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麻醉药渐散,陈星渡头脑恢复清醒,回想起在急诊室里的情况。她似乎是急性阑尾炎发作,而且还是很严重的那种,并不是她开始预想的,普通肠胃炎。
手术做了就做了,一晃九年过去,她不再是高中那个娇滴滴被缝几针就要鬼哭狼嚎的女孩子。唯一不爽的,是傅司予替她动的刀,她发誓要跟他势不两立,却一回来就让他看了身子。
陈星渡没力气多说,心头郁闷,卷着被子翻过身,“我想先休息了,麻烦你让傅司予忙完了过来找我一趟。”
“……”
看陈星渡一脸嫌弃漠然的样子,护士站在原地还有些奇怪,傅司予回国多时,算是医院里的知名人物,平时他做一台手术,多少护士和实习医生小姑娘争抢着要去看,盼望他负责主刀的病人更是趋之若鹜。
如今竟然会有人这样不识好歹,非但让傅司予主刀不肯,还满脸的嫌弃。
护士想不明白,摇摇头又叹了口气,给陈星渡挂完消炎药水,便兀自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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等陈星渡睡醒已经是晚上,傍晚的余晖顺着窗棂泻入,流淌在病房里。昨晚她挂的急诊入院,今天早上手术,手术时间3个小时,等麻醉药过又是3个小时。
许是回国这段时间过于折腾,身体确实疲累,一下子承受不住病倒,住院一整天反倒身心放松下来,睡眠格外安稳。
她正想伸手揉揉眼睛,余光却留意到病床边上有人。男人不知道在她床边坐了多长时间,大约已经下班,脱去身上那件标志性的白大褂,穿着件体面的西裤和衬衫,打一条宝蓝色竖纹领带,脊背直挺地坐着,一直安静等她醒来。
眉目清润俊秀,一如少年时的斯文清朗,只是时间褪去他面庞上的青涩,轮廓愈发显得硬朗成熟,棱角分明。
这张脸,让人熟悉又陌生。
因为是陈星渡主动托人叫他过来的,对于他的出现,陈星渡并没有多少惊讶。她撑着身体试图从床上坐起,被那人拦住。
傅司予抬手按住她的肩,微拧起眉,语气却还算柔和:“刚做完手术,就不要乱动了。”
他连生气的样子也是从容斯文的。
似乎从学生时代开始,他便一直是这般波澜不惊的模样,只有极少极少的时候,陈星渡能从他冰山般的面容下,窥见其他的情感。
陈星渡尚在病中,没力气多挣扎,被他轻轻一按,便顺势躺回床上。
校庆那晚重逢,她情绪还有些失控,此时在病房内,陈星渡却心如止水。
她躺在病床上,苍白闭着眼:“你说吧,这次回来找我,有什么意图?”
傅司予没说话,从旁侧拿来一条小毛巾,替她把脸边的汗擦干。
陈星渡这辈子最受不了矫情,活得爱恨分明,很多事情一就是一,二就是二,没什么好遮遮掩掩躲躲藏藏的。
她别开脸,避开他手上的动作:“你别跟我玩旧情人重逢那一套,我们过去连恋人的关系都算不上。”
至多算是学生时代的懵懂无知、暗生情愫,她一厢情愿地以为能和他地老天荒,以为卑微的等待会有好结果,指望石缝里面能开花,冰山会为她变成火海。
结果他用实际行动告诉她,一切只是她在痴人说梦。
八年过去,梦醒了,陈星渡很早就意识到这一切该结束了,不明白他回来找她的意义在哪里。
傅司予望着她,“阿渡,我知道你很难接受,但我希望你能给我一个机会,听我解释。”
“解释?解释什么?解释你八年前那天明明说要来找我,却失约吗?”陈星渡望向他,提及当年的事,情绪远没有她自己想象中淡定,嗓音不自觉哽咽,“你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
话至此处,她无法再说下去,别开脸不愿让他看见自己泛红的眼眶。
她闭上眼缓了缓情绪,把胸腔中那股翻涌的爱恨压下。
傅司予低声说:“对不起。”
“现在说这些已经没有意义,我们两个不可能了。”陈星渡深吸一口气,调整情绪。她是个很骄傲的人,无法容忍自己为了一个人一次次地退让底线,“今天的事情我很感谢你,如果没有你,我大概还在急诊室里疼得死去活来。但也仅止于此,我不希望你对我们的关系还抱有什么幻想。”
傅司予翕了翕唇,还没来得及说话。外面病房门让人敲了敲。
护士在门口,提醒他说:“傅教授,你的小未婚妻来了。”
第66章 思念成灾(9) 讨好
