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鼻音有些重,单薄的背影瞧着让人心生怜惜。
李绩觉得手掌心有些空荡,若即若离的感觉叫他心中发涩,他握紧了手,眼眸轻眯。
“做什么噩梦了,不能告诉我吗?”
容卿抬头看了看前头,刚刚蹭拭过的眼睛微微发红,肩膀也止不住的震颤,可扔咬着唇,努力叫自己不去回忆方才的梦境。
她很怕,怕到一丁点也不愿回想。
那梦太过真切,她不知道究竟是真的还是假的,连同如今她的存在都一并变得虚幻,梦里那副样子,太让人心疼了,她缓缓抚上心口。
李绩看她不说话,却又这样一动不动地站着,不看他,背影尽是倔强,她不知在坚持什么,似乎不愿从他面前露出软弱的一面。
可是啊,那也不是软弱。
李绩
忽然站起身,一步上前,伸手将她抱在怀中,她的背抵着他的胸膛,整个身体都纳入他的怀抱,被这温热一包裹,像是落入一簇春花中,容卿晃神时,李绩挨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
“是不是又梦到从前了?”
“我听烟洛说,你生病时常常做噩梦,梦里……都是那些血淋淋的前尘往事。”
“卿卿,做噩梦都是会害怕的,你不用将自己藏起来。”
他轻声在她耳边说着,暗痒的呓语借着热气驱散了那些阴霾。
容卿知道自己一直想要跳开实则从未跳开,想要挣脱实则从未挣脱,想要逃走,却一直身处噩梦里,她之所以不甘,只不过是觉得自己尤其弱小罢了,所以才会被噩梦缠身。
可是今日不太一样,她未曾梦见往事。
容卿转过身去,抬眸望他,静静地看了半晌,才出声质问他:“你也会怕吗?”
他不知她何有此问,唇角的笑意却一下僵硬了,很久之后,他才回答:“我也会怕。”
谁都会有永远也摆脱不掉的梦魇,能一世过得平平淡淡安安稳稳也是福气。
李绩揽着她的腰,将她拉近一些,低头笑道:“只是想,我噩梦惊醒时,若有你在身侧,哄一哄我,我便不怕了。”
容卿倏地抬头,眼中满是诧异,这样的话,在李绩嘴里听到,着实让人心惊。
“哄一哄?”
“对,”他握着她的手,放到自己心口上,然后轻轻抚了抚,“你就这样,我便不怕了。”
那动作起初还很温柔,之后却越来越暧昧缱绻了,她掌心滚烫,忽然将手抽出来,眉头一拧:“那你还是怕着吧。”
说完转身去了里头。
李绩笑了笑,叹了口气跟上去。
追到了床围上,容卿神色已恢复如常,像是才想起什么似的,出声问他:“听说四哥想要回安阳。”
李绩怔住,竟然无辜地眨了眨眼:“不是跟你说过吗?”
“什么时候?”
“孟章门前,我一路抱你回了玉照宫。”李绩像是想要恨不得大声控诉她,却又不忍心而刻意压低嗓音的模样,容卿抿了抿嘴,眼帘垂下。
“忘咯!”她随意道。
帝驾亲临安阳,要准备的东西着实不少,朝中一些大臣也要
一并跟去,毕竟到了安阳,李绩也要处理政务,身边没有朝臣帮衬也不成。可这些容卿全然不管,只听说筹备了几日就要启程了,她只需把玉照宫的事宜安排好便可。
待她出宫看到御驾,看到普普通通的护卫队列和马车,心中才冒出一堆疑问。
事实上圣驾出行的规格同她想象中着实差了不少,这模样,更像是去郊外狩猎的。
李绩只跟她言:“咱们和朝臣们不一起走。”
除了一身黑甲的金翎卫,容卿的确再未看到别人。
“他们呢?”
“我已下令,着他们自行启程去往安阳。”
容卿看着他,不知他用意何在,只是没有朝臣随行,她也更加自在些,心中乐得如此,便扶着他的手上了车驾,接着李绩也跟了上来,烟洛王椽他们则去了前面的马车。
这列平平无奇的车队出了京城,叫人看到怕是不会相信里头坐着天子和皇后。
行至城外,没有闹市喧嚣,除了轱隆隆的车轮轧过泥路的声音,别的什么都没有,二人相对而坐,随着车驾轻轻摇晃着,自来出行时路途最无趣,两个平生不爱说话的人,大概这般只会更无趣。
容卿这念头才在脑海中闪过,心头已浮上疑问,李绩生平不爱说话,他一向少言寡语,初时相见便如此,沉沉眼眸微敛,一身锋芒皆藏于无声冷戾之下,而她呢?
