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其余商铺显然被压得黯然失色,门庭寥落,连自家的跑堂和店伙都比别人低一等似的,个个无精打采。
拐角的土地庙旁还搭着一个挺大的台子,披红挂绿的戏班在上面翻跟斗,惹得无数观者拍手叫好。
跟斗翻完,班主喜气洋洋地给大伙儿拱手作揖,他臂弯挂着只小竹篮,往里头抓了把糖果、蜜饯就朝台下洒,一帮垂髫小儿早等候多时,撅着腚满地搜刮。
“夫人近日过寿,我们老爷希望也能与诸位同乐!还请大家多多捧场——”
好家伙,人家是卖完了艺朝人要钱,到他们这儿成了自己演完还给观众赏钱的。
观亭月和燕山一路走来,不得不叹为观止:“这到底是个什么败家子?”
亏得这位富商没投生到帝王家,否则还不知能养出多少千古留名的祸国妖妃。
在四处张灯结彩的映衬之下,嘉定府衙的冷清就突兀得格外醒目了,招摇的红灯笼在此地戛然而止,又在另一处重新鲜艳起来,把官衙方圆几丈团团包围,圈出一块巍峨森严的重地。
观亭月老远便看见白上青身边的小厮站在角门处和卖炭翁讨价还价,脚步一顿就想上前。
燕山却没动:“作甚么去?”
“来都来了,去问问早间那桩命案的情况。”她解释,“白状元刚到任,怕是忙不过来,能帮上忙也好。”
他闻言不太明显地垂眸表现出了一点犹豫,终究还是未说什么,跟在她旁边。
“每月一两银子五筐炭,行就这么定了……月姑娘?”
小厮赶紧朝观亭月见礼,顶着两团被冻红的脸蛋,“是您哪。”
她略一颔首,“白大人呢?”
“我家公子?他在的,您找他吗?来,这边请——”
果然有后门就是好办事,想当初在永宁住那么久,要见个知府还得上下打点,无所不用其极,银子花出去,连个门框也没摸着。
小厮在前面领路,很快就进了内堂后院,“公子在书房看卷宗,说是才到一处新地方,得从案卷开始了解。”
正交谈间,白上青的声音从房中传出,“余先生,你明知道官府征购这批粮是为疏通宕昌河渠所用,如此惠泽百姓的事,何必非得咬着价不松口呢。”
里面另有人话音浅浅:“白大人,我又没说不卖。咱们余家年年都是这个价,您硬要砍一成是个什么道理?要说修渠乃是朝廷拨款,这钱用不着您自个儿掏腰包吧?”
白上青:“……”
废话,那还不是因为上一任把钱败光了!
观亭月闻言看着那小厮,“屋里有客人?”
小厮约莫也是才发现,十分抱歉地赔礼道,“大概是余家的老板,公子应是正在和他谈事情。月姑娘你们不妨先去偏厅坐一会儿?”
她点头表示没意见,“也行。”
随后又在心里好奇,余家夫人的寿宴搞得这般轰轰烈烈,还以为东家是个年过半百,大腹便便的中老年男子,不承想嗓音竟如此清越。
她同燕山两人自书房门前侧身而过,冷不防和房里的人视线短促地一交接。
对方言语占得上风,刚要再借机内涵新知州两句,眼神却在看到观亭月的刹那蓦地收紧。
白上青握着茶杯正琢磨该如何为自己辩解,就见先前还游刃有余的奸商猛然拍桌而起,叫了声:“啊!”
他一手茶水险些泼对方一脸。
门外的人被啊得硬生生定在了原地,就这样和里面的人遥遥对视。
那青年一身华贵繁复的锦衣长袍,金冠束发,腰配玉环,翡翠的大扳指流光溢彩,整个人俨然一个行走“珠光宝气”。
白上青一头雾水地瞪眼睛里外打转,没明白这剑拔弩张地谈着生意,突然是出现了什么变故。
紧接着,就听这人几欲破音地叫道:“啊啊啊——小月儿!”
观亭月的双目顷刻间像是打进一束光,亮得无比鲜明,“大哥!”
“大哥?”
燕山看她的秀发在自己眼底下迅速一闪,人已飞快地转进了房中,毫不避讳地朝那青年人跑去。
他不由低低自语,“他就是观长河?”