陈星渡一愣, 心头更说不清是什么滋味,记起校庆那晚,张子染对她说傅司予回国, 似乎还带了个未婚妻回来。
傅司予还想对她说些什么, 交谈被打断, 深深凝视一眼她抗拒的神情,站起身道:“我先出去一趟。”
陈星渡没说话,裹着被子翻身,无声表达自己的抗议。
在床上却怎么也睡不着了,被子拉高过头顶, 试图停止自己脑海中的胡思乱想,可八年前的一切历历在目,还在读高中的时候,和他相处的点点滴滴,如同重复回放的电影画面,在脑海中不断闪现。
陈星渡觉得胸腔中有个地方, 比身上的伤口更痛。
过一会儿, 她仿佛感觉到有人在身后拍她,动作很轻,一下下地揪她的被子。
陈星渡转身过来, 视线和眼前一个十二三岁的小女孩对上。
女孩子乌发乌眸, 看起来应该是中国人,可她眼瞳颜色比平常人更浅,短发打着细卷,像是炸了毛的洋娃娃;皮肤很白,鼻子眼睛轮廓深邃,骨骼更偏向欧洲人的长相。
陈星渡和小女孩就这么四目相对了会儿, 两个人都在分辨。小女孩冲她眨眨眼睛,又歪歪脑袋,像是在好奇。
随后朝她伸出手,摊开掌心。
里面躺着一颗彩虹波板糖。
陈星渡愣住。
她没反应过来,用手指了指自己的脸,“给我的?”
小女孩点点头,牵起陈星渡的手,把波板糖放进她掌心里。
陈星渡望着手里的彩虹波板糖,心情复杂。
她问:“你是谁?为什么要把这颗糖给我?”
小女孩开口,叽里呱啦对她讲了一串英文。
“……”
陈星渡绝望地闭了闭眼,刚才只是怀疑,现在她十分确定,面前这个小女孩是个披着乌发乌瞳皮的混血洋娃娃。
学生时代她的英文水平就稀烂,在北京待了八年,口语和听力能力非但没上长,并且有随着时间逐渐退化的趋势。
她心虚地开口:“Can you speak Chinese?”
小女孩静静看她半会儿。
像是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言辞,重新开口时,转换成中文:“是老公让我给你的。”
小女孩看起来不常在国内待着,虽然是中美混血儿,但英语表达显然比中文更加流畅。
陈星渡已经接受了一个十二岁小女孩英语都能比她讲得好的事实,尽管小女孩的中文说得磕磕绊绊,发音不准,总归是人能听懂的。
她问:“你老公是谁?”
小女孩转身,指了指外面护士站的方向。
男人一身西裤衬衫,身姿修长,正背对着她们的方向,在护士站前签字文件。
陈星渡愣住。
“你是说,他是你老公?”
小女孩微微皱眉,有些不高兴了。
又叽里呱啦地对她说了一串英文,这回听起来像骂人的。
说完小女孩转身就跑,躲到护士站前那名男人的身后。
小女孩年纪还小,身高不够,手臂只能够抱住傅司予的大腿,藏在他身后,偷偷摸摸地露出一只小脑袋来,朝她这边看。
神情还有点小羞涩。
陈星渡愣在原地,没反应过来。
过一阵,傅司予带着小女孩进来,下巴指了指陈星渡的方向,对身侧的小女孩说:“跟姐姐道歉。”
小女孩扁了扁嘴,似乎不太情愿。
傅司予皱眉说:“道歉。平时你爸爸是怎么教你的?”
女孩子年纪还小,被傅司予这么义正言辞地一凶,眼眶霎时红了,眼泪当场掉下来。
她呜哇一下哭出声,对着陈星渡鬼哭狼嚎:“姐姐对不起——!!!”
陈星渡:“……”
好歹也是你小未婚妻,你就不能温柔点。
经过一顿折腾,陈星渡多少摸清楚情况。她神情复杂,看着哭嚎不止的小女孩,又望向眼前的男人:“她是你的……未婚妻?”
“只是在国外医院院长的女儿。”傅司予蹲低身,拿纸巾给小女孩擦眼泪。小女孩却不肯理他了,气哼一声,转身跑走。
她家里人来了,母亲是中国人,刚见面,小女孩便飞奔扑进母亲怀里。
母亲朝傅司予这边笑笑,神情歉意。
傅司予重新站起身,耐心解释说:“小孩子很黏人,说话不大经过考量,有时候大人没办法计较太多。”
“……哦。”反正是你的桃花债呗。陈星渡在心里想。
高中时候这人异性缘就好得不得了,从前李音就拜托她给他递过巧克力,之后又有徐薇。去美国八年,他身边没点莺莺燕燕的,陈星渡打死也不相信。
她这会儿睡饱有精神了,从床上坐起来,靠在枕头里,闲闲懒懒地望向他:“傅教授去美国多年,话术精湛,真不愧是经过美国妞培训的。”
“……”
傅司予侧眸睨她一眼,神情有警示。
陈星渡耸耸肩,一副悠然自得的样子,看他吃瘪,她很乐意。
她举起手里的波板糖,问:“这个是什么意思?”
