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山瞥了一眼,见对方也就在自己肩头那么高,遂道:“大人说话,小孩子家不要插嘴。”
观亭月同样不置可否地开口:“你先上客房里去休息,晚点我再来问你。”
岂料才开了个话头,燕山那边不知哪根筋又炸了,挑刺道:“诶,你什么意思,我还没同意让他留下。”
观亭月本不打算带着江流的,但一见他如此讲,当下毫无原则地护短:“你是不是误会了什么。
“我只说与你们同行,可没答应要供你们驱使,他留不留下,不需要经过你同意吧?”
“如果没记错的话,沿途的花销都是由我在承担。”他挑起一边的剑眉,“好歹也算半个金主,要不要多添一份钱,难道不是我说了算?”
“我也没让你吃亏啊。”观亭月语气理所当然,“你不是一样得到了观家人线索的情报吗?当初找我帮忙的是你,定远侯不会以为,天底下有白打的零工吧。”
……
又开始了。
眼见两个人大有争到天黑入夜不罢休的架势,江流忙试着打圆场:“你们不要吵啦……”
燕山:“别多嘴。”
观亭月:“没你的事。”
江流:“……”
他作为当事人突然感到很没有面子。
观亭月最后盖棺定论:“江流的去留凭他自己决定,他作为观家子孙,若真想跟着一块儿上路,钱我可以替他掏。”
燕山听了,无情地冷嘲热讽道:“你替他掏?你有钱吗?”
她丝毫不以为忤,“我当然有了,看不起人啊。”
观亭月卖木头桩子四五年,积蓄肯定是有的,但以她的性格,八成离家时全留给观老太太养老了,自己身上能剩几个铜板都算万幸。
死要面子强出头。
他并未直言,却只是低声轻嘲了两句就不再搭理,“行,那随你的便。”
燕山抬脚往客栈里走,很快上了二楼的台阶,一直在同店家商谈的亲卫犹豫不决地挨上来:“公子,那小少年咱们还管吗?您看是要四间房,还是五间啊……”
“管什么。”他面颊半侧不侧的,以余光盯着身后,“人家有钱,问她去。”
第23章 刚来观家的时候,燕山其实话……
于是, 为了和燕山争个完全没有任何意义的输赢,江流就这般顺利地加入了队伍。
他原以为会大费一番功夫,说不定还得挨一顿狠揍, 不曾想竟在一场为了“谁睡了谁”的暗潮交锋中被匪夷所思地摁头留了下来, 颇有点渔翁得利的意思。
东躲西藏,追马车追了一整天, 暮色堪堪昏黑时,江流便抱着枕头睡着了。
观亭月给他掩好被衾,动作尽量轻地推门回房。
远离了市井的空旷郊野,连旅途歇脚的客店好似都与周遭的山景静得如出一辙。
这是几年来, 她头一次外出如此之久,隔窗望长空明月,心中忽就萌生了些许无处着落的亢奋。
想必今夜大概是不能好睡了。
突然间,对面有灯光亮起, 正不偏不倚地洒在眼前。
“公子, 常都尉的军报送来了,他发急信询问我们这一次北上的路线, 说是好提前安排人传信,以免延误。”
“不是讲明了‘非紧急军情自行处理’的吗?他光长那么大的个头, 胆子比针眼还小。”
那人像是怕搅扰到其他住客,走到窗边打算关上,恰好猝不及防地与她双目相接触。
观亭月才发现对面住着的是燕山。
他五官逆光时棱角颇为分明, 隐约透着点胡人的血统, 似乎也是一愣,但很快就挪开了视线,颔首拉上格子窗。
从屋内投射的光影来看,或许是在同亲卫交谈着什么。
燕山还是变了许多。
观亭月轻靠在墙边, 漫无边际地想着,他的表情明显生动了,甚至从言语和神态间偶尔会流露出几分刻薄寡恩的味道。
她极少去回忆过往,可自打与他重逢的这段时日里,观亭月总是无意识地回想起从前。
那毕竟是动荡年月间,为数不多能够值得人追念一二的时光。
刚来观家的时候,燕山其实话很少。
十几年前,观林海的大军主要驻扎在常德府,以抵御西南一代的蛮夷和小股不安分的盗匪势力。
他膝下共有五子一女。
彼时,长子带兵驻守边疆国门,而观亭月与二哥、三哥都还未到长成的年纪,便跟着父亲南下,暂居在城中一处当地富商慷慨出借的大宅院里。
