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九年间她幻想过无数次他们重逢的场景,绝不是像现在这样, 他身边还有别人。
傅司予见到她, 也是短暂一怔。
女子用英文询问他:“是女朋友?”
“嗯。”傅司予低声地应。他没有带面罩, 脸上情绪很淡。
陈星渡听见他们之间的对话,却没有误会那句“女朋友”的意思。在国外女朋友更多指女性朋友,单纯是友谊,不带男女情感。
然而他们之间连朋友也算不上。
陈星渡没兴致在这里多待,更加没兴致去破坏别人的良辰美景好时光, 她直起身,径直从他身旁擦肩而过:
“就不打扰傅教授搭讪的兴致了。”
“等一下。”傅司予却喊住她。
陈星渡没有回头,脚步略微一顿。
傅司予望着她的方向,“阿渡,在外面等我。”
“……”
陈星渡不由自主地,捏紧了身侧的拳。
她没有说话, 也没有回头, 下一秒便迈步离开。
-
礼堂外深夜的校园,塑胶跑道两旁的银杏树一如往昔,深冬时节, 上头的树叶全黄了, 在月色下仿佛有金色的光流动。
陈星渡坐在跑道边上的围栏,仰头望着月光,把面罩取下来,一根接一根地抽烟。
白雾随着呼吸在眼前弥散开,陈星渡恍惚间想起,那年他们十七八岁的时候。
忽地, 眼前落下来一道修长的阴影,遮去了她的视线。
九年未见,男人的眉宇变得更加锋利成熟,面庞轮廓褪去少年时期的青涩稚嫩,刀削般利落分明。骨架子宽阔硬朗,肩宽背挺,穿一身剪裁贴身的黑色西装,俨然一副海归精英的做派。
这些年两人虽然没有见面,中间却有联系的同学,陈星渡多少听过一些关于他的消息。比如说他完成手术后便一直留在美国,读书、进修,从美国最出名的医学院毕业,二十七岁便获得教授职称,成为最年轻的留美教授。
现今他回国,大约也是受到祖国的召唤,医院给他待遇不低,在美国的时候,他年薪就至少过千万。
可这一切,和她陈星渡有什么关系?
他们早没关系了,从八年前他爽约的那一天起。
“你学会抽烟了。”傅司予望着她,神情很静地说。
陈星渡没理会,仍旧坐在栏杆上,单手撑着围栏,指间夹烟,抬眸不紧不缓地望向他,神情戏谑轻佻:“傅教授,你要是来找我叙旧呢,我劝你大可不必,毕竟我没那个时间。”
说着,她抬手要汲一口烟,可烟屁股还没进嘴里,便被对方一把夺去。
傅司予两指一碾,把烟身掐断,随手扔开。
神情仍旧很静,望着她的眸光却深沉,带着怒意。
陈星渡也恼。
她神色冷下来,“你干什么?”
“阿渡,是我对不起你。”傅司予说,语气听不出太多情绪。从前的少年音清润,如今则是专属于成熟男人的低沉,“要打要骂,我随你处理。”
陈星渡觉得好笑,她和他之间,早就过了打骂能解决事情的阶段。八年前她还执着于他失约的理由,如今她却连问也不想问。
她从围栏上站起,“不好意思,请你不要自作多情,我早就忘了你了。你要是不出现在我面前,我甚至连你是谁都想不起来。”
陈星渡转身要走,胳膊却被身后的人拉住。男人的大手宽阔有力,牢牢握住她纤瘦的手臂,往他的方向一带。
陈星渡没有防备,踉踉跄跄地朝他跌过去。
毫无预警地,她被傅司予抱在怀里,他身上清淡的古龙水香涌入她的鼻腔。他肩膀很宽,身姿修长,仿佛能将她整个人包裹起来。
傅司予用力抱着她,在她耳旁低声说:“阿渡,对不起。”
他说这话的时候,嗓音是哑的,压抑着浓浓的情绪。仿佛八年前的负心人不是他,而是她。
陈星渡大脑有一瞬间丧失反应,她太久没有感受过眼前这个男人身上的温度。他还是少年的时候,他们也曾拥抱过,只是那时少年的身材单薄清削,无论是亲吻还是拥抱,总是小心翼翼,呼吸都带着颤抖。
一晃多年,恍如时隔了一个世纪。
陈星渡胸腔中某个地方愈加痛楚,回忆侵袭而来时,痛得她仿佛无法呼吸,她用尽全身力气挣脱开他,大力推一掌他的胸膛,眼眶不由泛了红,情绪失控地对他喊:“你别再来找我!我们不可能了!”
