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侯归来时——赏饭罚饿
时间:2021-05-18 10:08:27

  观林海自睡梦中惊醒,披起单薄的外袍匆匆而来。
  在昏黄灯笼下看见他时,这个皱纹纵横的老太监周身被雨水淋透,他衣衫裹得十分臃肿,形容缄默冷峭,那双眼睛望过来,观林海心头顿然便是一“咯噔”。
  还没到开宫门之际,此人却以这般模样出现在自家门前。
  那一刻,他知道即将面对的恐怕会是万分棘手的麻烦,甚至还可能会搭上观氏一族的性命。
  “王公公,你……”
  观林海的眼角眉梢写满挣扎,良久终是侧身让开,“快些进来说话。”
  没有去正房,也没有进偏厅,少见的,他直接引着王成平去了自己的书房,并屏退了所有下人,关门上拴。
  不愿过于惹眼,屋中只点了一盏孤灯。
  而在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幽暗的火光照耀下,老太监敞开了胸怀,一个白嫩红润的男婴安静地在他臂弯里熟睡。
  这是观林海与长子所见的第一面。
  “观将军。”王成平“噗通”跪倒在地,“纵观朝廷上下,现今,唯有将军您可以救高阳皇室于水火了。”
  他抱住那婴孩,平日掂几十斤刀枪稳如泰山的手,眼下竟无措地颤抖。
  “我……”
  话语刚启,一道温净娴雅的声音轻轻从旁而来,“将军?”
  观林海的背脊不自觉地僵住,书房里间有人打起帘幔,她端着一盏灯烛,青丝松松挽就,挺着怀胎数月的笨拙身子,出现在这片幽邃之中。
  跳跃的火将她轮廓晕染得柔和动人,连语气也显得尤为清软,“出什么事了吗?”
  ……
  “难怪王成平会找上你爹。”燕山明白过来,“原来那时,你娘已经有了快十月的身孕?”
  观亭月深深闭目,五指扣在胸腔用力攥紧,悠长地吐出一口气。
  “按照他的想法,是希望我爹可以让那个婴孩假作我娘的双生子,暂且瞒天过海。”
  他摇头:“但两个孩子毕竟不相像。”
  “对,我爹也是这么犹豫的。”她说,“老太监却很坚持——模样不同的双子并不是没有,只要一口咬定,没人会往深处想。”
  燕山若有所思地颔首,假若非得与外人如此解释,这理由也不无不可,最坏不过就是被人揣测成养在外宅的私生子罢了。
  “宣德初年,我们家还是大伯主事,我爹战绩平平,在朝中尚未崭露头角,是个毫不起眼的人物。从当时当日的情形来看,他确实是最好的人选。”
  既能让皇子得到优渥的照顾,也不易让太后的眼线察觉,老太监的心思果然缜密,料定了观家世代忠良,观林海必不会轻易拒绝他的请求。
  于是,一切都进行得很顺利。
  倘若说这番决定有什么遗憾,那便是作为观亭月原本的长兄……真正的观长河在出生后不到十日就夭折了。
  自此,世间只剩下一个观长河。
  “我娘承受着丧子之痛,几乎将全部的情感倾注在了大哥身上,尽心竭力地抚养他,视如己出……”
  相处十余年,观亭月是当真不曾从她娘的举止间觉察出半分端倪,她根本没有怀疑。
  无论是大哥、二哥、三哥、四哥还是自己,多年来寻常得就像普通人家。
  这样的日子平平顺顺地过了两年,宫廷朝堂难得一派风平浪静,眼看事情貌似行将尘埃落定,可就在这时,又一个消息从禁宫中传出来。
  ——永安宫的周妃有了喜脉。
  “西太后并非是打算将诞下的婴孩赶尽杀绝,她对王成平交代的是,假如后妃所生为公主,便不作干预。”
  燕山接着她的话:“谁知宣德帝连续数年,生下的全是皇子?”
  观亭月点了点头,“据说她会在生产的妃嫔寝宫外等候,刚出生的婴孩无论男女先要拿给她过目,而后才决定要不要交给王成平。”
  “我爹的信上并没写王成平是如何在西太后眼皮底下蒙混过关的,但大约也用了些见不得光的手段。”
  暗藏皇嗣的秘密不可让太多人知晓。
  观林海一经插手此事,注定了就会拖泥带水,身陷其中。
  之后的几年里,每逢嫔妃有孕,王成平皆会提前传信出宫。
  她娘便依计延后半年假孕,住在远离皇城的郊外别苑,等养个一年半载,或是更久的时间,风声过去了,才领着孩子慢慢搬回将军府里。
  一位名不见经传的武官夫人,她的去向行踪自然不会惹人注意,而对外,旁人只知晓这个观夫人隐约身体不大好,生育后总要在清静的庄子里将养数月,仅此而已。
  “你娘……”燕山迟疑一下,斟酌措辞,“她是甘愿的么?”
