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流看了个目瞪口呆,十分惊讶地回头问她,“咱家的扈从都这么有排面吗?”
观亭月默了默,补充道:“……以前的。”
*
叛军有两三千,看这援军的数量只怕得上万了。
天罡铁骑浩浩荡荡地长驱直入,不过一炷香的功夫,就将石善明的残兵尽数俘虏,几乎不费吹灰之力。
这样的行军速度和利落果断定然不会是长途跋涉后的进攻,更像是在附近埋伏多时,伺机而动。
观亭月瞥向谷底里整肃的大奕先锋军,再用余光扫了一眼被众将领围住的燕山,才意识到此前在山洞里追着向自己打听观家军的人就是他。
不难猜出燕山屈尊降贵困于洞内的原因是什么。
怪不得此人之前态度那么嚣张,感情是有恃无恐。
所以我为什么要殚精竭虑,上蹿下跳地忙一整夜?
她心想,我吃饱了撑的吗?
好不容易脱离险境,在生死边缘游走了一圈的众人们总算得以放心喘口气,趁着天罡军清理战场,几个小孩子颠颠儿地跑来,在观亭月身侧团团聚着,“姐姐”长“姐姐”短的要她教功夫,眼睛里几乎能冒星星。
“姐姐你是武馆的师傅吗?”
“姐姐,你刚刚那一招好厉害啊!这样——唰一下,到底是怎么练出来的,能不能教教我……”
“我也想学!”别的孩子跟着起哄。
观亭月:“……”
最近的大人真是越来越不长心了,一刀削头的画面也让小孩儿随便看,都不知道遮一遮吗?
就在观亭月被一帮小鬼堵得水泄不通时,江流反倒在不远处默默松了口气。
百姓们大多淳朴,看样子只是惊艳于她行云流水的一刀,对石善明嘴里那一通有关“观家后人”的言论,似乎没怎么放在心上。
大军很快便稳住了局面,不多时就派出人手来安顿他们这帮幸存的百姓,当务之急是要送众人回家。
恰好石善明抢的车马还在,此刻物尽其用,倒省去了不少麻烦。
众人正在讨论车辆该如何分配,江流却福至心灵地一动,悄悄朝观亭月道:“姐,你说我们和侯爷从前是旧相识?”
她嗯了一声,“对,怎么?”
江流自认聪明地开口:“那岂不是很多事都可以找他帮忙啦?”
“我们让他匀两匹马怎么样?我不想坐蒲笼车,我更想骑马。”
身旁的人凉凉地乜斜了他一眼,“我劝你最好不要有这种想法。”
后者显然不明白:“为什么啊?这又不是什么很难办到的事情。”
观亭月抬脚往前走,避而不答,“那边的车应该还有空余,我们同方晴、方先生一道回去。”
江流跟在后面却非要刨根究底:“姐,你还没告诉我呢!”
“你慢点儿,等等我啊……”
她俩一前一后地走过了那块洒满石善明鲜血的草地。
天罡营的将军正在同燕山汇报这次奇袭的死伤——饶是自己人几乎没有折损,面对这满山谷的狼藉,后续的收尾琐事也足够人忙活了。
“……此次共俘虏一千九百六十一人,算上主帅与阵亡者,不多不少刚好两千三,收缴的兵刃武器尚未有具体数目,但就初步估计,恐怕不下五千。”
燕山问:“那批‘白骨枯’呢?”
“查过了,不算原料药材,一共有三大箱。除此之外,属下等人还有一些意外的发现……”
他原本在听,余光处一道身影倏忽而过,燕山不自觉地挪开了视线,渺茫无边的黑夜里只有对方的一缕发丝在目之所及里一晃即逝。
他侧身看向观亭月的背影,眸中的神色渐渐地深重起来。
“侯爷?”随侍发现他目光有异,也跟着朝前张望了一番——没瞧出什么名堂,“有哪里不对吗?”
燕山不着痕迹地一眨眼,将先前的片刻走神盖了过去,“没事。”
说完,他又顿了顿,“那架马车,是往什么地方去?”
随侍再抬头时,正瞧见观亭月登上车辕,他回答说:“永宁城,他们都是城里的百姓。”继而又孜孜不倦地想替对方捞点好处。
“侯爷,您是不是打算给这位姑娘赏点什么以示嘉许啊?”
人家可是徒手宰了石善明呢!