观家后辈世代习武从戎,有少年随军的习惯。除了蹒跚学步的江流和身体孱弱的四哥尚还留在京城,他们兄妹几人在广西一待就是数年。
宅院好比一个大私塾,里面住着观林海从天南地北捡回来的孤儿们。
白日里安排营中将军轮流讲授兵法,教习武艺,晚上便同吃同睡。
他军务繁忙,不是在打仗,就是在准备打仗的路上,但平时闲下来也会亲自上场指点几句。
观亭月作为一众臭小子们中唯一的姑娘,尽管骄纵得猖狂,凶起来也许还会揍人,可到底是一朵凤毛麟角的娇花,还是大将军家养的名贵品种,因此男孩子们事事让着她,即便被打得满屋子乱窜,也依旧顶着鼻青眼肿的脸冲她腼腆一笑。
就这样纵得观亭月无法无天。
她小时候简直不知道“受委屈”是个什么感觉。
所以燕山来后,多半也没少欺负他。
记得那是冰雪刚刚消融的初春,观林海整整离开了四个月,当他再一次出现在院子里时,左右便跟着俩小孩。
关于大将军随地捡娃的癖好,众人已经屡见不鲜,倒也并没有多惊讶。
只是同旁边那个能说会道的男孩儿比,观亭月对燕山的第一印象就是瘦——
他很瘦。
偏偏人又生得高,显得像是披了张皮贴在骨头上,胳膊和腿都看不见肌肉,孱弱得一阵风就能吹倒似的,极度营养不良。
所以她起初对他不甚在意,只听说是从哪个战场里顺来的少年死士,打小给人训练成了杀手,一直没怎么开智。
就连头发也是乱七八糟的,想必这还是经由观林海收拾过的成果,本来的面貌兴许更加有碍观瞻。
真正开始留意燕山,约莫是在几天后。
日常的学习课程结束,少年们大多会自发在演武场练武或是互相切磋。观亭月早已将同龄人揍了个遍,对此提不起兴趣,于是跟着三哥一起溜到街上疯玩了半天,趁授课的军官没发觉又赶着时间跑了回来,装作一副才练习完的样子,坐在台阶上吃零嘴。
正是在这时,场上爆发出众人惊艳的呼喝,不知是发生了什么。
“亭月,亭月!”与她相熟的少年握着长刀兴冲冲地打招呼,“你快来玩啊,那个新来的燕山好厉害,一连打趴了宗帮他们五个人,现在大家都等着跟他挑战呢!”
观亭月一脚踩着石阶,掀了个白眼,觉得他大惊小怪,“没意思,有什么好看的。”
然而她三哥一向是根看热闹不嫌事儿大的搅屎棍,嗑着瓜子在旁边不怀好意地起哄:“喂,你可是号称‘常德一霸’,远近如雷贯耳的观家大小姐,你不去捍卫一下自己的名声,不怕别人篡了你的位吗?”
她年少时是串又冲又红的辣椒,一点就炸,在她三哥两句话挑拨下当即认为燕山是来砸场子的,扔了零嘴,抄起家伙便去打擂了。
结果就是……
半柱香过后,燕山被她揍得滚出了一丈之远。
观亭月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又看了一眼倒在地上的男孩子,内心十分惊惶:这么不禁打?
怎么办?
她忐忑地琢磨:对方瞧着如此瘦弱……会不会给打坏了?她爹该不会来收拾她吧!
好在很快,对面的燕山便一声不吭地颤巍巍爬起身。
他使的是两柄纤细的双刀,似乎更像女子用的兵刃,动作极为迅敏,从肉眼分辨不出走的是哪个路数的功夫,但一招一式里总渗出点儿邪性来,和观家渊渟岳峙的正派之气截然不同,是一种纯粹的杀招。
围在四周的少年们见状,先松了口气,继而又觉得这结局毫无悬念,纷纷唏嘘地散开。
“唉,果然还是大小姐更凶残啊。”
“咱们‘男人当自强’小分队,怕是今生都出不了头啦。”
“全院人的希望破灭了,大家散了吧,散了吧……”
他们脚底抹油地开溜了,反而让站在场上的观亭月独自面对着燕山有些手足无措。
她朝左右张望一圈,感觉到了孤立无援的萧瑟,最后索性先声夺人地给自己造势。
“诶,你输了,愿赌服输,按惯例要负责挑今日的水,这是和我比武的规矩。”她端起一副当家做主的姿态,严格道,“不准偷懒,我会不时来监督你的,听明白了吗?”