观家的长子从自己入将军府起便已去驻守边疆,燕山见过他的次数几乎屈指可数,差不多算是毫无印象。
观长河比观天寒还要年长三岁,算是人到中年,且直奔不惑而去了,但瞧着却一点不显老,更像个气质明朗的公子哥。虽也习武打仗,身上却没有观亭月那样的杀伐气,反而天然的带着点不拘小节的好脾性。
比如当下,他能够视在场的两个男人于无物,一把熊抱住自己的妹妹,先是一阵喜极而泣,后是一场感慨万分,一张面皮缤纷多彩变化多端,嘴里就没停过。
“亭月啊,你还活着!大哥总算找到你了,这么些年……呜呜呜……”
“家里好不好?过得好不好?”
“肯定不好,看看你,人也瘦了,小脸也憔悴了……肌肉却比从前还结实,没少揍人吧?”
观亭月:“……”
这个哥好不会说话。
“来,让大哥仔细瞧瞧。”观长河握着她清瘦的两肩,从上到下认真端详,不由得心疼,“吃苦了。”
观亭月神色一漾,却笑了笑,“有命在就好。”
“哎,是啊。”他默契地颔首,“命在就好。”
旁边被怔愣到的白上青终于明白过来,知情达理地一笑:“这位是你大哥?眼下好了,还未寻到二哥,先寻到了大哥,不错不错,是个好兆头。”
观长河双耳动了动,敏锐地从这只言片语里捕捉到了什么,迎面又撞见燕山从外面走进来,立时把观亭月掩在身后,端起一副长辈的姿态:“慢着,你们和我妹妹认识?”
他严肃地戒备道:“不知二位每年的进账有多少银钱?”
观亭月:“……”
喂……
燕山照例回了一声爱搭不理的冷哼。
白上青倒是眼前精亮,答得十分顺溜:“我正俸每年有白银三百两,禄米两百斛,冬春两季各有绫百匹、绢百匹、绵若干,除此之外还有茶酒、薪柴、油盐酱醋各类津贴。”
观亭月:“……你也真配合他。”
燕山则意味不明地看了白上青一下,嘴唇有些不自在地抿了抿。
而后他转过头端详观长河那身金光闪耀的装束,出声反问:“原来你便是余家的东家?巴蜀的首富?”
对方坦然地笑笑:“是我,我夫人是余家的大小姐。”
观亭月在心里想,原来你就是在外面大张旗鼓博美人一笑的败家子。
她腹诽完,忽然意识到什么,走上前:“哥,咱们家现在是不是特别有钱?”
观长河半点不谦虚地承认:“对啊。”
她开口:“我想把城门附近的‘春风客栈’买下来。”
他痛快道:“行,买!小事情——还要什么,给哥说,哥什么都满足你!”
观亭月朝他伸手:“再给我点钱。”
观长河长臂一挥,缩在角落里的随从登时捧上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其中银锭金锭并一叠银票放得整整齐齐。
“今天出门带得不多,不够用回家哥再拿件信物给你,以后大江南北的余家钱庄、余家商铺,你随便取,随便花。”
观亭月委实让那一袋的金银之光刺瞎了双眼。
她暗吸了口气,将钱袋收拢,转身走到燕山跟前,学着他的语气。
“住宿的花销,我替你们免了。不用谢。”
她拉起他的手摊开,放了块分量十足的银锭,难得也感受一回财大气粗的阔绰,“这个是木材的钱,现在还你,燕公子自己慢慢刻吧。”
末了还贴心的把那块没雕完的木头和小刀一并塞到他手里。
“我……”
燕山险些没拿住。
他手忙脚乱地捞起刀,看着观亭月倨傲又轻佻地抬眉,简直啼笑皆非,“有必要这么记仇吗?”
第28章 这位小哥……是我妹夫?
和白上青草草了约定改日再商榷的事宜之后, 观长河便领着自己失散多年的妹妹回家促膝长谈了。
如果说他本人是颗散发着珠光宝气的贵重物品,那这余府应当就是陈列珠宝的多宝阁。
不知宅院是如何设计的,总之一眼很难望到头, 回廊亭台弯弯绕绕, 花木藤蔓如锦似绣,第一次进来若无人引导, 多半转不了几步就得迷路。
江流被人从街上寻来时,近乎是一路狂奔,一个俯冲扎进观长河怀里去的。
后者离家数年,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半大的少年, “这是……江流吗?”
他难以置信,“都长这么大了?小时候见到还是个吃奶的娃娃呢。”
观亭月和燕山坐在对面,她撇开茶水上的浮沫,“娘都过世十多年了, 江流还能不长大么?”
