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比起永宁、嘉定而言要小上许多,一共就两条长街,不算繁华。但胜在粮草丰茂,百姓衣食无忧,因而早些年才被选为后方补给。
而今临着要过节了,满街都飘起一股香油纸钱的味道,还挺好闻。
市集上不少人围在卖祈福花灯和护身符的店面前。
“小姑娘。”街边泥人摊的小贩见双桥盯了他半晌,举着小玩意儿诱惑她,“瞧瞧——喜欢吧?让你家大人给你买一个。”
后者转了一圈自己的拨浪鼓,也清楚这东西是要花钱来换,瞬间觉得此人挺坏的,刚扭头要走,观亭月却从后面摁住她肩膀。
“反正不贵,拿一个吧。”
“收您五十文——”小贩倒是嘴甜,“姑娘对您妹妹可真好,是外乡人?来,这个送给您。”
他递来两个祈愿的木牌子,笑说:“明日有大祭,拿着这牌子可以去祠庙门前的树下许愿。”
观亭月:“谢谢。”
她低头翻看木牌,燕山却牵着马不紧不慢地一瞥眼,“你就纵着她吧,迟早让你惯坏。”
观亭月将东西收入怀中,口气不小,“惯坏就惯坏,闯了祸我给她善后。”
他意味不明地轻轻一哼,又不知是为着什么感到不爽。
“不过这地方……军事的氛围倒是挺浓的。”燕山目光扫视着两旁的店铺,在满城的烟火缭绕里款步而行。
“明明已经停战多年了。”
那泥人显然是个军士的扮相,不仅如此,货郎挑着将军样式的面具、剪纸挂画,瓦肆里还敲锣打鼓地在演《岳飞传》的皮影戏。
连燕山所驻守的西北边城都不见得有这般盛况。
一行人找了家客店住下,亲卫正与伙计商量房间的安排,观亭月坐在大堂内,就着一壶粗茶慢慢的吃。
“如今拿到了大哥那把钥匙,四哥的下落也有了,眼下便只剩我二哥和三哥。”
她盘算道,“倘若二哥仍在凤阳就好办,若是不在……人海茫茫,恐怕真不容易寻到。”
末了,又皱起眉头,“我爹究竟为什么要把事情搞得那么复杂,真不知里面是装了什么……值得这样小心。”
燕山对此却显得十分懒散,“总之先去看看,实在没有线索,再谋别的办法。”
就在这时,门外进来个卖蜡烛和花灯的老妇人,正一桌一桌地问。
观亭月见状,刚好想起之前没买上的香烛,于是便唤她过来。
“姑娘您买三十一把,我再送你三把,凑个双。”
她说多谢。
燕山瞧着不解:“你要这些作甚么?”
“祭奠故人。”观亭月答得简单,转而又向那老太太打听,“对了老人家,城里说是要祭祀一个大人物,不知是谁?还有这‘怀恩城’,数年前不是叫‘安奉’吗,怎么改名字了?”
“姑娘你有所不知。”老妇人模样和蔼,不疾不徐地解释道,“咱们明日要祭的是一位举世无双的大英雄。”
“哦?”江流来了兴趣,“什么样的英雄?”
“话说那是七八年前前朝混战之际,南方枭雄趁乱攻打安奉,围城半月,困得百姓和守军近乎快要断炊,八方无人支援。”
“枭雄素喜屠城,是个杀人不眨眼的恶魔,一旦攻陷,我们的下场不堪设想。而就在这时,一位将军领兵入城,带领部下死守五天五夜,最后夜袭敌方营帐,斩主将于马下,解我城上万百姓之困。”
观亭月越听越感觉有点耳熟,端起茶碗来喝了一口。
老太太语气愈渐昂扬,“安奉万民感怀这位将军的恩德,便将城名改为了‘怀恩’,且修建专祠,雕刻塑像,每年虔诚祭拜。”
“你们可知这将军是谁?”她才卖了个关子,就满目自豪地说道,“她便是观林海大将军的女儿,麒麟军中领军——观亭月。”
观亭月:“噗——”
第46章 可我如今,也算是出将入相了……
满桌的人立时齐刷刷地望过来。
观亭月正在那里咳了个半死不活, 燕山先是一怔,随后眼角便压出一道弯,轻笑着说道:“不错, ‘此人’的确是个人物。”
她闻言边咳边在桌下抬脚想踹他, 哪知后者像是早有防备,居然没踹着。
江流手捧茶杯, 犹犹豫豫地问:“她……那个,观家军再怎么样也是前朝旧臣,你们这般大张旗鼓地祭奠,官府朝廷不会阻止吗?”
