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哪怕地方不及王公卿相奢华富丽,但确实是最宜居住的。
“你们打仗那几年我病情屡屡加重,奶奶就做主让我去青云观静修。佛寺道观就算改朝换代也是安全之处,再加上观主有心掩护,京城陷落之时我得以逃过一劫。”
观暮雪亲自替他三人煎茶,拢着衣袖,边忙边道,“可惜等我出来,家里已被重兵把守,奶奶也不知去向。”
“奶奶是我带走的。”观亭月适时补充。
“知道。”他笑道,“大哥告诉我了。”
“后来我无处可去,只能再度投奔青云观,好险快要出家做道士之时,大哥寻到了我,可算不必守清规戒律,‘五荤三厌四不吃’了。”
“老四现在过冬还难熬吗?”观行云问。
“一身老毛病,反正死不了。”他模棱两可,应答得轻松,手指压住壶盖一一斟满新茶,“如今全赖大哥养活,偶尔做点上不得台面的药膏叫童儿拿去市上卖些小钱,打发时光。”
“可惜咱们家宅子不知叫哪位身份厉害的人物给买去了。”观暮雪无不叹惋地感慨,“本想攒了钱就将它赎回来,但听闻对方无论如何不肯出手,怕是没什么希望。”
观亭月的茶杯停在唇边,颇为生硬地轻咳一下,食指一伸,对准燕山。
“他买的。”
她四哥闻言怔住。
观亭月:“姓燕,定远侯。”
观暮雪登时满脸肃然起敬,把茶具放置在旁边,拱手冲他作揖,“失敬,失敬,原来是燕侯爷。”
“四舅哥客气了。”他人模狗样地点头,“有空常来坐。”
想了想似乎措辞不对,又改口,“搬来住更好。”
“我在坊间对燕侯的事迹有所耳闻。”观暮雪大概是常去瓦肆乐楼听小曲儿,听了不少定远侯从前十分矫揉造作的丰功伟绩,一副可以当场含笑九泉的表情,“我们小月儿有福了。”
“……”
观亭月眼角轻轻一抽,一时不知道该怎么给这句话捧场。
盘子里放的糕点都是庖厨下人自己烹制的,三哥吃得正欢,而他们两人对甜食兴趣不大,只顾品茶,偶尔低声闲聊两句。
观暮雪见得此情此景,心头有波澜不惊地触动。
“真不容易,没想到我们一家人还能有再聚的这一日……二哥呢,他好吗?”
“二哥过得也很好。娶了个漂亮又利落的二嫂。”
观亭月简单地同他说起在襄阳城中发生的事,当然得跳过燕山那段,正讲到背后的刀伤养了一个多月,她四哥突然出声。
“你受伤了?”
他滚着轮椅,往前倾了倾,“来,四哥给你把把脉。”
看观亭月顺从地挽起衣袖,燕山好奇:“四舅哥还会医术?”
观暮雪语气谦逊,“我并非什么妙手回春的大夫,只不过久病成医罢了。”
“对哦。”她三哥恍然大悟,貌似才想起有这回事,“早知老四会给人瞧病,就该让江流把小丫头带来的,还看什么老神医,自家人不比那靠谱?”
“江流?”观暮雪用湿帕净手,“你们寻到江流了?”
“是啊。”观行云胳膊肘搭在桌角,很是没规矩地吃糕饼,“那小子最黏你的,现在有了小姑娘,什么大哥二哥三哥四哥的,全都顾不上了。”
“什么黏不黏,十五六的大小伙子,最不着家的。知道他安然无恙,我就放心了。”
他摁在观亭月的脉门上,似模似样地斟酌良久,又再看了她的双眼、脸色、口舌。
“你在吃调养身体的药是么?有没有药方。”
观亭月摇头:“方子没带,在家里的。”
“无妨。”燕山示意小厮,“我记得,劳驾拿纸笔。”
她听完不禁悄悄地惊讶了一番,而一旁的观暮雪倒是喜闻乐见的表情。
燕山的字非常端正,伏案写东西的样子很像刚入学堂的孩童,不多久就规规整整地默出了一份药方。
她四哥仅粗略一扫,立马严肃地冲对面的两人叮嘱道:“这药后劲长久,你们可得留心,千万千万不能有孕,否则对孩子不好。”
观亭月:“……”
她还在想着此话是不是在何处听过,燕山便已同样肃然地答应下来:“我明白了。”
观行云则陡然嗅到一股危险的味道。
“你明白什么了!?”
