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哥!”
有人忽然抢来,情急之下撞了一下李绩的肩膀,那刀尖失了准头,在萧文石脸上划下长长一道,血溅当场。
“殿下!饶命!”
“殿下恕罪!”
一时间,求饶说情的声音此起彼伏,屋中跪了一地的人,都是他幕后心腹,对他,像王安对他一样忠心耿耿。
李绩放下手,指尖蹭着刀柄上的宝石,双眼半阖,良久之后将刀一掷:“滚。”
那声滚含着盛怒,部下却犹如得了新生一般连托带拽将萧文石拉了出去。
都走了,屋里只剩下他一人。
他之身畔,顾影自怜。
——
定州。
大军攻了三个月城,才将定州拿下,守城的主将当场战死,其余官员仓皇而逃,得了定州之地,几乎就算拿下了半个江山,军中一派欢呼雀跃。
李绩最近却总无缘无故地头疼。
案头放着越州递来的信笺,一封封都保存完好,压在最右边,随着日子增多,已经有一指高了,都是些平平无奇的记录。
今日几时起,几时睡,见了谁,做了什么事,事无巨细,悉数呈报。
就好像他亲眼看着一样。
等到拿下丰京,他身旁再无危险,就能将她接回皇宫,兑现之前许下的诺言。
他不知道她会不会高兴。
当时越州相送,她似乎甚是冷淡。
李绩正想着,抽出案牍时无心碰到醒神的茶水,杯子一滚,茶水弄得哪都是,他刚要叫人来收拾,门便被人推开了,王椽恭恭敬敬地垂头进来,手里提了个篮子。
“怎么?”李绩看他。
王椽将东西放到桌上,一眼便看到李绩身前一片狼藉,连忙过来收拾:“是陆氏做的糕点,着我送过来给殿下尝尝。”
李绩眉头皱了皱:
“你何时为别人跑腿了?”
觉察到李绩不太高兴,王椽自然不敢反驳,赶紧低头认错。
两人说话之间,案上已收拾干净了,王椽刚要拿着食盒退去,门桄榔一下被撞开,李绩一怔,看清来人后还不待说话,头顶一个晴天霹雳。
是卓承榭,他本不该在定州。
他也不该说出那句话。
“我妹妹,死了。”
——
又回到了丰京。
李绩用了三年回到了这里。
但丰京与他没有什么关联,李绩生在安阳,长在安阳,丰京唯一的记忆,便是他在朝华殿荒唐的那一夜,烙印于心。
两波大军分列南北驻扎在城外,丰京城被前后夹击,沈佑潜负隅顽抗,挣扎了半个月,最后引火自焚。
他实在无处可逃了,李绩和卓承榭的兵马将整个宫城围得水泄不通,他长上翅膀也飞不出去。
两年前李绩卓承榭一分为二,各举一旗,本该是你死我活的局面,攻到丰京城下,却不受挑拨离间,只一心要将他弄死。
沈佑潜绝望了,自知再无活路,走上祭台,自焚而死。
大延政权就此覆灭,天下易主,可究竟易谁为主,却仍是雾中看花。
沈佑潜一死,便只剩两军对垒,双方互不相让,谁也不曾进一步,谁也不曾退一步,若是在赤阳宫直接厮杀,必当死伤惨重,两边打到这里兵力分别有损,谁能夺得上风都是未知之数。
一切都只看上位者的意思。
“四哥不如再等等,等到燕州援军一到,卓承榭那点人都不足为虑。”李准说着,看到营帐外站了一人,便不再言语,等人进来,地上了一封信。
卓承榭邀李绩衡元殿中一续。
“四哥,不能去!”
“殿下,不能去!”
所有人都在劝他,叫他不要去。
李绩看着他们,眼中无波,如一潭死水。
很久过后李绩遣散了部下,只留李准一人在侧,他手中握着一把匕首,上面是好看的宝石,珠光宝气的,一看就很俗气。
李绩不知想到了什么,轻笑出声。
“你说,我为什么要夺这皇位。”
李准听到他的笑声,本就心中犯怵,现下又闻此一问,更加不解。
“是你求这位子,为何要来问我,四哥心
里没有答案吗?”
李绩不说话,只是有一下没一下地摆弄手中的匕首,黑眸无光。
李准叹了口气:“不是为了天下万民吗?为了让百姓免于战火,不受暴君统治,不会漂泊无依。”
“那我是暴君吗?”李绩抬头看他,李准怔了怔,想要摇头,却又想起这两年来攻打大延,他手段狠辣暴戾,屠城之事也不是没有做过,经过那事之后,他的确就像疯了一样,甚至连深受信任的部下都闻之色变。
李准突然不知道该怎么答。
李绩又问:“这天下缺圣君吗?”