她。她大抵是爱说话的。
若是遇上她意趣相投之人,怕是说到嘴干舌燥也不停下,如今却自顾自地将自己划到沉默寡言那头了。
容卿忽觉喉咙有些紧,她拽了拽衣襟,偏过头去,风吹斜车帘,透过缝隙,能看到沿途的翠竹绿柳,沿途景色真美,美得叫人挪不开眼去。
李绩将她一举一动都看在眼里,就那么静静看着。
他以前也没觉得自己这么喜欢望着她,但只是没觉得,其实他从来如此,没有变过。
见她似乎有些坐立不安,李绩忽然抬起半个身子向前,挨着她的头一起向外看,视线里只有一排排绿柳,随风轻拂,远处清波顽石,红日浮云。
一派美景自成。
只是他也没觉得有那么好看。
“我以前只知收拢山河,万千浮华荡于眼前,不过一座城池,一场
胜仗,一次鸣兵起号,待夺得那位子之后,眼前更是只剩下满目奏疏了,我从不觉得这山河有多美。”
耳边传来低沉厚重之声,容卿没有觉察他的靠近,听见声音之后下意识扭头,眼眸忽然映入近在咫尺的脸庞,她一怔,耳朵微微发热。
“但你怎么那么爱看?”她正看他时,他蓦地转头,双眼直视着她,问。
“怎么?”容卿不解。
李绩笑了笑:“我见你每次坐马车,总要挑帘看看外面,不论身在市井中还是荒僻的郊外,你怎么那么爱看?”
容卿才知他说什么,垂了眸,仔细想了想,说道:“没见着过的,总是新奇的。”
未曾得到的,总是心向往之,这或许是人世箴言。
她抬眸,见李绩坐回去,忽然也生出几分迷惘:“你说你不觉山河锦绣,野心源头,开始的地方,四哥,你到底为何想要坐上那把龙椅?”
普天之下,大约只她一人敢问这样的问题。
李绩明显一愣,而后眸光渐冷,只剩下无尽寒凉。他觉得这句问话应当有很多答案,很多答案都说得过去,而最初藏于野心之下那个针孔大的心思,也随着时光消磨日渐愈合了,他不怎么愿意拿出来说,说来又要惹得她耻笑。
“因为不坐上那把龙椅,我就无言所求的资格。”李绩声音深沉,却也坦荡。
他说得很对,皇族之身,生则生,死则死,不坐上权力巅峰之位便永远被人制住生死,一旦命门被人拿住,再言任何都无底气与资格。
他其中最最想得到的,一定有关这底气与资格。
容卿忽然笑了:“让你说一句是为了我,便这么难吗?”
她娇颜上绽开一抹笑,灿若春花般绚烂,一下教李绩看直了眼,很长一段时间都没能从震惊中回过神来,他眼中惊异之余酸涩更多,像久旱之地突降甘霖,荒蛮之疆突临春风,以前他不敢,他甚至都没奢望过容卿会在他面前这样笑过。
李绩顿了一下:“什么?”
“不是为了我吗?不是为了娶我吗?”容卿笑意不减,“我还把你当哥哥时,你心思便不纯了,我说错了?”
她一句一句问,话头子像箭一样抵在他脖子上,那灵动跳脱的口气一如她
小时候,拉着他袖子不住的问:“是不是?是不是?是不是?”
李绩喉咙一紧,张口动了动唇,那句话很是艰难地被他说了出来:“是,是,你没说错。”
他忽然低头抚了抚面。
容卿问他:“你怎么了?”
李绩只是点头,竟再也未能说出一句话。
他好像看到了希望。
他已不敢再去深究这种转变究竟是为何,也不愿去探寻。如果是更加隐蔽的欺骗,便让她骗下去,如果是更加深沉的算计,也让她尽去利用,如果只是梦境幻想,那他也不愿醒。
他忽然想起那天那个梦,能有今日,这一切都是幸好。
作者有话要说:此番外是正常向的,可放心食用。
第93章 、番外三
在陆上行了几日, 又要走水路,烟波江上,水天一色, 因这凉水,空气中的燥气都沉淀几分, 容卿喜欢吹风,便在船头多坐了一会儿,烟洛跟她身边,遥望江河, 却也不知哪里值得她这样翻来覆去的看, 只以为是自己未曾发觉意趣。
碧波荡漾, 飞鸟浮水掠过, 容卿盯着水面,突然问她:“烟洛, 你可相信人生在世,有轮回易命之说?”
烟洛心头一怔,不知主子怎么突然有了这番感慨, 沉头想了想, 说道:“有人是信这个的, 不过, 奴婢不信。”
容卿转头看她。
“为什么?”
“有又怎样, 没有又怎样,倘若不记得前尘旧梦,那彼之一辈子走这一遭, 跟此之一辈子走这一遭,毫无关系,便是有三生三世,十生十世,一百辈子一千辈子,人能记住的,也就只有这一辈子而已。信它有轮回易命,有何用?”