换作是他也不一定能保证全身而退。
耳边只听闻燕山轻轻哼笑了一下,那语气似是而非,不好琢磨。
“她瞧不上。”
*
车上有外人在场,江流不好继续追问。
惊心动魄了大半夜,又饱受血光之灾,这一路沉默极了,除了观亭月,大家都睡得四仰八叉。
待得远处天光乍破的时候,永宁城门便已朦朦胧胧地入了眼。
现下还太早,街上连早市也没开,不那么宽阔的道路间冷冷清清的。
商队入城以后,住在附近的居民便陆续下车离开,自行返回家中或是联系亲友。
辞别了方晴俩父女,江流追着观亭月走进民宅区狭窄的小巷内。
“姐,干嘛不行啊?”
“你说那个侯爷是咱们家当年的扈从,必然也是爹收留过的人了?不管怎么说我们对他有恩在先,请他出面帮点小忙不算过分吧。”
眼见她越走越快,他小跑着跟上去,嘴里喋喋不休:“但凡能接济我们一点点儿,你也不用起早贪黑,奶奶也不用担心你了,不好吗……”
一直脚步未歇的观亭月忽然停了下来,江流没刹住自个儿,险些一头撞上去。
她回眸看向自己年少的弟弟,被两侧房舍投下的阴影遮住了大半张脸,“你说错了。”
“我们对他不算有恩……至少我没有。”
江流听得云里雾里,本能地开口:“什么意思啊?”
立在晨曦中的女子眉眼间无端染上几分模棱两可的暗昧,神秘地冲他一笑,“因为我……”
她特地卖了个关子,“当年曾与他一夜春宵。”
江流差点就平地摔了。
耳边只听见观亭月轻慢地补充道:“然后我就把他给扔了。”
说完,便绕过他,继续往前走。
未经人事的少年被这猝不及防丢过来的雷炸了个晴空霹雳,半晌没回过神来。
江流原地细细把这几句话里的信息品味了一遍,怎么听着都有点始乱终弃的味道。
他贼兮兮的缀在观亭月背后,带着显而易见的求知欲,底气不足地说:“什、什么叫扔了啊……就是说你们……‘那个’了之后,你翻脸不认账,不让他进我们家的门,是这个意思吗?”
毕竟彼时的观家声名显赫,又仅有一个女儿,想倒插门的青年才俊也不在少数。
没想到观亭月却说“不是”。
“我并非不让他入赘,我是把他扫地出门了。”她语调近乎平稳,“各地各支的观家军甚至其他关系密切的正规军里,都没有他的容身之处,等同于刺字放逐。”
江流当下怔住。
老爹捡回来的都是孤儿,“扫地出门”这几个字代表着什么,不用细说也知道。
观亭月侧目看着他的反应,“所以你现在明白,我为什么不让你去找他了吧?”
“他这个人一向恩怨分明,恐怕今生也只买老爹的账,你想找他要好处,就跟去找死差不多——可惜,当初施于他恩泽的人坟头草已经三尺高了。”
她们边走边说,没留意到朝阳把一道拉长的影子打在脚边,紧接着便听见一个苍老且缓慢的声音:
“你俩再晚点回来,只怕我的坟头草也快赶上你们那个短命鬼的爹了。”
两人同时一愣。
观亭月转过头去,简陋的房舍就在面前,家门口的台阶下,瘦小的老太太正拄着拐杖,一双犀利的眼睛阴晴不定。
第11章 (修)她们一家三口人的确是……
“奶奶!”江流先给吓了一跳,随即挑她措辞的毛病,“您怎么能说这么不吉利的话呢,童言无忌,快呸呸呸。”
他想靠装“孝子慈孙”来转移老人家的注意力,然而老太太今日竟不吃这套,仍旧入定似的沉着一张脸。
知道她这次是真的生气了,连观亭月这种视脸面如性命的,都捏着鼻子半生不熟地上前卖乖,“奶奶,您起得这么早,吃过饭了吗?不如我去给您买奶酥饼……”
后者朝天送了个白眼给她:“起得早吗?我压根就没睡。”
“家里一个两个悄没声息的不见,还指望我能睡得着?你们是真当老人家心大啊。”
她说着,拐杖朝地上连跺数下,把姐弟俩跺得直缩脖子。
江流忙抱起祖母一条胳膊,使出浑身解数可劲儿地哄着:“奶奶,你不知道,我们是去拯救苍生了,一整个山谷的百姓都是我们救下来的,厉害吧!改明儿我慢慢同您讲……”
老太太冷着脸躲开他的手,“拯救苍生?我看你是去给苍生添乱的吧?穿成这样男不男,女不女的,能干出什么好事儿来?只怕还是让你姐姐跑去帮你收拾烂摊子。”
江流:“……”
老人家修的可能是未卜先知之术,一语中的。
江流貌似才发现自己一件女装从山谷穿到城中,还一路招摇过市,瞬间脸都被自己丢得发绿了,一阵吱哇乱叫,开门冲进房内。
挨骂的对象骤然只剩下观亭月一个,缺少了同伴分担火力,她顿时倍感局促,见老太太那不念死人不罢休的眼神扫过来,立马为自己开脱道:“奶奶,我临走前在桌上留了字条的。”
字条写得很简单,就一行笔记——孙女出去一趟,明日正午回来。
算算时间,她还提前了呢。
比江流靠谱多了。
观老夫人凉意森森地瞥她一眼:“这么说我应该夸夸你?”