“我为天下万民,万民需要的只是我一个吗?”
他一连三个问题,李准无一能说出答案,半晌之后,李绩摇了摇头,自己回答:“我是个暴君。”
“天下不缺圣君。”
“万民或需要圣君,也不一定就是我。”
他忽然站起身。
“去衡元殿。”
——
衡元殿内,寂静空荡。
早已很久无人上朝了,里面甚至落了灰。
竟是李绩先到,他去时,见到高位之上的龙椅,眼眸颤了颤,然后他便席地而坐,背对皇位,静候人来。
半晌过后,卓承榭才姗姗来迟。
他手里提着一壶酒,捧了两个酒杯。
到跟前后,也不顾及地上脏乱,同他一样席地而坐,两人面对面,脸上皆无笑容,却也没有剑拔弩张,卓承榭分了酒杯,给二人倒上酒,眸中沉色潋滟。
“我没想到你会来。”他先开口。
李绩抬眼看他,又低头看了看杯中酒,那人先他一步喝了,于是他也跟着饮下一整杯。
“你有话说。”
“没有,”卓承榭一口回绝,忽然笑看他,“是你有想要听到的话吧?”
李绩不出声,卓承榭也不逼迫,两人又喝了三杯酒,他才出言问道:“李绩,你到底喜不喜欢我妹妹。”
那人伸出的手指一缩,指尖带动酒杯,酒杯歪道,里面的酒顿时都洒了出来。
卓承榭垂眸看着,神色讥讽:“我们卓家人,大抵是生来便欠你们的,姑母,叔伯,还有我妹妹,前仆后继,也不知是为了这鼎盛江山,还是肮脏不堪的皇位。”
“你这么看不起这个位子,现在又在求什么?”
卓承榭看他
,眼中寒光闪过:“你觉得我是在夺位?”
他闷笑一声,将酒杯倒叩:“我只是想让你死罢了。”
“这之后呢?”李绩神色不变,“你不是还要接手这个烂摊子。”
那声音里带着一丝笃定,认定他此来目的不纯,不能心安理得地说出这样的话,卓承榭忽然将酒杯拂开,眼中浮现凶恶之色:“你们李家人坐得,我坐不得?”
李绩闭了闭眼,长叹一声,心情竟然前所未有地平静:“都一样……你我都输了。”
卓承榭先是失去所有,才力争上头,而他走到顶端,才发现自己已经失去所有。
那人起身要离开,脚步微微踉跄,嘴里念叨着:“输就输,我本就没想赢得什么。”
李绩看到他走到门口,背影快要消失时,才扬声喊了一句:“喜欢!”
卓承榭一顿,堪堪停下脚步,他抱着门柱,脊背震颤,呜呜的哭声最终放大,化成凄厉的叫喊,一个男人,在此时哭成一个泪人。
他跪在地上,抚着心口,大吼:“喜欢……有什么用,她不在了!”
她不在了。
李绩忽然觉得心口一疼,他身子前倾,一口鲜血吐在地上。
闪躲了两年,也骗了自己两年。
他总是不愿面对。
她不在了。这四个字像是催命魔咒。
李绩看着身前空荡的殿门,离开的背影,远处的宫墙,还有脚下的江山,每一寸土地,没有了她之后,都平平无奇,索然无味。
真没意思。
恍惚中,他好像看到有人踏进殿门,迈着小巧的步子靠近,还是那个绚丽的颜色,她蹲下,眸中光彩流离,端着下巴看他。
“四哥!”
他又听到她在叫他。
李绩从怀中掏出那把匕首,递过去:“这是四哥送你的,防身用,喜不喜欢?”
女孩睁着大眼睛,一把抢过匕首,笑眼弯弯,珍视地抱在怀里:“喜欢,喜欢!”
“是喜欢礼物,还是喜欢四哥?”
她脸上飞了两朵红晕,眸光似水,却羞羞怯怯地躲开去,声音也小了:“自然是都喜欢……”
李绩心上欢喜:“那四哥陪你去,好不好?”
