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去年冬至离开的,他还欠她一个新年。
陈星渡手机里的通话拨了一遍又一遍,那头始终提示无人接听。渐渐地,她快要站不住了,高跟鞋的系带勒得她脚腕生疼,这么高的鞋跟,她小腿好像要站得断掉,但她仍然还在坚持。
一直等到晚上快十一点钟,她蹲在地上,纤瘦的身躯蜷成一小团,抱着胳膊,细细地发抖,还在坚持不懈地给他打电话。
打了也许有上百通,直到天空之中飘起绒毛细雨。在北京十二月夜晚将近零下的气温,她等了足足七个小时。
最后一通电话,手机没电自动关机。陈星渡望着渐渐漆黑下去的屏幕,心头最后那丝骐骥仿佛也随之破灭。
她撑着自己想从地上站起,可她蹲得实在太久了,两腿发麻,没有知觉,身体朝旁侧一个踉跄,像是要直挺挺地栽倒下去。
有人伸手扶了她一把。
映入眼帘的,是男生黑色的运动鞋。
陈星渡满怀期待地抬头朝对方望去。
深夜细雨里,张子染撑着伞,出现在她面前,神情心痛而疼惜:“阿渡,回去吧,他不会来了。傅司予欺骗了你。”
第61章 思念成灾(4) 不等了
【八年后】
十二月的北京, 被裹挟在一片阴灰雾霾和寒冷空气之中。本月平均气温只有3℃,最小相对湿度20%,人走在路上冷风呼啦啦地迎面吹来, 皮肤冻得干燥皲裂, 呼吸一下鼻子和喉咙里都是刀割般地疼。
陈星渡来到北京许多年, 如今已是大学毕业的第四个年头,仍旧没有适应这边的气候。天气一冷她就会流鼻血,用什么方法都止不住。
早上跑完新闻,按惯例晚间新闻播出前,所有记者必须要回台里开编前会议, 然后是写稿、审稿、播出等一系列雷打不动的流程。
最近天气干燥,人也难免心烦意燥。陈星渡作为一个土生土长的南方人,从小在温润水土里长大,留在北京打拼多年,没被这边干燥的气候摧残,还维持着读书时期少女清透稚嫩的肤质, 走在路上模样白皙动人, 气质出众,难免引来不少过路人的目光。
然而台里熟悉她的人都清楚,纤弱清秀的外表只是她的假象, 打小她就是运动健将, 跆拳道、武术获得过不少奖项,上大学乃至出来工作以后,她则继续把这一特长发扬光大。
最近陈星渡心情不太好,采访不顺利。刚走进台里,以她为中心半径十米以内的记者都察觉到了围绕在她身旁的低气压。
此刻还没到晚会时间,陈星渡是提前让总编叫回来的。
进办公室之前, 一名与她相熟的记者叫住她。
王亦帆悄悄溜到她身边,压低声对她道:“阿渡,你小心一点,听说上回你那个采访出事了,让家属把录像带捅到了台里,说一定要讨回个公道。”
“公道?”陈星渡垂眸望着王亦帆小心翼翼的脸,冷笑一声,“一个对妻子实施长期家暴,曾经把妻子打断四根肋骨的男人,要讨回什么公道?”
王亦帆翕了翕唇,还想说些什么,陈星渡却没有驻留,径直拉开门,走进办公室里。
办公室内,李总编头疼不已,用食指和拇指抵住额头,另一手沿着桌面,把手机推到她面前。
上面是一条定格住的视频画面,“你自己看。”
陈星渡眉心微拧,拿起手机,点开。
是她上个礼拜的一条社会新闻采访。对象是一对有着长期家暴关系的夫妻,施暴方是男性,而受害方则是他的妻子。
原本这种琐碎的新闻不该归她管,可此前去的几名记者都纷纷表示那名丈夫态度强硬,还没到家门口,就要拿刀摔凳子地赶人。妻子好几次报警未果,警察只是把男人带回警局问话、拘留几日,留个报案记录便又释放。
碍于男人在当地有些权势,扬言妻子若是敢离婚便威胁她全家。他们这对夫妻在小区内很出名,报警无用,居委会不敢管,妻子走投无路之下,这才找上了记者。
一般台里记者应付不了线索,基本都交给陈星渡。她骨头硬,脾气硬,命硬,就没她不敢接的麻烦事。台内的领导也十分信任和重用她。
可没想到就这么一个简单的夫妻生活采访,让她栽了大跟头。
视频里,男人站在自家门口,穿着件黑色的短裤和背心,在北京将近零下的气温,他仿佛丝毫不惧严寒,举起抬凳子的手,从小臂到大臂,满是蓬勃发达的肌肉,在视频里冲她激动地怒吼:“滚出去!谁让你们这些记者来的?敢踏进来一步,信不信老子砍死你?!”