说完,她便如战场上战败的逃兵,踩着高跟鞋踉跄地跑远。
傅司予站在原地,没有再追上去,只是望着她的眸光沉痛,胸腔之中同样是窒息的痛。
-
隔天陈星渡的病情加重,从原本37度的低烧变为38.6度的高烧,她躺在床上浑浑噩噩,吃了好几颗退烧药都不管用,甚至情况更加糟糕,从食欲不振发展至上吐下泻。
她想拿床头柜子上的手机,身体却使不上力气,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连带着被子枕头一起摔在地上。陈星渡捂着腰,趴在地上悲惨地哀嚎,心想自己好几年不回来,一回来就是又发烧又呕吐,真他妈是倒了八辈子的霉。
陈星渡心想这段时间她肯定是水逆,等病好了要赶紧去寺庙里拜拜,驱散霉运。
眼下身旁无人能照顾她,陈万禾和白阮这段时间忙着带孙子,再说只是一个普通的感冒发烧,至多有点肠胃炎发作,不至于兴师动众。
陈星渡从小不是爱给旁人添麻烦的人,能自己解决的问题就自己解决。她强撑着虚软无力的身体从地上起来,挣扎着给自己换衣服,打车去医院。
晚上九点,门诊部的医生已经下班,陈星渡只能挂急诊,等待叫号期间,她捂着肚子弓着背坐在候诊室里,又吐了好几次。最后还是值班护士看她脸色惨白,像是随时会晕过去,才扶她到旁边病床上躺一会儿。
轮到她的时候,值班医生直接过来给她看症。
值班医生是个很年轻的小姑娘,像是刚大学毕业没多久,又或者还是学校里的实习生。她垂眸看一眼陈星渡的脸色,惯例询问:“觉得哪里不舒服?”
“我、我肚子疼……”陈星渡咬着牙说,疼得脸色惨白,话都说不清楚。蜷着身子窝在床上,整个人直冒冷汗。
今晚是方初心第一次值班,她刚进这间医院没多久,还不能独立看症,可今晚突然送来好几个车祸病人,外科医生和骨科医生全被叫进了手术室,急诊室里只剩下她一个实习医生。
方初心硬着头皮顶上,眉心紧拧,用手在她腹部右上的位置按了按,“这里痛吗?”
陈星渡摇摇头。
“以往有什么病史?”方初心问。
“得过急性肠胃炎……”陈星渡说。做记者这行作息不定,忙起来连饭都顾不上,胃病算是很常见。
“看起来不像呀……”方初心自己也急,她在校成绩尚可,但缺乏实际操作经验,脱离了课本上的理论知识,脑袋里一片空白。
方初心又在她左下腹的地方按了按,问:“这里呢,痛吗?”
陈星渡还是摇摇头。
方初心觉得自己搞不定,不敢继续耽搁下去,匆忙说:“你先等等,我去喊我老师过来。”
“……”
陈星渡觉得自己也是倒霉,身体强健八百年不见得生一次病,一进医院就碰上个水平不高的。
她闭眼躺在床上,强忍着腹部的疼痛,奄奄一息。
等过一会儿,陈星渡痛得昏昏沉沉快要厥过去的时候,病床边上的滑帘被拉开。刚才那名年轻实习医生的背后,多出个身姿挺拔的男人身影。
男人肩宽腿长,身上穿着件出尘绝俗的白大褂,口罩摘下来挂在一边耳侧,两手随意插在兜里,大抵是刚出手术室就急忙赶过来的,袖口边上还沾着一点血迹。
看见她时,男人本就清隽严谨的容貌,眉心不由拧得更深。
陈星渡忽然之间好像头不晕了,肚子不痛了,也不想呕吐了,整个人精神百倍,甚至想下地转身就溜。
她两眼一闭,倒在床上,假装什么都没看见,希望世界下一秒就毁灭。
第65章 思念成灾(8) 小未婚妻
陈星渡觉得, 这个世界真是太小了,她越不想遇见谁,就越是会碰上。
她躺在床上, 像一条奄奄一息的咸鱼, 紧闭着眼, 假装自己什么都没看见。
看见她的一瞬,傅司予神情闪过一丝怔愣,很快,恢复成平日里的公事公办。
他问:“病人什么情况?”
“病人半个小时前来就诊,说是肚子疼, 有肠胃炎病史,我替她检查了腹部,没有感觉到疼痛。”方初心汇报说。
傅司予走到病床前,正要给她做检查,还没碰到她,陈星渡忽地轻声开口:“别碰我, 去找别的医生过来。”
“今晚医院很忙, 急诊科的医生全进了手术室,现在不是任性的时候。”傅司予望着她,低声说。
“……”
陈星渡抿了抿唇, 脸色更加惨白一道, 仿佛下一秒就要当场去世。
她是昨天早上开始发烧的,紧接着发展成食欲不振,反胃恶心。直到晚上参加完高中校庆,凌晨回家开始发高烧,上吐下泻。
此刻折腾进医院,浑身已没了力气。
她睁开眼, 挣扎着想从病床上坐起,“那我回去。”
“别乱动。”傅司予微拧眉,按住她的肩,“你连让我替你做检查也不肯吗?”