第93章 这位‘妹夫’,你夜里要留下……
在偏厅聊了不一会儿, 就到用饭的时间。
京城的城门未时三刻关闭,今日想来是回不去了,只能留在四哥家叨扰一晚。酒过三巡之后, 他从腰间取出那把穿了孔的钥匙。
这是最后一把。
形制依旧和二哥、三哥的类似, 细细的一条,发出暗银幽光。
酒饭吃到夜深才散场, 年轻的小厮在前面给他俩领路,去往客房。
观亭月将手里的钥匙串进铜环中,微一甩动便有清脆的撞响声,看着这四把在自己指间, 她心头不自觉涌起对行将揭秘的未来的恍然与亢奋。
燕山分明瞧见她连胳膊都有些颤抖,出言安抚,“你不用想得太多。”
“我不知道父亲留在书房里的究竟是什么。”她把钥匙一并握住,紧攥在胸前, “但寻了那么久, 忽然间就要知晓真相,难免会有期待吧。”
观亭月说完朝他一笑, “像是在山间埋伏一整夜,终于等到敌人的兵马踏入视线里那样。”
他闻言摇头:“早知如此, 那应该提前出门,赶着今夜回来的。”
她笑:“也不必那么着急。”
言语间很快到了住处,小厮留他二人在屋内, 轻声细语说:“客人安寝, 片刻后会送来热水,小的就在旁边的耳房,若有什么需要尽管唤我便是。”
末了,他倒退着出去, 还十分贴心的关上门。
“吱呀”一声。
四周骤然安静下来。
观亭月和燕山沉默地站客房中,凝视着里间那一张宽敞却单薄的架子床。
“……”
好像有哪里不对。
燕山转去想叫那小孩儿,发现这小子连门都替他掩好了。
桌上只剩了盏孤光微晃的红烛,被子很新,两个软枕鲜亮喜庆……四哥尚未婚配,约莫也是凭着些许对大哥夫妇的印象置办的,着实难为他。
观亭月站在床边望了眼被衾,叹道:“我说你是‘妹夫’,他大概便误会了什么吧。”
燕山无奈地笑笑,“也是,毕竟还没有没成亲就到处跟着媳妇跑的‘妹夫’。”
她伸手撩起垂挂在床四角上鲜红明亮的一串番椒,听言不知是想到什么,温然地低敛眉眼,唇角含着浅淡的笑。
周遭几乎明艳的红缀在她脸颊,这一幕温柔得就像画一样。
观亭月拂着流苏挂饰的手叫他从下抚上来,轻轻穿过十指。
燕山依旧自后面搂住她,另一只手也交握,搁于小腹之间。他下巴抵在她颈窝时能蹭到脑后冰凉的青丝,宛如流水般的触感。
观亭月偏了偏头,可惜看不清他的五官神态,她垂眸思忖了一下,问:“所以,这位‘妹夫’,你夜里要留下来吗?”
后者并未回答,他眷恋在她颈项,悄无声息地轻嗅。
燕山喜欢这样抱她,从背后拥住观亭月时,他双臂能绕过她肩侧,可以完完整整地感受到自己是真切将她笼在怀中的,那种拥有的满足和充实感,时常让他觉得安慰。
倘若观亭月不挣开,甚至可以就这样抱她抱到天荒地老。
“我有想过。”许久,他说了句没头没尾的话。
讲得再卑劣点,他不否认自己肖想过她。
在那段暗无天日的岁月里,在奔波于战场或是受辱于军营时,除了思念之外,燕山也不是没萌生过某些非分之想。
他想着她,依靠着形形色色绮丽奢望的梦,既渴求又自愧。
就算是在襄阳城金府中那一晚,他也确实动了情。
观亭月听出他的意思,只感到奇怪,“那为什么……”
揽在腰间的手臂轻轻收紧。
他低声说,“因为我已经对不起你一次了。”
“我们是曾经有过肌肤之亲,但就算如此,我还是想可以给你一个风光的婚宴,堂堂正正娶你进门,堂堂正正的耳鬓厮磨。而不是像这样,叫旁人无端误会。”
她听着,眼眸不由睁大了稍许。
燕山微微皱眉,认真承诺:“我不想再委屈你,一次也不想。”
片晌后,观亭月抬起手覆在他横过自己腰的臂膀上,侧头在燕山面颊亲了亲,连嗓音里都流淌着笑意。
“好。”
……
“嗯……不过我四哥家的客房就只两间,你不睡这儿,能去哪儿?”