他眼前浮影重重,却清楚地看到殿外飘起了雪花,今日正好是正月十五,每到她的
生辰,总是会下一场这样的大雪。
映着那雪,他看到眼前人点了点头,对她说了声“好”。
正月十五,雪夜当空。
呼啸的风将纷飞的雪花带入大殿,一夜过后,连殿内都铺满了白雪。
第二日,有人发现李绩死在大殿上,胸口里插了一把刀,将周遭的雪染得绯红。
他死得不痛苦,嘴角有笑。
登基为帝的卓承榭殓了他尸骨,他入棺时,手里握着的匕首怎么也扯不下来,最终跟他一起入葬。
他看着他,化作尘土。
来时来,去时去。
手掌乾坤,凄凉一世。
梦回后,不过是不相干的一辈子,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不知道说什么,给每一个看了这章的人一个么么哒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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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番外二
“回安阳?”
静谧午后, 金碧辉煌的大殿内摆着冰盆,炽暖日光隔着窗直射而入,那冰上冒着寒气, 却也融化得快,烟洛一边将水倒掉, 一边添冰,扭头跟容卿笑:“是呢,回安阳。”
“陛下说丰京盛夏炎热,不宜修养, 张院使前两日为陛下诊脉, 说他身有旧疾, 体虚血亏, 安阳那边气候温和,阴阳相益。太极宫历经战火, 怕是不能用了,周旁几座宫殿却还完好,只住帝后二人, 怎么也绰绰有余了。入秋后, 陛下还要到赫陵祭拜, 此去正好一并做了, 回来时已经深秋, 丰京也入凉了。”
容卿静静听着,执笔在宣纸上落墨,句不成段, 零零散散,只是练笔而已,她素来不喜书法,只因耐性不够,如今久居深宫,平日里无所事事,以此消遣时光,到底还能修身养性。
“说是什么时候启程?”
“奴婢不知。”
烟洛不知不要紧,等晚间李绩来了,亲自问他就是,容卿不甚在意,只是心中微存疑窦。陆家事了之后李绩虽忙,却也常常得空来玉照宫,有时政务都直接在这里办了,没见他有苦夏之态,至于旧疾,他精神尚好,说是生龙活虎也不为过……
怎的突然就怕热了呢?
容卿笔尖微顿,那墨汁落下,在纸上晕开,一副字就这么毁了,她也不心疼,把纸攒成团丢到一边,兀自坐下,眼中怔怔。
一旁的玉竹正给她研墨,见主子如此心不在焉,以为出了什么事,便出声询问:“娘娘怎么了?”
容卿不答,只是眼眸里的不解越发浓烈,良久之后只余一声轻问:“难道是……”
是因为她么?
前不久送别三哥前,李绩也有意无意地提到安阳城,这事儿若是朝中都已经传开了,那应当也不是李绩的一时之举,只怕早就打算好了。
容卿心中微乱,字也不写了,起身去内殿的软榻上躺着,安阳是她出生长大的地方,回忆不甚美好,可终归有很深的意义,回去了,看到物是人非之景,心中总隐隐有些胆怯。
她阖上眼,朦胧中人影重重,红墙碧瓦。
如果当时她没有被皇姑母接到宫里去,不知今日又会是几番模样,
也许,早就随卓家人去了罢。
她渐渐睡熟了。内殿蒙荫,总要阴凉些,日落黄昏,有人踏着金黄入殿,李绩脚步匆匆,好像在低头想着什么,到了近前,听闻她在殿内休息,脚步立时就放轻了,路过桌案时,眼瞥到上面有字。
他双脚一顿,转身绕过桌案,将宣纸铺平,看到上面洋洋洒洒地写着许多诗句,东拼一句,西凑一首,不完整,像是想到什么便写什么了,真真只是练字。
可他细细一看,又觉察出不对来,眉头渐渐皱起,黑眸中多了几分深沉。
不多时,李绩挑帘进去,眼眸示意,那为容卿打扇的宫人便屈身退下,他走上前,挨着坐下,发现睡着的人似乎正在做梦,蹙着眉,额头发汗。
李绩神色微顿,伸手想要替她擦拭额头上的汗,才刚碰到肌肤,那人犹有所觉一般忽地握住他的手,惊叫着坐了起来:“不行!”
她瞪大了双眼,眸中都是泪,眼眶深红,李绩被她惊恐地模样吓得脸色一变,急忙靠近些,将她抱住,抚上她的脸,指腹轻轻蹭着眼角,让她看着自己。
“什么不行?”他声音温和,身子下意识前倾,想要努力看清她的神色变化,“做噩梦了?”
容卿怔怔地回过神来,好像才发现自己已经醒过来了,她推开李绩的手,躲开眼去,匆忙下榻,背对着他,一边擦眼泪一边道:“是做噩梦了,没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