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为她就算是猜出自己的身份,少不得先哭诉一番。毕竟是一个十五岁的姑娘家,乍然得知自己的身世必然是委屈难过。
却不想她这般冷静,又是这般了当。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若不是,臣女便是无亲无挂之人。世人骂我欺我,指责我父母诸多不是臣女皆可不认。日后就算对簿公堂亦要为他们讨回公道。若是,那臣女更不能容那些人信口雌黄。纵然不为臣女自己,也要为李家以证视听。”
李岱一听,身体微微坐直。
这样的说辞,是她自己的想的,还是有人教的?
“臣女今日之言非他人所教。王爷与王妃一心忠君待人以诚,最不喜卷进他人是非之中。臣女是一个人,不是别人养的阿猫阿狗。生而为人,岂能不思不想不怨不恨。若不容臣女,大可将臣女鸠杀生母腹中。既容臣女见了这人世间,又为何一而再再而三地迫害!”
“你在质问朕?”李岱自登基那天起,有多少年没有和他这么说过话。朝中那些老臣,便是功劳再大,行的再是弹劾之言也不敢如此放肆。
“臣女并非质问陛下,不过是想为自己讨一个说法。陛下是天下之主,是万民之主。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臣女只恨自己生不逢时,未能生在父亲尚的年月。若是他老人家还在,臣女又岂会被人欺辱至斯,活得连个寻常百姓都不如。”
李岱帝王之威大盛,这个孩子…她果然什么都知道,她就是来质问她的。她说的没错,如果父皇还在,她会是一个备受宠爱的小公主。
怪只怪她生得太迟,怪只怪她托生错了胎。
他杀意起,当初真不该一时心软留了这孩子的命。只是若是不留下这条命,那人又岂会心甘情愿委身于他。
杀气散,他目光凌厉。
“依你之言,是朕不孝?”
“臣女不敢。臣女这些年活得艰难,从未有一日安稳。纵然旁人说什么逗臣女玩而已,臣女确实那玩笑之中藏着不血刃的刀。有人想要臣女死,死得理所当然怨不得别人。臣女命贱,那般摧残恐吓之下,竟然一年年挺了过来。世人或为人父母,或为人子女,为人子女者终将有一天会为人父母。臣女总在想那些为人父母的人,他们为何不约束自己的子女。那些同为人子女之人,为何要迫害他人。有人说命贵命贱,生来不同。为何臣女明明命贵,却活得比蝼蚁还低贱!”
李岱龙颜色变,他也曾问过。
为何天家骨肉如此冷血,明明他们都是父皇的骨肉,父皇却处处防着他们,从不在意他们的感受。
“你问朕,朕问谁?”
他一步步从台阶下来,五爪金龙在他衣服上张牙舞爪。
这是帝王的象征,象征着至高无上的权势。古往今来多少野心之人,皆丧命这条通往龙椅的路上。
“臣女除了问陛下,还能问谁?”
苏宓将问题丢了回去,事到如今她发现自己一点也不害怕。
李岱看着她,她的长相让他有点恍惚,“听说你胆子很小,看来这些年你隐藏得很好。”
“臣女一直都很胆小。”她说。“但是再胆小的人,逼急了也会不顾一切。王爷说陛下明君,臣女想着既是明君,便不会滥杀无辜。”
一句话,既表了忠亲王的忠心,又夸了皇帝。
李岱神色复杂,一片晦色。
他望着一幅字画出神,“你看这字写得如何?”
画为山水墨画,颇有磅礴之势。字体龙飞凤舞,霸气却不潦草。上书:俯首江山待吾幸,何惧狂风秋后至。
够狂!
“臣女认得这些字,却不解这其中的意思。”
“江山为重,万物为轻。”
这便是诗句的意思。
李岱表情复杂,这字是父皇所书。父皇一生任性至极,虽为帝王却行事仅凭个人喜好。对女色和朝堂一视同仁,一样的随心所欲。
他实在看不出来,父皇几时看重李氏王朝。
“你可知这诗是何人所写?”
苏宓猜出来了,应是那位受人诟病的先帝。
“臣女猜不出来。”
李岱嘴角微扯。
这孩子在和他玩心眼。
他有很多年没有遇到这么和他说话的人,突然觉得有那么点意思。或许是因为这个孩子长得太像那人,让他心软了。
“这人是朕的父皇。”
苏宓听到这话,再次认真揣摩那画。
这位先帝将江山看得如此之重,如此得意自己的帝位,怎么可能会宠信一个女人,听信那女人的话失了民心?
帝王心术向来深不可测,如果先帝不是一个重色之人,那么他表现出来的样子是为了什么?江山为重,莫非一切都是为了江山?