“老子自己的家务事,还轮得到你们管——”
眼看着男人要把手里的凳子朝她的方向砸来,陈星渡在视频中背对着镜头,身姿灵敏地一闪,轻松避开砸来的木凳。
凳子摔在旁边的角落,四分五裂。
趁男人还没反应过来时,陈星渡一把将门推开,直接闯进屋内。
男人早有防备,抄起茶几上的一把菜刀,扬手要冲她砍去——
陈星渡歪头避过,以四两拨千斤的姿态,拦下男人高高举起的手臂,卸掉他手里的菜刀,然后用力把他胳膊往身后一掰!
咔嚓一声,男人肩膀脱臼,发出痛苦的嚎叫。
男人屈膝半跪在地上,足足一米九几的魁梧身材,此刻却无任何反抗之力。妻子期间一直坐在旁边痛哭,满脸的淤伤。
男人挣扎着想从地上站起,一边叫喊:“记者打人啦!记者打人啦!这个世界还有没有王法——”
他还想去拿旁边的菜刀,陈星渡怒火中烧,直接一脚踹在他脸上:“去你妈的王法!”
……
视频到这就结束了,画面正好卡在她一脚踹在男人脸上的时刻,以及她横眉立目,怒发冲冠喊的那句:“去你妈的王法!”
“……”
陈星渡此刻心情挺尴尬的,当时确认那小区是旧楼,并没有安装摄像头,她行为才放肆了一些。进门前又特意嘱咐摄像师,稍后发生什么冲突,不该录的千万不要录下来。
可没想到千万小心,没计算到偷偷藏在楼道后面观战的邻居,正好把她打人这一幕录下。
李总编头更疼了,拉开底下的抽屉,拿出降血压药吃一颗,用手揉按着太阳穴:“现在那男的验伤报告出来,鼻梁骨被你踢断了,他在医院里嚷嚷着要告你,让你坐牢,你说怎么办?”
“不可能。”陈星渡说,“他持刀伤人在先,我这算正当防卫。”
当记者,不可能一切事情都循规蹈矩,有时候查线索、找证据,碰上一些不好对付的社会人士,总要使用些“特殊手段”。然而只要一切在合法范围之内,那就不算违规。
这次她强闯民居,事情是有些过火,但那男人绝不是什么好鸟,一上来就摔凳子持刀,她要是没个三两下功夫,会落得和那人妻子一样的下场。
“幸好路过的邻居是好人,早就知道这男人的德行,视频也算一个证据,警方并没有受理他的投诉。”李总编叹一口气,“但现在这事已经在网上传开了,你的英伟事迹被P成各种各样的图片和视频,有的人说你行侠仗义,有的人说你身为记者不遵循流程,行为偏激,会给社会带来不好的影响。”
陈星渡说:“我问心无愧。”
她向来是耿直的性子,只做自己认为正确的事,如若不是那男人行为过火,几次三番为难台里的记者,一进门又让她看见满身是伤的妻子跪在客厅,她也不至于如此冲动。
然而事情发生,对方又闹到了台里,上头施压,他们必须给外界一个交代。
李总编说:“那男的在京城有点背景,之前他妻子几次离婚离不掉,都是因为这个缘故。现在他没办法走法律流程起诉你,但是已经找人放话,如果我们不处理这件事,他会私下找你解决。”
私下解决?
无非还不是玩威胁那一套烂把戏。
陈星渡问:“那台里的意思是?”
“你知道在这件事之前,我已经跟上面上报,等今年春节过完,就升你做组长,以后就不用这么辛苦成天去现场跑新闻。”李总编惋惜地对她说,“现在出了这事,我也很难做。”
陈星渡多少明白。
她说:“给台里造成的麻烦,我很抱歉。我陈星渡一人做事一人当,该受到什么处理的,我全盘接受。”
李总编又是一声长叹。
从实习生开始,一直是他带着陈星渡,他看着陈星渡从一个懵懵懂懂的大学生,成为实习记者,再到高级记者。她不怕吃苦不怕累,经常在现场一蹲就是三四天,甚至比一般男生还要能吃苦。
他是很看好陈星渡的,甚至把陈星渡当作自己的亲生女儿培养。
李总编说:“孩子,你终究还是太年轻,这个世界上很多事情不是单凭拳头就能解决的。同样,有很多事情,也不是非黑即白的。”
“这段时间你也累了,先回家里休息吧,台里的事情由我处理,你暂时不要管了。”
“谢谢总编。”陈星渡轻声说。事已至此,她对殴打那个家暴男的事没有任何后悔的情绪,唯一感到愧疚的,是给台里带来麻烦。
她转身要离开,却被李总编叫住:“等一下。”
李总编从底下抽屉里拿出一面锦旗,递给她,“这是他妻子今天下午来台里,托我转交给你的。”
陈星渡一愣,看见锦旗上面写着:行侠仗义,当代女英雄豪杰。
她成为记者四年,钱没有挣到多少,苦吃得很多。可她同时也是,台里收到民众夸赞最多的记者。
