陶太傅,你怕是老糊涂了。”
“老身没糊涂,殿下不信,我现在就将人请进来。”
二皇女额角沁出汗珠,登时不再说话,曲槐心屏息,果然见乌泱泱的人群突然骚动起来,随后自觉分成两堆,让出一条小道。
诡异的静谧后,从小道的尽头钻出了一道矮个子身影,同样穿着灰扑扑的麻衣,头戴斗笠。
那人行走灵活,显然年纪不大,当来到众人面前时,直接露出斗笠里的面容。
赫然是元琪的模样!
第64章 谢谢你救我
元琪没死?
曲槐心不由瞪大眼睛, 这一切到底是怎么回事!
“陛下。”来人跟着跪在男子身侧,的确是元琪的声音,“二殿下的确是我的母亲。”
“元琪!”本还能强忍住一口气的二皇女立马上前一步, 想要将他拉起来。
陶太傅一把拦住她:“二殿下,可别伤了证人。”
“你说过, 若我帮你你就会给我爹爹一个名分, 不管事成与否, 就算我死了, 你也会护我和我爹爹一辈子,你说过的。”元琪喃喃道,只是不知是说给对面的女子听的还是给自己。
“可为什么一听我死了, 你就要杀了爹爹呢?你不是说过要好好照顾我们的吗?你说过的啊,母亲。”这一声称呼似乎格外沉重。
从前有多希冀,如今大概就有多失落。
“陛下, 为了证明他们所说为实, 不如当场滴血认亲,以免某些人死不认账。”陶太傅在一旁催促道。
女帝见一时难以收场, 便只好顺了她的意:“取一碗清水来!”
很快,水被端到众人面前, 澄清的液体荡漾出几圈波纹。
元琪毅然上前,咬破了自己的食指。
一滴鲜红落进碗里,血丝朝四处蔓延开,瞬间将水染成血色。
陶太傅随后将碗往二皇女面前递去:“请吧, 二殿下。”
二皇女的手死死别在身后, 脸黑得不像话。
“老.二,你说他们污蔑你,不妨就证明给他们瞧瞧。”女帝好似是站在她一边, 但显然话里有话。
“二殿下,要劳烦您破些皮,流点血。”陶太傅对着她露出一个微笑。
“怎么,母亲,您是害怕了吗?”元琪抬头,巴掌大的小脸上满是讥讽,“不敢承认当年在栖梧发生的一切,不敢承认自己说过和做过的事?”
“老.二,快些,让他们瞧瞧!”女帝见她迟迟没有动作,露出一丝不耐。
他一句你一句,二皇女被逼得太阳穴突突直跳,拳头狠很捏住,就连呼吸也急促了不少。
她缓缓抬起手,接过下人递来的银针,颤抖着向下扎去。
众人屏息以待,死死盯着她的动作,生怕漏看了什么。
就在针尖已抵到手指前端,已戳出一个深坑时,她紧绷的神经忽然倒塌崩溃,怒气如倾覆的雪一般,从头顶轰隆而下,让她瞬间丧失了理智。
二皇女两步冲上去,抓起元琪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你不是死了吗!啊?你为什么还活着?为什么还活得好好的?”
元琪被她卡得脸涨红,一口气没上来开始小声咳嗽。
“你怎么不去死?你给我去死!”二皇女的表情变得狰狞,咬牙切齿地加大手里的力度。
她这是间接承认了。
曲槐心见场面一时十分混乱,便当着刽子手的面给何浅陌松了绑,她的手终于被放开,还有些吃不上劲,便附在曲槐心的肩上借力,他顺势扶起她,动作十分自然,好似在不知不觉间已养成了某种默契。
“我将你给他的药换了。”何浅陌这才出声,“那日在地牢中,你往他手里塞了一枚黑色药丸,对吗?”
二皇女一听就明白了她在说什么,眼神忽然变得恍惚:“何浅陌……呵……呵呵……我还当你是扶不上墙的烂泥,没成想你居然可怕至此……”
“我就是要让他活着,让他看看你的真面目,你是怎么对待他们父子,如何辜负他们的深情。”何浅陌有些憔悴的脸上一片漠然,寒气随着紧随而至的风四散开。
“是我疏忽了……疏忽了……”二皇女自言自语,“一直想着怎么对付何几硕,却让你韬光养晦这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