  观亭月的眼睑半垂着,鸦睫长如蝶翼,遮住了视线与神情,一汪星眸沉着静谧的凉意。
  “我娘她……”
  “在‘大哥’死后,大概是伤心过度,也兴许是体弱,一直长久的未能再有身孕。”
  那十多年的岁月里,很难想象她究竟是怀着怎样的心情来照顾这些本不属于她的小孩儿。
  这些观亭月已无从得知,但唯一可以肯定的是。
  她娘从未后悔过。
  “等到四哥出世,宣德帝本人的情况早已江河日下。他原就多病,被国事、家事、太后的事搅得心力交瘁,忧思成疾,病得更重了,连着十几年再不曾有孩子。我娘却接着怀了我,生了江流。”
  燕山听言,联系前后始末终于明白,“怪不得钥匙仅有四把,而观老将军也只告诉了你的几个哥哥。”
  观亭月转过身去,盯着密闭阴暗的石墙,“我爹和王成平最初的打算是想等西太后百年之后,让几位皇嗣重回帝王家——毕竟她年纪很大了,指不定哪天一口气上不来,说去就去。而宣德帝却不能后继无人。”
  “但没想到的是……”
  “没想到她放过了小太子?”燕山道。
  “嗯。”观亭月看着他,“大概也是觉得宣德帝病体抱恙,万一死在她的前面,自己总得留个后手,才好继续‘垂帘’朝堂。因而在宣德末年,她没有再下令灭口。”
  “不过这倒不是最致命的,致命的是……大伯的阵亡。”
  观正风遭人污蔑给家中带来了极大的冲击,致使观家上下困于风雨飘摇的危局当中,随时都有大厦将倾之险。
  观林海本想熬到西太后崩逝,就可捏着这些证据,由王成平从旁协助,以让几位兄长能够名正言顺,续上大奕皇室的血脉。
  但观家作为后党一派却依旧遭到太后的冷落,让他骤然萌生担忧。
  他怕自己终有一日也随观正风一样战死沙场,而秘密还长埋在石室下。
  也怕观家在他死后卷入纷争,遭到灭顶之灾,抄家、流放,亦或是被别的党派铲除。
  为庇护观氏,为保住宣德帝的子嗣,思来想去,他便有了今天的这个计划。
  但真相不能轻易重见天日,说不定惹来的就是弥天大祸。
  所以观林海才会叮嘱大哥。
  ——得等到面临危及性命的紧要关头时,方可以四把钥匙打开老宅书房密室的门,或许能够柳暗花明,化险为夷。
  连此话所说的,也仅是含糊的一个“或许”。
  燕山:“你爹是想用皇嗣的身份,好保他们一命?”
  观亭月嗯了一声,“毕竟朝中仍有不少拥护宣德帝的人,如果真的遇到生死之难,祭出这些东西来,总有循规守旧的老臣相帮,他们最信‘大统’和‘血脉’之说。闹得再大一点,没准民间也会掀起波澜,至少对太后是个牵制。”
  观林海的计划不可为不周全,他算到了当下,也算到了今后,但万万没有算到,大奕的寿命只剩下五年……
  当年宣德帝的幼子才牙牙学语,而太后却是七十高龄,他日一朝归西,正值壮年的观长河无疑是最好的继位之选。
  他文武双全,德才兼备,再加上忠臣辅佐,的确有将大奕复兴重振的希望,说是“我朝东山再起之根本”一点不为过。
  只可惜,无论多美好的念想,终究是基于王朝还姓“高阳”的前提下。
  放在今朝屁也不是。
  燕山打量着柜子上的那几把锁,忽然反应过来什么:“亭月。”
  “你有没有发现,其实你爹给你四位哥哥安排的钥匙里也另有玄机。”
  她不明所以:“什么玄机?”