对此,他似乎早有打算,“不妨事,我可以去你三哥屋里挤一挤。”
第二日清晨。
正西的厢房传出一声近乎破音的惊叫,还在井边搅轱辘的小厮被吓得汗毛直立,刚打上来的一桶水哐当掉了下去。
观行云惊慌失措地缩在床里侧,一手拉着棉被,一手愤然指着对面塌上凭空出现的一个大男人,犹如痛失贞操般绝望:“你你你你……你怎么会出现在我房中的!”
他昨夜和老四喝多了,摇摇晃晃推门,倒床就睡,一觉睡到大天亮,只记得入眠之前,室内明明就自己一个人。
“难道……”
观行云颤巍巍地顺着被角往里面瞥去,自己的深衣大喇喇的敞着,露出几块甚有魄力的肌肉,而再往下则是……
“没有难道。”燕山头疼地打断了他的天马行空,还未从鬼哭狼嚎之中醒神,摁着眉心解释,“晚上你醉得不省人事,观暮雪把我和亭月安排在了一处,这宅院一共就两间客房,我只好过来找你。”
发现裤子还在,观行云大松了口气。
“哦……”
好险。
差点就以为自己干了什么对不起他妹妹的事情。
他在那边暗自庆幸地抚着胸口平复心情,燕山则无故被扰了清梦,只得强压住内心的不耐,起床梳洗。
尚未至辰时,前院正房,几个年轻的仆役忙碌着准备早膳。
观亭月俨然已等候许久,她环抱双臂靠在门边,歪头出神,好像没有半分想吃饭的心思。
她没胃口,燕山自然也陪着她,只随意吃了一点便放下。
而此刻,观行云才慢慢吞吞地拖着步子入席就坐,他接过弟弟递来的粥碗,不疾不徐地夹了片萝卜干细嚼慢咽。
吃了两三片,又喝了粥润润喉,他终于悠悠开口,对一旁坐立不安的妹妹说道:“小月儿。”
“你和燕侯不妨先走一步,我还要同老四多说说话。”
观亭月先是一愣,自然而然道:“那我等你们。”
“不必等了,你们去吧。”
她犹豫再三,仍旧迟疑:“你不看一看老爹在书房里放了什么吗?按照他的遗愿,这门应该由你们四个一起打开。”
“看与不看,老爹不都不在了吗?”青年忽然如此反问,笑容难得敛去了平日的玩世不恭,“东西总归是要交给大绥皇帝,你代我们几个去瞧一眼便是。”
“若有什么老爹的遗言,就回来告诉大家一声。”
——因为物是死的,人是活的。
这话她自己也曾对燕山说过。
三哥看似为了生计温饱,可以将观林海的东西毫不在意的变卖掉,但在这当下,她却从中读出了一丝近乡情怯的退却。
不知担心的是触景生情,还是担心睹物思故人。
观亭月隐约察觉到什么,于是不再坚持。
她同燕山打马往回赶。
随着圣上大寿之期将至,今日进城的外乡人似乎又比昨日多出一倍,且显而易见地有不少地方上的官员,车马拉着大箱小箱的货物,走得风尘仆仆又喜气洋洋,满载着丰收与面圣的喜悦。
东直门值守的兵将不是那位叫卓芦的,他们未亮明身份,却也没有受到什么盘问,一路通畅无阻地过了门洞。
城内是不允许随意放马奔跑的,故而只能任凭坐骑信步而行,不时小跑两下。
沿途观亭月的话就不多,比去时更缄默。
燕山偶尔看向她,她表情虽无波澜,倒是一直握着那把钥匙。
进了侯府所在的宣武西街,快到正门时,只见道旁站着一个挺熟悉的人影,对方仰头若有所思地琢磨牌匾上的字,随后毫无悬念地发现了他们俩。
紧接着,一个让燕山倍感不适的嗓音欢快地响了起来。
“月姑娘!燕大哥!”
为什么千里迢迢到了京城,还能遇见白上青?
这人怎么这么阴魂不散?
白状元穿着风度翩翩的霜色直裰,甩着宽袖子就往此处大步而行,观亭月讶异地打量他。
“白大人?”
“我本说进了京城,便来前朝观将军府瞧一瞧气派,正纳闷怎么成了‘定远侯府’,想不到就遇见了你们。”
他口无遮拦地笑着作死,“可真有缘啊。”
燕山好整以暇地端起姿态,看他一脸的红光满面,“你不在嘉定好好待着,跑这来干什么?”
“大哥,我们这等小官哪里是能随随便便上京城的。”白上青一拍胸脯,颇为自豪地挺起身板,“自然是升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