少年狠狠用胳膊擦了一下脸, 尽量不让自己太失态,红着双目抬头唤道:“大哥……”
“诶、诶, 别哭别哭。”观长河慌里慌张地朝袖中掏钱,“哥给你钱买糖吃, 啊。”
江流其实已经过了爱吃甜食的年纪,他都挺大一男孩子了,但在年岁大了他一整圈的观长河眼里还是把他当小孩儿看, 抓了钱又抓果子, 抓完果子又抓蜜饯,满满当当地塞了他一身,显得非常无措。
“原来你们竟一直住在永宁,离得这么近。”观长河拉着江流在旁边坐下, 不禁感慨,“我上年就有派人去那边做米粮生意的打算,因为别的事一拖再拖,便给耽误了。唉,也怪我,若是早些去,你和奶奶就不必过得如此辛苦。”
观亭月倒是看得开,“这种事人哪里算得到。况且你顶着个余家的名号,若非本人出面,我们俩也不知晓是你……对了。”观亭月忍不住奇怪,“你怎么在嘉定做起买卖来了……还成了,余家的大东家?”
对方一脸说来话长的沧桑,喝了口热茶先给自己润润嗓。
“想当初咱家势力寥落,又被别的军种吞并。你们这些小辈走丢的走丢,失踪的失踪,剩下我和天寒还在两个不成气候的地方军里混。”
“绥军攻占了京城后不久,我们这支小队校尉也跑了、统领也死了,于是只好就地解散,本想找个机会联系家里人,谁知偏又遇上敌方主将杀降……”
燕山闻言,淡淡接了一句,“常涩?”
观长河瞧了对面这个年轻人一眼,点头,“对,就是常涩。”
他放下茶杯,“杀降不详,他后来便被处死了。”
“哈。”观长河随口道,“活该。”
“我那时见大家都往南跑,也就跟着流民一起南下,这逃难流亡的日子是真的惨啊。”他自嘲地打趣笑笑,“吃没好好吃,睡没好好睡,一有个风吹草动周身的汗毛都乍起来了,就担心官兵来抓自己。”
观长河:“等我到嘉定的时候,早已经身无分文,饿得只能啃树皮充饥,躺在树底下却连动嘴咀嚼的力气也没有了。唉,我就在心头想,现在谁要是给我一碗饱饭吃,把命给他都行……”
观亭月用“看你那点出息”的眼神一瞟他,猜也猜得到下文:“是我嫂子出现了吧?”
他闭目捂着心口作陶醉状:“正在那暮色昏昏,天色沉沉之际,一个貌若盛夏之花,面如春秋之月的人间仙女突然降临在了我眼前,她声音温婉清甜,气质端庄出众,足下步步生莲,动时香风拂面,迎着夕阳犹如佛光普照……”
正说到这儿,某个话音不近人情地传过来:“行了,别编了。”
“又不会吃了你,何必听见我的脚步声便特地讲这一番话来恭维。”
偏厅后的小门外,秀致文雅的妇人单手托着盘糕点,掀帘而入。
观长河顿时把眼睁开,觍着脸一笑,接过她手上的盘子,“为夫所言句句出自肺腑,字字都是真心,怎说是恭维——夫人如何亲自送东西来?若累到可怎么是好。”
“还说呢。”后者嗔怪道,“你家里人登门也不派丫鬟小厮告诉我一声,客人造访,哪有我还在后院睡大觉的道理?看看,你就拿这些茶果招待人家?”
“夫人教训得是,为夫下次一定注意。”他从善如流,颇不走心地认完错,扶着妻子的肩向她介绍,“来,认识认识,这是我五妹妹,亭月;那个是我六弟,江流……我们观家的血脉传承得好吧?”他得意地翘着尾巴,“瞧瞧这一个两个,水灵灵的。”
至于暂且不明身份的燕山,观长河便模棱两可地略了过去。
观亭月当即站起来:“大嫂。”
江流见状也跟着喊:“大嫂。”
她弯眼一笑,就像是邻家和善的大姐姐,连连颔首让他们坐,“好好好,乖了,乖了。”
观亭月自不便由她亲自倒水,“大嫂你不用忙,坐下一块儿喝茶吧。”
“我就不坐了。”余青薇笑道,“你们一家团聚,必然有许多话要讲。晚膳尚在准备,若有什么想吃的,尽管与我说。”
言罢又转向观长河,“我去后厨看看,小彦今日挨了先生的责罚,多半是书没背下来,回头你要仔细训他。”
“啊,这傻儿子。”他满口应承,“夫人放心,为夫一定照办。”
观亭月冷眼在旁喝茶旁观,感觉自己大哥几乎是把“惧内”两个字贴脑门儿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