“诶。”老妇人有些不满他如此说, “观将军一家世代忠良,满门忠烈,是真正为百姓鞠躬尽瘁,流血洒汗的大英雄。”
“难道在前朝做的好事, 到今朝就不算好事了吗?没有这个道理的。”
她结完账, 临走前还一个劲儿地邀众人去看明天的祭祀大会。
直到老太太跨出客栈的大门,一群人才又向阳花似的把脑袋转向了观亭月。
观亭月:“……”
她十分尴尬地饮了口茶给自己润润嗓子, 自己也感到迷惑不解,“大致的情况, 和方才所讲的差不太多。”
“宣德三十一年的时候,西南叛军和大奕守备军在剑南道交锋,后方四面受敌, 分不出多余的兵力驰援。恰好我那时带着一队观家军在附近, 所以便赶来了……只是一场普通的守城战而已,实在没有那么夸张。”
这些莫名兴起的风俗,连她本人都不知情,真不知晓是谁搞出来的。
燕山慢条斯理地转着茶杯, “民间修生祠可不容易,非得是当代贤能之人,还得要有官职在身。这又是立庙,又是改名……八成费了不少功夫。”
他抬起眼,“看样子,你在城中的威望不低啊。”
她头疼地摁着眉心:“大概在他们心里,我已经是个死人了。”
*
第二日,是下元节的正节。
街上敲锣打鼓地在办迎神祭会,观亭月一早就出了门。昨夜心神不宁,几乎没睡着,想去看看这怀恩城的老百姓到底是怎么祭她自己的。
这天难得晴朗,艳阳高照,迎神的长队后面跟着熙攘的男女老少,箫鼓喧天,热闹非凡。
到处是卖将军像门神贴画的,一张看着像她爹,一张看着像她大哥,就连身侧路过的小孩儿,手里拿的糖人也是个女将军,还被啃掉了一颗脑袋!
都是什么和什么!
燕山抱怀跟在她身后,边瞧边不时轻笑。
约莫半盏茶的路程,走到城东头,远远的便见人群攒动,摩肩接踵,壮实的大榕树上挂着纷纷扬扬的红线木牌子。而另一侧却是座香火鼎盛的大庙。
善男信女们络绎不绝。
观亭月走到那庙门前,挣扎了良久才颤巍巍地抬头,试探性地撩开眼皮——匾额间提写的是“将军庙”。
还好。
她心有余悸地想,好在写的不是“观亭月庙”,否则她八成会羞愧得想当场自尽。
庙中的执事堆着笑颜迎来送往,足下生风,简直忙得脚不沾地。纵然是这样,他居然也能发现站在门口的观亭月二人,当下上前招呼。
“两位是要进香吗?”
她一时语塞:“呃,我……”
不曾料对方倒是分外热情,“且上一炷吧,到我们怀恩城哪儿能不来这将军庙呢?”
“下元节进香那可是灵验得很,咱们这位将军不管是求学、求福,求姻缘、求财富,只要您诚心,绝对百试百灵。”
观亭月:“……”
快别说了。
果不其然,燕山听罢就在旁凉飕飕地拆台:“可以啊,大小姐。”
“想不到您手眼通天,自己虽然在永宁穷得叮当响,还能帮旁人求财求缘……厉害厉害,真是佩服。”
她恨恨道:“……住口。”
观亭月斜眼横他:“你就是来看我笑话的是吧?”
燕山脸上一面在笑,一面口不对心地说:“当然不是了。”
执事很快给他们取来一对香烛,领两人进去。
庙内正中供奉的是一尊石刻的塑像,披着鱼鳞盔甲,手持偃月长刀,身后还背了把大弓,腰上别一柄短剑,威风凛凛,目光炯炯有神地望向远方。
乍一看的确很能唬人。
燕山认真端详了片刻,颔首评价道:“这不能说一模一样,简直是毫不相干,除了同是个女的,我真没瞧出和你有几分相似了。”
他轻嘲:“难怪你这个‘盖世英雄’走在大街上也没人认出来,感情连他们自己都不知道究竟拜的是个什么。”
“寻常人家战时普遍躲在家中,大多也只是后来道听途说,未必真的见过我。”
刚好前面的香客起身离开,观亭月遂凑到烛火上点香,“说到底,百姓求神问佛,求的不过是个心安。”
“拜我还是拜门房老大爷,都没什么差别。”
她说完,举着三炷香面朝石像勾头鞠躬,心里默默地想:
这难道就是“我拜我自己”吗?