容卿本不期待烟洛能说出什么长篇大论来,只当自己是随口问问,她随口一答,可这答案出来,却是立时让她垂眸不语,眸中困顿。
“便是有三生三世,十生十世,一百辈子一千辈子,人能记住的……也就只有这一辈子。”容卿轻声念叨着她那句话,眼波随水荡漾,良久之后,才浮上一抹笑容。
这是最浅白的道理,人入困局无法自拔时,常说生尽欢,别被浮言妄语遮住双眼,不记恨,不念怨,舍憎,忌怒,断痴,戒嗔,便可随心而行万事无阻。
但这样,也不如直接剃发出家去,弃了红尘牵绊。终归没什么人能做到这种地步。
“你说得对。”她起身,拍了拍烟洛的手,弯身走近船舱里。
她一进去,就看到李绩支着头侧着身子,背对着她躺在床上,身形半伏,背影好生狼狈。
四哥生性好强,平素来没遇见几件怕事,登船后他却倒下了,只因他晕船,上来后就吐得七荤八素,站也站不稳,便只能躺在床上,自然也不能陪容卿出去吹风。
容卿轻手轻脚走过去,伸头看了看,李绩闭着眼睛,不知睡没睡着,只是脸色灰败,看来躺着也并未减轻痛苦。
“吹完风了?”
那人忽然动了唇,将容卿吓一跳,
她直起身,李绩已睁开眼,握着她的手拉她坐过来。
“嗯,你好些了吗?”
李绩摇了摇头,模样还是很痛苦,“我去给你找点水喝。”容卿说罢要起身,又被李绩拉了回来,然后什么也不说,将额头搭到她肩膀上,像孩童撒娇一般,声音几分苍白:“让我这样待一会儿就好。”
他突然露出这么脆弱的一面,反倒让容卿有些无所适从,船身轻轻摇晃着,两人维持着这样的姿势坐了很久,外面斜阳残照,昏黄的光从船顶洒下,和煦温柔。
却在这时,自船底发出“镪”的一声,船身震颤。
李绩立刻正开眼,急忙拉着容卿起身,很快,外面就进来一个人。
“陛下,咱们好像遇上水鬼了!”
水鬼,就是烧杀劫抢的水贼,李绩此行低调,这船也没有多豪华,被水鬼看上着实不该。
李绩也紧着眉,眼锋凌厉:“靠岸!”
“是!”
就该跟大臣们一起走,容卿不知为何脑中忽然闪过这个念头,眼前突临大敌,她却心中平静,也是大乱见过太多了,此时竟然没有多惊慌,外面已有拼杀的嘈杂声,听声音水鬼来势汹汹,人数似乎并不比他们带过来的金翎卫少。
李绩紧紧拉着她的手,将她护在身侧,有刀从窗外劈来,他急忙拉着她躲开。
“没事,别怕。”躲过攻击后,那个水鬼的血就溅在窗上了,为能再进一步,李绩抱着容卿,抚了抚她鬓角,一边审视周围一边哄她。
还当她是个孩子似得。
“我不怕,只是烟洛她们……”容卿主要担心的还是她的侍女。
“孙乾会保护她们的,放心。”
李绩话音刚落,船身又是一震,李绩拉着她的手向外走:“靠岸了!走!”
容卿被拽得一踉跄,没想到李绩会直接拉着她冲出去,现在最好的办法不应该是躲在船里,等金翎卫收拾了那些水鬼之后再出去吗?两人一出船舱,容卿才知李绩为何要出来,此时天已大黑,水上火光四溅,那密密麻麻星星点点的人影,竟看得她头皮发麻,这么多人,哪里能灭得干净,混乱中,容卿似乎听到一声叫喊。
“杀了狗皇帝!”
竟然知道他们的身份!
容卿来不及
心惊,李绩已拦腰抱起她,直接从船上跳了下去,金翎卫速速围了过来,将李绩护在中央,容卿抱着李绩的脖子,借着火光看到烟洛和玉竹都安好,心中先是松了口气。
“是有备而来吗?”容卿自言自语地说着,看到草丛中冲出的黑衣人之后心头一凉,惊惧之时,却突然发现抱着自己的人异常安静,容卿一抬头,就看到李绩汗湿的脸,双唇紧抿,没有一丝血色,眸中戾气乍现,寒气逼人。
夜太漆黑,若不是敌人也无法确认谁是那个狗皇帝,他们也不会逃得这么轻松,容卿见他还要一边抱着自己一边躲开贼人,双手无法施展,赶紧拍了拍他肩膀,示意他放自己下去。
“别动。”
李绩沉声说了一句,并不放手,抱着她又奔出数十步,才粗声道:“你跑得太慢!”
容卿一听,也不再坚持,的确,她下去后李绩怕是更麻烦。只是这一冲一散之间,金翎卫的身影已经看不见了,他们两个人竟孤军奋战逃出很远,追过来人也非常少。不用跟自己确认,她也知道孙乾必定是使手段引开了那些贼人,可看李绩的脸色,不知他清不清楚这些人的来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