哪怕有的时候,她也的确会遭到反面一方的投诉。
陈星渡无声接过那面锦旗,薄薄的绒布料子,拿在手里的分量却如千斤重。
李总编对她说:“因为你的报导,现在社会上很多人知晓了这件事,舆论几乎一面倒向女方。下午来的时候她告诉我,她已经委托了律师,正式向对方提起离婚诉讼。”
陈星渡胸腔中有个地方动荡着,久久无法平息。
她捏住锦旗的指尖蜷了蜷,一颗心终于安定下来,低声说:“那就好。”
-
离开电视台,天空之中飘起鹅绒细雨,隔着灰蒙蒙的天色,陈星渡仰头望向天空。
云层很厚,飘散着数不尽的雾霾,正如社会里抽丝剥茧底下埋藏的真实,她必须拨开重重阻隔,将真相告知于世人。
这是她成为记者的初心。
陈星渡最后回头看一眼自己待了四年的电视台,随后撑起伞,头也不回地走进雨幕之中。
……
当天晚上,陈星渡收到台里发来的处理结果,停职三个月,往后不允许出镜报导。
说是惩罚,其实很轻,停职三个月对她来说不痛不痒,去个地方旅游,或者索性在家里休息充电,时间很快就过去。唯有不能出镜报导这一条,才让陈星渡觉得伤筋动骨。
她大学时候选的是出镜方向,她撰写的新闻,必须由她亲自报导,这样她才能放心。
陈星渡发短信问总编原因,总编只是回复她,这段时间在风口浪尖上,无论是群众舆论,还是出于她人身安全考量,都不适宜出镜。
那男人扬言要断她两条腿,让她也尝尝被人摁在地上摩擦的滋味。然而陈星渡根本没怕过,她也不是什么没名没姓的人物,老爹陈万禾好歹是南城一方首富,什么大世面没见过?——唯独就是距离较远,赶过来支援她需要一些时间。
于是陈星渡直接提了辞职。
李总编却惜才挽留她,说他和南城电视台的台长相熟,正好那边缺人手,问她想不想调职过去。
-
回南城的那日天阴,气候却温暖。上飞机前还是北京将近零下的温度,回到南城,她便脱得只剩下里面打底的一条连衣裙。这些年她瘦了,身姿也更加纤细,留了一把及腰长发,从廊桥出来的时候,一阵风吹走她挽在发上的橡皮筋,长发千丝万缕地散开来,一旁的玻璃镜子映出她白肤唇红的面庞,一如少女清秀。
眉宇气质间,却添了几分成熟。
陈星渡把外套搭在小臂上,在传输带上拿完行李,径直朝出口方向走。
陈万禾和白阮老早在外面等她,甚至还老套地举了个牌子,上面写着:欢迎女儿陈星渡回家。
离家那年,她不过十八岁,还很青涩,刚刚走出高中校园门,扬言世界之大,她想去看一看。
转眼之间,九年过去,她重新回到自己的家乡。世间万物仿佛都没有什么改变,唯一变化的,是父母日渐衰老的容颜。
一见面,陈星渡便忍不住扑进陈万禾的怀里,失声哽咽:“爸爸!妈妈!”
“我的好女儿闯世界回来了。”陈万禾笑着说,掌心拍抚她的后背,声音也有些低哑。
白阮忍不住拿纸巾擦拭眼角热泪,和陈星渡抱在一起,“回来就好,回来就好。”
此次回南城,除了她职务调动的关系,更多是她自己的意愿。离家多年,除却大学时候还能有规律地寒暑假回家,毕业后参加工作,记者这份职业没有固定上下班的时间,只要有突发事件,凌晨三点也要从床上爬起。逢年过节旁人放假,他们则是最忙碌的时间。
她已经忘了有多久,没有好好回家看一看,无论在外面如何辛酸,父母总会在家里等着她回去。
陈星渡从陈万禾的怀里抬起头,眼睛已然红了一圈,她极力地忍住,用指尖擦了擦眼角,轻声撒娇般地说:“可不算什么荣誉回乡,就是叫人给赶回来的。”
陈万禾对于她在北京发生的事情略知一二,尽管这些年出门在外,陈星渡为了不让他们担心,很少会提及自己工作上的事,但陈万禾经商多年,人脉极广,担心自己女儿一个人在外面会受人欺负,很早便拜托朋友打点照顾。
此前陈星渡在采访过程中出手伤人,教训了一个家暴的男性,此事在网络上闹得沸沸扬扬,甚至在各大电视台新闻中也有所报导,尽管事出有因,但规定就是规定,身为记者强闯民宅,采用强硬手段,电视台为了平息舆论,总要拿出解决方案。
她因此事回家,陈万禾倒觉得是因祸得福。
陈万禾安慰说:“没事,我们南城电视台一样有很大的发展空间,不一定非得在北京。”
陈星渡明白这个道理,在北京待了许多年,外面的世界见识不少,如今也到了该回家陪陪父母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