观亭月:“……”倒也不必。
她杀得了土匪,宰得了叛军,偏偏对自家祖母一点办法也没有,掉头就想事遁:“奶奶,您饿了吧,我先出去买早点。”
“买什么早点,锅里熬了热粥,我已经吃过了。”
观亭月试图再做挣扎:“那我上街摆摊,时候也不早了……”
“这么着急干什么。”老太太拿拐杖朝她腰背轻轻打了一下,“别傻站着,你也进去,一宿没休息了,回房补觉。”
后者倒是无所谓:“我还不困。”
“不困也得睡!”老夫人不由分说地摁着她的肩往里推,“你们年轻人睡眠多,哪能不知规律的消耗精神气,也不怕将来得病。”
“想你那个死鬼老爹,当年不要命的熬,最后怎么着?三十好几便大病小病缠身,冬天里一回家就躺在床上嗷嗷叫,你学他什么不好,偏要学他找死。”
只这么短短几句话里,她爹就死了不下两回了,幸好是自己老娘,否则如此大不敬的话,听了非得夜里诈尸不可。
观亭月被灌了一耳朵的唠叨,由老太太赶鸭子似的赶进了屋。
院子很小,就巴掌大一点,前厅里的灯烛还没熄,燃得仅剩半寸来高,想是老人家一直坐着等到了天亮。
纵然发了这么大的火,祖母也极少过问她们在外究竟去做了些什么,只独自黑着张脸,从厨房端来两碗熬得浓稠的玉米甜粥,口中碎碎念:
“睡前喝点东西暖暖身体,一日三餐总不按时吃会伤肝伤胃——怎么说都不听,大的这样,小的也这样,不够灶上还有,自己去添。”
老太太知道两个孩子嫌她啰嗦,放下碗就慢条斯理地拄着拐,自说自话地走了。
远近里更声四起,传来锅碗瓢盆的动静,边城的人们生活节奏不快,街坊邻里这个点大概才陆续睡醒。
江流已经换了身衣服,提着水桶进进出出,准备洗澡,他实在是在山洞里被困得太久,蓬头垢面,全无形象可言。
“姐,我也给你烧了水,洗洗再睡吧。”
家中房间紧凑,他俩门挨着门,江流这一间还是由库房改造的,角落里尽是陈年的旧物件。
观亭月接过他递来的干净巾栉,道了句谢,低头擦脸。
后者朝周遭环顾了一圈,眼看奶奶不在附近,便悄悄地靠近:“姐。”
“嗯?”
他突然压低嗓音问,“此前,石善明提兴复大奕的时候,你究竟是怎么想的?”
江流望着她,“你那番话里没有直接地拒绝吧。”
观亭月捧巾子的手一顿,少年的双目里忽然铺满了探究,好似在怀疑,也在担忧着什么。
她看尽对方眼底,末了,实诚地开口:“那身女装还挺适合你。”
“……”
不提这茬还好,江流顿时红着脸跳脚道,“还不是你同我说土匪可能是专挑年轻女孩子下手的!”
她拧干水,笑容十分隐晦:“我不过随口一提,没想到你真信了。”
“你哪像是随口,明明就是故意的!等等——”他绕到她面前去追问,“还没回答我呢。”
观亭月却并未给他答复,只在江流面颊上用力捏了捏,眼神漫不经心的:“小孩子家家,不要老打听大人的事情。”
然后把巾栉一放下,便若无其事地回了房。
“我都十五了!”江流知道她是在敷衍自己,但仍觉受到了对方年龄上的侮辱,只好朝门扉抗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