  “你仔细想想。”
  “老将军没有给四人同样的钥匙,也并未把钥匙交给你大哥保管,却让几位皇子各执一把,目的便是不想秘密掌控在其中某一个人的手上。他的初衷是要四个人一起见证这个真相。”
  “他给你大哥的是石室的钥匙,而柜子只有三个抽屉,也就意味着,不管四人当中谁起了异心,都必须先说服你大哥,否则仅一人,或是两人中途变节,拿着抽屉的钥匙,是进不了密室的。”
  观亭月经他提醒,一股冷气不寒而栗地漫上指尖。
  燕山仍旧往下说:“退一万步讲,你大哥没能经受住对方的蛊惑开了门,来到这里。这第二个人可能是你二哥,也可能是你三哥,那么使用他们的钥匙便只能看到属于他二人的那份旧档。”
  “假设你的兄长足够聪明,猜到了自己是皇室血脉,假设他野心勃勃,你大哥就肯甘心吗?他一定不甘心,因为他没找到关于他本人的物证——弟弟有的,我难道没有?
  “抱着这个猜想,他绝对会怂恿另外两个人打开抽屉,最终便还是如你父亲的安排,四人一并得知了此事。”
  她喃喃自语:“那如若是我四哥和大哥……”
  燕山接着她的话,轻且缓地道:“你四哥对你大哥是没有威胁的。”
  观亭月猛地握手成拳,心口如有雷噬。
  虽讲得模棱两可,缘由却已不言而喻。
  ——四哥体弱,终生得在轮椅上度日。
  她爹……
  她爹连这个都想到了。
  他竟也担忧过自己养大的儿子会不会有心智动摇的一天。
  观亭月的思绪一团乱麻,在宫闱秘事与父子猜忌之间蹒跚磕绊地走了一回,过于惊骇的事实充斥在她脑海,像有许多声音此消彼长地交织。
  四下里出奇的死寂,她良久木然地往前迈开一步,却踉跄了下,被燕山用力扶住。
  “我没事……”观亭月缓缓地回过神,五指摁在他手背上,拼命收敛自己的心神。
  这是一场倾尽四人心血所做的无用之功,现下带给他们的,除了麻烦再无其他。
  “无论如何,千万不能让第三个人知道。尤其是当今皇帝……”
  世人皆知,绥帝郑重实对前朝遗脉一贯是痛下杀手,不留活口。
  好在三哥四哥未曾跟来,好在他出于谨慎考虑,命大内侍卫守在门外。
  燕山皱眉应下,“我知道。”
  可毕竟要拿出一个值得信服的结果去向上面交差。
  总不能告诉那位帝王,密室里什么也没有,是观林海和天下人开的玩笑……这理由三岁小孩能信吗?
  但寻常的东西,当真能够搪塞过去么?
  这里还有什么是不寻常的……
  突然间,某件熟悉事物浮现在她眼前。
  是把粗重的金钥匙。
  “对了,对……”
  观亭月瞬间握紧燕山的手,蓦地回头,“双桥脖子上挂着一把钥匙,里面装的是前朝定王墓的藏宝图,不妨用此物来代替?”
  他听完先是一愣,没想到当初还留有这个。
  燕山正要说好,耳畔忽捕捉到一点风声,几乎是同时和观亭月一起盯向门外。
  “谁?”
 
 
第96章 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
  放在柜子上的油灯不知怎么的, 说灭就灭了,隔间陷入一片黑暗。
  观亭月的脚步因此有所迟疑,她惦记着那些旧档, 仓皇把信纸收好, 这才与燕山追出去。
  此刻,外面的石室内已空无一人。桌边的烛火燃得就只剩豆大的光点, 仿佛随时会熄。
  他们行至门口,不远处的两个侍卫许是在聊什么,见状赶紧站直身形,朝他行礼。
  “侯爷。”
  燕山巡视四周, “方才有何人来过?”
  二者面面相觑,接着便依旧拱手打躬,“确有人来……是府里的那位小公子。”
  观亭月皱眉,“江流?”
  “他说有要紧事和侯爷相谈, 是与石室有关的。属下见这少年同您的关系甚是亲密, 就……就未曾阻拦。”侍卫窥着他的脸色,后半句极其小心, 大概是发现他语气不对劲,也怕自己捅了什么篓子。
  当着大内禁卫的面, 燕山不好表露声色,听言便只波澜不惊地嗯道:“知道了。”
  “侯爷,可是出了什么事?”对方又再试探性地多问了一句。
  “没什么。”他神情自若, “小孩子胆子小, 适才被我一吓,多半是跑了,回头我自去寻他。下次再有这般情况,记得要先通报。”
  侍卫连忙应下, “是。”
  隔间的柜门还未关上,观亭月别有深意地唤他,“燕山,我们先进去。”
  “嗯,好。”
  等离门外的守卫远了,她才低声忧虑,“也不知他来了多久,听到了多少。”
  凭燕山对江流的印象,只觉得这个小鬼行事冲动,时而稳重多疑,时而又莽撞热血,会悄悄潜来偷听,像是他能做出来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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