须臾之间,她好像悟出一些什么。
什么奸妃误国,什么祸水当道,不过是先帝的障眼法。先帝明明是想发作那些重臣世家,又苦于合适的理由和借口,便借着女色误事一说混淆视听。
好一个万物为轻,女人在先帝的眼里不过是物件而已。
当年病弱的太子,谋逆的二皇子,还有曾经养在忠王府的三皇子。原来在先帝的心里,早已属意的皇位继承人便是三皇子。
所以才有太子之死,才有二皇子之乱。
“你若有问,何不问他?”李岱眼神晦暗。
苏宓神情似喜似悲,像是处在极度的挣扎之中。
突然她面色一沉,朝那画啐去。
“呸!”
李岱瞳孔一缩,“你,放肆!”
她立马跪地。
他盯着她的头顶,说不出来的怪异。若不是亲眼所见,他怎么也不会相信看上去这么胆小乖巧的孩子,竟然对父皇的画吐口水。
她唾弃的不是画,分明是父皇!
“你明知他是谁,你怎么敢!”
“臣女不为自己,臣女是为自己那背负骂名的生母。若不是他,臣女的生母何至于落到那个下场!”
他倒是风流快活了,推一个女人出去做挡箭牌。
渣男!
她的话,让李岱想到了很多年前。那时候他不过是个孩子,喜欢跟在二皇兄后面。他记得二皇兄第一次和他提起赵家姑娘时的样子,何等的春风得意。
“三皇弟,等你以后长大了,你也会遇到那么一个女子。他让你着迷让你为之疯狂,让你愿意为了她豁出命去。”
后来他看到了赵家姑娘,一眼便入了心。
长大后他终于体会到二皇兄的感受,也终于明白二皇兄明明已经成为太子的首选,为何还会起意夺位。
身为人子,他不敢质疑自己的父皇。
但是这个孩子的举动,他为何觉得如此畅快?
或许在他的心里,父皇应该被人唾弃。
“下去吧。”
苏宓一听,如蒙大赦。
她原本做足准备,不想皇帝竟然会放过她。她低着头退出玉祥殿时,李岱还站在那幅画前。他的眼神慢慢变得很奇怪,带着几分嘲弄。
良久之后,他突然”呸“一声啐去。
顿时神清气爽。
第50章 我们是一对
兴宁宫外, 王府的静静守候。
送苏宓进宫的人是司马延,等她出宫的人还是司马延。许是出了一口心中浊气,苏宓觉得自己一身轻松。
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上了马车之后苏宓将面圣时的情形仔细说了一遍。
“陛下没有怪罪我, 我想他心里对先帝也没那么孝顺。”
“天家父子,能有几分亲情。”
自古以来, 那深宫之中多少父子反目兄弟相残。帝王霸业注定孤家寡人,龙椅之侧无父子,更无兄弟。
何况先帝委实太过独断专行,陛下能有多少孺慕之情。若是有, 在当年的太子和二皇子相继死后怕是也所剩无几。
恰在这时,苏宓的肚子咕咕作响。她羞赧一笑,“郡主,我饿了。”
离兴宁宫最近的繁华之地莫过于仁平口, 仁平口最有名的酒楼便是杏花楼。酒菜的香味顺着坊间的巷子飘得极远, 未到跟前更是饥肠辘辘。
松鼠鱼、桂花鸭、芙蓉虾、三鲜羹。当一道道菜摆上桌时,苏宓已然口水泛滥。这段日子以来, 她茶饭不香,今天才算是有了胃口。
倒也是巧, 他们吃到一半时,吴玉清在外面求见。吴玉清是看到外面的青峰,才确定司马延在里面的。
与吴玉清一起的是端妃的侄女杨楚楚。
司马延凤眼微沉, “我用膳时不喜旁人打扰, 让她们自便吧。”
红岭出去传了话,吴玉清脸色不是很好看。
“郡主是一人,还是有同行之人?”
红岭道:“我家表姑娘也在。”
这个表姑娘,吴玉清自然不会以为是曲婉儿。之前不知王府那位表姑娘的身世, 她倒是乐意看曲婉儿没脸。
如今她已知那位表姑娘的身世,当下心生不悦。
司马延明知吴国公府与赵氏之间的恩怨,还如此抬举那个苏宓,岂不是存心不把他们国公府放在眼里。
即使那个苏宓顶着王府表姑娘的名号,王府还给了她一个名正言顺的身份,但见过的人都知道根本不是那么一回事。
宫里对此事讳莫如深,宫外也没有人敢当众议论此事。然而真相就此被掩盖了吗?她姑姑白死了吗?