“给你的,术后可以适当补充糖分,也能使人心情愉悦。”傅司予说。
“我要吃糖我自己会买,不劳傅教授替我操心。”陈星渡仍没打算接受他的好意,把那颗波板糖放桌上,“你的糖我吃了怕消化不良。”
傅司予没说话,一贯知道她倔强的性子。
他晚上还有点事,要和城中几位富商商量投资医院的事。没有勉强她,只说:“你好好休息,明早我再来看你。”
陈星渡巴不得他赶快离开。
她说:“那就不送你出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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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星渡在医院待了三天,闷得快要发霉。原本她第二天就嚷嚷着要出院,但傅司予身为主治医生不肯放人,硬是没在她那张出院许可上签字,陈星渡只得继续住着,和病房里的老大爷唠嗑。
第三天的时候老大爷切除阑尾出院,陈星渡还是没能放行。早上傅司予过来巡房的时候,陈星渡连和他吵架的心情都没了,脾气相当不耐地问:“你到底什么时候让我出院?别以为让我一直在医院里住着,我就会心甘情愿地听你说教。”
此前傅司予要她平心静气地听他解释,可陈星渡对着他哪来的好脾气,仅有的那点耐性,也早在年复一年的等待中耗光。如今见到他,陈星渡巴不得给他一拳,再踹他两脚,看他痛苦倒在地上起不来,她心里才高兴呢。
傅司予循例问她身体的情况,陈星渡都答得含糊敷衍。直到傅司予问她这几天排气没有,陈星渡才被气笑了:“仙女的事你少管,我排没排气也不会告诉你。”
“没排气说明肠胃没有恢复正常活动,要多留院观察几天。”傅司予说。
“……”
陈星渡一秒静音,别开脸愤恨地咬了咬嘴唇,用比蚊子叫还小的声音说:“……排了。”
“什么?”傅司予写字的手顿住,抬眸。
“排气了。”陈星渡这回说得大声了点,好歹是个人见人爱的小仙女,要她在大庭广众之下谈及排气这个词,陈星渡感到羞耻。
傅司予点点头,大手一挥,在病例上记录下几行:“再留院观察几天就可以出院了。”
“什么,还要留院啊?!”陈星渡听闻差点从床上跳起来,因为动作太大,牵扯到腹部伤口,她忍不住一嘶。
动作顿时停住,一手捂着腹部,在心里骂爹喊娘的。
傅司予脚步顿住,回头叮嘱道:“另外这两天少吃点肉食,味道有点大。”
陈星渡:“……”你妈的。
陈星渡气得倒回床上,在心里中英结合地骂了傅司予一千八百遍,寻思这人喝过洋墨水就是不一样,连内涵人都特别隐晦。
好不容易到中午,陈星渡饿了一个早上,终于等来饭食。打开护士送过来的饭盒,里面全是些粥水、豆腐、青豆之类的清寡素菜。她砸吧两下嘴巴,住院这几天天天吃素,前几天还没排气,甚至不能进食。
从前她是个无肉不欢的人,一天不吃肉简直是要她的命。
陈星渡诺诺地问:“可以给我打一份肉么?”
“不行。”护士调整她床头点滴,垂眸看她一眼,无情的语气和傅司予如出一辙,“傅教授吩咐过,你这几天饮食必须小心。你术后恢复得不好,伤口有发炎情况。”
陈星渡:“……”行吧,喝粥就喝粥。
有总比没有强。陈星渡是个生命力顽强的人,没得吃的时候就不挑食。
她心中含泪,一勺一勺地把白粥就着青豆往嘴里送,一边在心里痛骂傅司予那个无情的男人,非但不准她出院,还和医院里的护士沆瀣一气。
眼看出院的心愿破灭,陈星渡懒得和他们多纠缠,之前她接下台里的任务,要混迹进去一家私人会所当卧底记者,正好趁这几天住院休息,她把资料熟读。
傍晚下班前,傅司予再次过来巡房,见她靠坐在床头,认认真真地看手里文件,连他进来都没发现。
他开声的时候,把她吓了一跳,“在看什么?那么入神。”
“……”
陈星渡瞬间反应过来,把文件夹压屁股下面,不让他看见:“没、没什么啊!”
从小她就不擅长撒谎,只要一说谎神情就会有破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