观亭月与人约架比吃饭还勤快,说完也根本没将这场插曲放在心上,转头便拉着她三哥找厨娘加餐去了。
仗着父亲是一军主帅,她在城中基本横着走,想练功就练功,想疯玩就疯玩,除了观林海无人敢管她,即便偶尔跑到军营重地里逛上一圈也是家常便饭,不会有谁阻拦。
于是一日下来,招猫逗狗,吃喝玩乐,燕山的事情早就被她抛到九霄云外去了,别说监督,连家都没怎么回,根本不记得白天打趴下的人究竟是圆是扁。
就这样一直到入夜,定昏时分。
因为吃得太饱,观亭月辗转睡不着觉,只好跑出来消食,甫一踏入后院,当场让那满地的水桶惊呆了。
但凡能盛水的器皿,无论大小皆在院内码得整整齐齐,放眼望去全是潋滟的圆圈。
她在一片荡漾着月光的水面小心穿梭,躲障碍物般艰难行进,终于在水井边发现了那个勾着腰认真汲水的少年。
“你在干嘛?”她震惊道,“你知道王大娘明天一早看见这个场面她会晕过去的吗?”
清瘦高挑的少年直起背脊来看她,不兴水波的眼中难得有一丝茫然不解的情绪,但他仍旧站在那里,拎着空空的水桶,好似不知下一步该怎样行动。
“喔……”她总算想起点原委,却没记起名字,“你是早上那个、那个谁?你怎么还在这儿?”
对方木讷地张了张口,几乎有半盏茶的时间,最后却还是没什么也说。
观亭月终于认识到他可能不是话少,他是根本听不懂话,看这样子,恐怕连稍稍丰富点的表情都不容易做出来。
“谁让你打那么多水的?你这是干了多久?一整天吗?”
燕山嘴唇微微一动,哑着嗓音极缓慢地开口:“……输……输了……”
她眉毛都快拧成了一朵蝴蝶结,叉起腰:“我知道你输了,那我也只是叫你挑满今天的水,没让你挑一天的水啊。”
观亭月:“……”
她讲完自己都有些绕住了。
少年似乎很吃力的模样,他干站在原地,像在消化刚刚听来的语言,过了好一会儿方上前一步,目光执着:“刀……”
观亭月不明所以地皱眉:“刀?”
他依然坚持:“……刀。”
一连听他“刀”了半天,她才垂头握了握自己腰间别的那把武器,记起来这是白日里与之对战时用过的,于是连蒙带猜地揣测:“你在叫我?”
观亭月纠正道:“我不叫刀,你要叫我大小姐。”
少年试着发了一下音,慢慢吞吞地吐字:“大……小姐……”
然后又练习般地重复道:“大小、姐……”
“大小姐……”
他一旦沉浸于其中简直没完没了。
观亭月实在愁得不行,摁住眉心头疼地扶额,“我爹真是……捡来的人一个比一个奇怪了。不是爱睡树梢的,就是爱往枕头下藏馒头的,你更厉害,话都还讲不利索。”
她找了只空木桶头朝下倒扣在地,径自就坐了上去,掌心支起脸颊,听对方不厌其烦,认认真真地来回吟读,好像那真是个什么不得了的称谓,需要再三谨记。
他语气虽然笨拙,含了点长久未开嗓的沙哑,但声音却意外的清朗和润,不疾不徐的,竟有些纯粹的意味。
观亭月自己玩了一会儿,百无聊赖地问:“诶,你叫什么?”
燕山:“……大小姐。”
“……”她牙酸地松开手,“我不是问我的,我是在问你,你有名字吗?”
这一次,他回答得快且流畅,仿佛还带了点不易察觉的骄傲:“燕山。”
“燕山?”观亭月漫不经心地一笑,“我爹给你起的吧?”
如此风格一听就是来自他老人家的手笔。
闻言,燕山却也不介怀,反而非常欣悦似地点头:“嗯。”
“哈,果然——老头子就喜欢山啊水啊,大江大河,月亮星星,一家子景观植物,都能凑成个清明上河图了,他倒不嫌怪……”
话音刚落,耳边突然飘荡起一缕绵长而突兀的“咕噜”声,必定是从人体内某个部位传出来的。
观亭月自己是吃了个九分饱,被撑得只能出来散步,这当然不会是她腹中传出来的动静,于是目光朝前瞥去,一言难尽地把燕山盯着。
“你不会忙了一天,都没吃过东西吧?”
后者坦然地将她望着,好像也不觉得饿上一两顿有什么不妥。
观亭月咋舌:“就没人来提醒你的吗?”
言罢对上燕山那双清澈到近乎迟钝的眼睛,她意识到问也是白问,便无奈地颔首:“行吧行吧,当我没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