“原来郡主和苏姑娘一起,是我们打扰了。”
转身之际,她眼中尽是阴霾。
杨楚楚道:“玉清姐姐莫要生气,郡主脾气一向如此。”
司马延向来不和京中贵女们为伍,也不曾与其中任何一人交好。且性子极为高冷寡言,从不给任何人的面子。
若是以往,吴玉清自不是会计较。
“怪不得司马延与大公主不和,原来竟是因为那个苏宓。我以前还道为什么大公主总往王府跑,想不到也是因为那个苏宓。”
“不过是王府的一个表姑娘,哪里值当玉清姐姐你看在眼里。”
“表姑娘?”吴玉清冷笑一声,看了一眼杨楚楚。
杨楚楚浑然不觉,“可不就是表姑娘。她出身同州苏家,母亲刘氏是忠亲王妃的远房表妹。不管她长得像谁,她只能是王府的远房表姑娘。玉清姐姐你是国公府的嫡女,何必与那般低微之人计较。”
“你说得没错,她不过是个身份低贱之人。”吴玉清不知想到什么,眼中的冷意越深,“大公主…还真是没用。”
说到李长晴,吴玉清满肚子的怨气。
李长晴不选她做伴读,也没有选杨楚楚,而是选择了曲婉儿,就冲这一点足以证明李长晴是个蠢的。
她和李长晴是表姐妹,杨楚楚是端妃的侄女。在世人眼中,他们吴国公府和杨家是一体,李长晴竟然弃他们不用,当真是不知所谓。
这些年李长晴一直知道苏宓的身份,竟然未能伤其毫发,更见其无用至极。如果换了是她,必有一百种法子暗中弄死对方。
她没有点菜,而是出了酒楼。
半个时辰后,司马延和苏宓也出了酒楼。
苏宓这一顿吃得极好,心情一松看什么都觉得好。仁平口热闹繁华,衣裳铺子、脂粉铺子、点心铺子应有尽有。
甚至还有专卖女儿家贴身之物的铺子,她顿时兴起。
“郡主,我们进去看看吧。”
司马延原本没太注意铺子是卖什么东西的,眼看着快到门口红岭赶紧小声提醒。他瞬间红透耳根,一时之间手脚无处安放。
“那个…我有其它的东西要买,你先进去。”
“你不和我一起进去吗?”苏宓问。
司马延从小到大都没有这么窘过,平日里冷若寒霜的脸不可抑制地微起红云。他故作镇定,神情很快平复严肃“我还有些事,等会我来找你。”
苏宓一听,以为他确实有事。当下乖巧道:“郡主你去办事,我在里面看一看,等会我就在这里等你。”
司马延颔首,留下几个侍卫后带着青峰离开。
红岭陪着苏宓进铺子,甫一进去便是幽香满鼻。既是卖女儿家贴身之物的铺子,从掌柜到铺子里的下人皆是妇人,客人也全是女子。
从月事带到棉包,还有一些女子用的密药和养颜之物。举凡与女子有关的事物,铺子里都有卖。
苏宓没想到会有人做这样的营生,很是佩服这家铺子的东家。
当她正研究一瓶祛痘的膏子时,有人靠近。红岭身形微微一动,半侧着挡住她,一边对来人行礼。
“吴姑娘安,杨姑娘安。”
苏宓抬头,看到了吴玉清和杨楚楚。
吴玉清盯着她的脸看,目光说不出来的冰冷。赵氏当年艳冠朝天城,后又宠冠兴宁宫。听说此女长得极像赵氏,赵氏便是凭着这样一张脸祸害朝堂。
“苏姑娘,我们又见面了。”
“吴姑娘好,杨姑娘好。”
“听说苏姑娘上次大闹晴云斋,害得大公主被陛下训斥,可有此事?”吴玉清不在意李长晴有没有被陛下训斥,她在意的是陛下没有降罪苏宓。
陛下的心思她猜不透,她的父母和祖母也猜不透。唯一能肯定的是,陛下并不想这位表姑娘的命,否则也不会把人交给忠亲王夫妇抚养。
“回吴姑娘的话,我没有大闹晴云斋,端妃娘娘和大公主都说是误会。陛下是圣明之君,肯定不会因为一点小事生气,我想可能是大公主犯了什么错,所以陛下才会训斥。”
一番既摘清自己在宫中没有与人生怨,又暗指如果李长晴真的被罚,那肯定是犯了错。如果吴玉清还拿此事作伐子,那就是对陛下不满。
吴玉清哪能听不出这话的意思来,她冰冷的目光满是探究。暗道这个苏宓是无心之言,还是心机太深。
苏宓一脸懵懂,杏眼略有茫然。
“苏姑娘倒是会说话,难道能和郡主交好。”
言之下意,是苏宓花言巧语巴结上了司马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