一旁方初心看着两人僵持不下的气氛,傅司予神色凝肃而紧张,她不是第一天跟随傅司予,很少见傅司予这样生气的模样。
又看看躺在病床上的女病人……明明一脸疼得快要死的样子,却倔强地撑着身体,不肯退让半步。
陈星渡闭了闭眼,疼得没有力气挣扎,嘴唇泛白,低声说:“看到你我只觉得自己病得更重。”
傅司予眸光沉了一道,手上稍使力,将她压回床上,“那也得检查完再说。”
他戴上手套,问旁边方初心:“刚才你替她检查了什么部位?”
“……”
方初心还沉浸在揣测两人关系当中,听傅司予提问,匆忙回过神,“是右上腹和左下腹!”
陈星渡躺在床上已经疼得快不行了,额头大颗大颗地往外冒冷汗,濡湿了发角。傅司予拉开她的外套,用手在她右下腹按了按。
还没开口询问,陈星渡便痛得整个人弓身弹起,喉咙忍不住发出一声哼吟。
傅司予眉心拧得更深。
他说:“病人从昨天早上开始发烧,出现厌食、呕吐、心率加快等症状,右下腹麦氏点附近固定性压痛,这样你都判断不出来病人是急性阑尾炎发作吗?”
方初心一怔。顿时脊背都凉了。
“我以为她是……”
“有的时候病人对自身情况判断不准确,因为以前患过肠胃炎,就以为自己是急性肠胃炎发作,在校五年期间,老师没教过你怎么辨别右上腹痛、右下腹痛、左上腹痛以及左下腹痛相对应的病因?”
“……”
方初心被质问得哑口无言。
傅司予把手套摘下来,“病人腹痛超过八小时,体温高达39.2℃,有发热等中毒症状,怀疑是阑尾穿孔,需要尽快进行手术。”
方初心终于不懵了,马上反应过来,“我这就去让手术室准备!”
方初心离开后,诊室里只剩下他们两个人。陈星渡躺在床上,痛得一直在低哼,隐约听见他说要给自己动手术,下意识伸手攥住他的白大褂,“傅、傅司予……你不要趁我生病,就公报私仇……”
“……”
傅司予一顿,刚才训斥方初心紧张的神情倏地放松下来,他望着她的眸光柔软,握住她牵在自己衣摆上的小手,柔和了语气说,“你急性阑尾炎发作,很严重,一定要进行手术。”
陈星渡从小到大最害怕的就是进手术室,记得高中那年她不小心弄伤了脚,被迫要缝针,哭嚎得整栋医院大楼都能听见。
她痛得直哼哼,试图把手从他掌心里抽出,可她现在生病无力,只能任他宰割,“傅司予,我和你势不两立。”
说完,她便痛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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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次醒来手术已经做完,因为她情况严重,傅司予特地让手术室空出来做准备,原本切除阑尾这样的小手术轮不上让傅司予主刀,多少有点兴师动众的意思,他当时却坚定要进手术室。
从开腹、切除、引流、冲洗,再到最后的缝合,都由他亲自动手,第二副刀几乎被晾在一旁,毫无插手的余地。
整个南城医院,除了傅司予本人,没人知道他为什么会这么紧张。
麻醉药过后,陈星渡缓缓转醒,逐渐映入眼帘的,是病房天花板上炽白的照明灯,光线刺目,照得她眼前一阵晕眩。刺鼻的消毒水味闯入鼻腔,身体上的虚软无力,让她下意识地蹙眉。
护士在一旁给她打消炎针,她身上连接着心电监护器,心电图随着她此时的心率波澜起伏,不停叫鸣。
她刚想动一下,下腹部却传来一阵撕痛。
护士忙道:“你刚做完手术,还不能乱动!”
“……手术?”麻醉药未散,陈星渡脑袋里晕晕乎乎的,缓了好一阵,她才倏然醒神,“什么手术?谁说我要做手术了?!”
“都已经做完啦。”护士见怪不怪,有些病人对麻醉药敏感,醒来后有段时间神志不清,“是傅教授替你主刀的。说起来你真的好好运气,傅教授才回国没多久,外面多少人想抢他的号都抢不到,他的手术排期都到三个月以后了,你只是一个小小的阑尾手术,居然能让傅教授替你主刀。”
话中,还有几丝羡慕嫉妒恨的意思。
“……”
陈星渡在心里翻了个巨大的白眼,这么好的运气给你你要不要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