不过大道三千,她拜天拜地拜自己,好像也不是很亏。
早饭还没吃,从庙祠出来,迎神赛会的人群已然前呼后拥地去了别的街市,观亭月同燕山就近找了个面点摊子用饭。
隔着不远便有瓦肆的说书先生摇着折扇讲故事,他嗓门沧桑有力,无端加深了一股历史的厚重感,叫这周遭吃茶饼的食客都不自觉地围了过去。
“……那正值夏秋交替的时节,雨水特别多,咱们这小城虽是后方粮草重地,但毕竟驻军有限,即便死守不出,也伤亡甚重。”
“崔掠海便是利用了这一点,耗得守军将领精疲力竭之际,骤然发动奇袭。当日的情况几乎是千钧一发,再拖上半天,我安奉城必定沦陷……”
尽管故事听了不下十遍,此间百姓仍被他引得咽了口唾沫。
“就在生死存亡的时刻,远处突然出现了一队黑压压的骑兵,雷电当空劈下,照出一副烈烈招展的赤红军旗——
“是观将军带着她的部下赶来了!”
老先生颇为激动地捏着扇子,“那可当真是一支骁勇锋锐的兵马,他们现身的那一瞬,宛如离弦之利箭,穿云破空,势不可挡,直接将敌军撕开了条口子,攻入城来,仅仅半个时辰便解了守军之困。”
“所谓‘麒麟一出,九州胆寒’当之无愧!”
路人听到此处纷纷抚掌叫好,嚷着让他继续往下说。
汤面尚未盛上桌,肘边仅摆了一壶清茶。
燕山执杯在手,却并没喝,反而抬眸问她:“你带了多少兵去?”
观亭月摇头淡淡一笑,“我其实只带了一百人,声势做的大罢了。倒也并非解了谁的困,不过是对方想要活捉我,才故意撤兵在城外扎营,打算熬到我断炊,好进来收人头。”
他不知想到了什么,忽然皱起眉:“宣德三十一年,当时你……”
你才十七岁。
那会儿的燕山已经被她赶出观家军两年了,他并未听说过这件事,虽在此后也知道她上了战场,但没料到竟会如此之早。
“老将军这么快就让你领兵了吗?”
“没办法,那几年的情况你也不是不清楚……到处都缺人。”观亭月用手指抚平桌沿翘起的一小片木屑,“此前训练出来的兵损失惨重,大伯又……”
她顿了下,“所以老爹很早便替我向朝廷讨来了入伍的资格,虽然是从一个小卒做起。”
“我们家算是倾尽了全族之力,可即便是这样,后来跟在我身边的观家军,也不如当初全盛时期那般善战了。”
这便是世人怎么也左右不了的兴衰成败吧。
茶寮里的说书先生醒木一拍,在急促的琴声之下,语气愈发苍凉高昂。
“观将军带人冲进城时,城内的补给已是捉襟见肘,行将告罄,而要等待别处增援更是难上加难。”
“说来她其时也不过是个十七八岁的小姑娘,在那般险境之中,却独自一人整顿军马,淋着暴雨在城墙上驻守了五天五夜。”
歇脚的闲汉们于是发问:“既然等不到援军,又缺少粮草,为什么不干脆杀进他们中军帐去?没准儿也有一线生机。”
老先生长叹一声,“哪有这么容易?”
“崔掠海为人阴险狡诈,他在城外埋了一地的火油与子母雷,就等着城内将士们按捺不住,上去送死。”他娓娓道来,“观将军洞悉幽微,养精蓄锐,直到第六天的夜晚,雨淅淅沥沥地停了,城郊大雾朦胧。”
“他们就在那场大雾里突然发动袭击,披着秋霜长驱直入。一时间,火油炸起的亮光将整个郊野照得如同白昼。”
“而数日未眠的观将军手持长刀,浑身是血地纵马奔驰,于十丈之外猛地投掷而出,当场取了崔掠海的项上人头。她在尸山火海里勒马回眸,那般肃杀凌厉的气场,任谁看了也会为之一振……”
他收尾的调子极悠长,以至于众人皆还沉寂在一片厮杀怒吼的刀光血影里,旁边的琴师配合着拨了两个干涩的音。
“那后来呢?”有人开口,“后来她怎么样了?”
说书人唏嘘地摇头。
“数年离索,自从观老将军辞世以后,便再没有了她的消息,很多人都说她或许已死在了战场上,也有人说是京师城破那日殉了国。”
两碗香菇鸡丝面热腾腾地端了上来,鲜香的油花里飘着细碎的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