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柔解惑:“这个长在寒山之顶,一种叫霜叶银线莲的野草,白露时节长芽,其叶针形带白毛,霜降开白色小花,其香如蕙兰,性温,可以润五脏,通三焦,养脾胃,采其芽叶,生锅炒制,再用其花窨制,是我师傅采药时偶然发现,独创出来的。我师傅还取了个名字,唤作‘白露为霜’。”
皇帝有种大大长了见识的感觉,这小女子真是个宝藏。
她说:“过了这么多年到底香味减了,只能委屈你喝旧茶。”
皇帝迫不及待要品尝,定柔道:“我们在山上都用的甜泉水,取好一些的深井水来,我煮给你喝。”
皇帝唤了小柱子速取井水来。
另外几个茶叶罐也是他只听过没见过的茶,不禁生了霸占之心,没想到孩子娘很大方地搁在了书案上,还道:“本来就是给你的啊,这些东西以后都是你的,包括冰瓷。”手下抚摸着肚子,那意思是,我人都是你的了,东西自然是你的。
皇帝颇为动容,心潮澎湃,猛然冲过去抱起她:“我只要茶叶,其它的还是你私人的,反正你是我的。”
定柔双手捂面,脸颊发烫。
品完了茶,他携着她到一处,打开一扇暗门,里头是一个暗室,待掌了灯定柔才看清,四墙排着博古架,放着各色各样的雕刻,长案上还有栩栩如生的五大殿,像缩小了的沙盘。
他一一给她介绍:“这个是八岁那年刻的,九岁、十岁.......一直到登基的前一天,之后便停了,因为忙,心更忙,无法静下来。”
定柔明白了,这是一个帝王的小秘密。
他打开一个抽屉,取出一排小刻刀:“你要不要学,我还没有徒弟。”
他少时幻想过,有了心爱的女子,与她四手相协,做着喜欢的事情。
日盘西坠,余晖倾洒在明黄琉瓦上,昌明殿东侧殿多了一个小书案,定柔已学会了几刀基本刻法,握着小刻刀对着一块硬木,刻着小麻雀,皇帝雕出了雏形,让她先拿这个练手,刻羽毛的和眼睛。
内监抬了十二扇织金丹凤朝阳屏风,将她挡住。
皇帝回到御座,拿起朱笔蘸了朱砂,望着屏风,有她相伴着,只觉做什么都有了趣味,在这枯燥的御书房,她像一道旖旎的风景。
整整一个下晌,他们各自做着不同的事,呼吸着相同的空气。
她不能久坐,偶尔乏了起来走一走,或偶尔外官会来,她躲回屏风,大气不敢出,听着外头的动静,孩子爹忽而惠风霁月,谆谆安排事宜,或夸哪位卿家做得好,甚合朕意,忽而狂风骤雨,凶巴巴训人,下跪的不停磕头说着赎罪饶命,而后,他再恩威并施训导一番。
她极力忍笑。
不知何时,小柱子通传:“昭容娘娘带着六殿下来了,在殿外求见。”
徐相宜来了,六皇子刚刚入学。
皇帝想了想:“许是来呈宗旻的功课,宣进来罢。”
梳着角角的小男孩从正殿进来,定柔从缝隙窥了窥,穿着香色小袍,长得眉清目秀,眉宇间有皇帝的神韵,见到皇帝好似很畏惧,稍事清水出芙蓉的徐昭容从侧殿进来,呈上一册宣纸,温柔婉转的声音:“这是旻儿这几日练的字,请陛下御览。”
皇帝接来翻了翻,夸了两句,将案上的一个田黄小钤送给了小男孩。
徐昭容眼神楚楚,皇帝问她:“还有事?”
徐昭容失落地垂颔:“臣妾告退。”
母子俩躬身退出,待走到廊柱转折处,徐昭容回头看了一眼,髻上的玉珠摆动不停,望见皇帝不知何时进了屏风后,对什么人说话。
“丑死了,这是眼睛?笨蛋!你这么这样笨啊!”她从未听过他那般宠溺的语气。
一个爆栗子的声音。
应声的是一个女音:“痛啊!”
然后,巴掌打在身上的声响,皇帝道:“我不过打了你一下,你竟还了我六下,这是何道理?”
女子:“滚出,别影响我,非要刻一个出来给你瞧瞧。”
“吃醋了?”
“没有!”
皇帝温和关切地讨好:“饿不饿?晚膳想吃什么?”
女子声音软了下来,撒娇地:“夫君,我想吃涮烫锅子。”
“想吃锅子啊,我即刻让他们做。”
徐昭容听得呆了,恍惚兜头一桶冰水浇了下来,全身寒彻,指尖凛凛地颤。
他们竟......
小栋子走上来对她说:“昭容娘娘该知道分寸,这昌明殿的事若传出去一分一毫,您知道后果。”
她阖目沉重地地点了点头。
被抽空了力般扶着墙走出外殿,拉着儿子的手上了舆轿。
两行清泪无声地淌下。
他宠过,却从未爱过我。
夜间沥沥淅淅下起了小雨,黑夜无尽,宫灯映着千条万条银虫飞泻,宫禁深苑静的只剩了雨声。
定柔站在一扇半开的窗前,望着雨幕,早知道就该早些回去,这下回不去了,都怪那促狭男人胡搅蛮缠,不知可儿睡了没,有没有找她。
皇帝走过来双臂环在了腰间,摸着高高的肚子,吻着发间幽香:“别走了,就在这里好不好,这雨肯定会下一夜,路上湿滑。”
定柔无意识地转眸望着那宽阔的楠木御榻,祥云垂花柱,床牙浮雕精美的蟠螭纹,明黄锦幔挂在金钩上,她心下顿生了一股烦恶,摇摇头。
皇帝立刻看出了她的心思,令小柱子道:“将这个抬走,速去库房换一个新榻来。”
小柱子领了口谕不敢耽搁,不过半个时辰,十来个内监披着斗笠,一张楠木拔步床蒙着油布,十二扇殿门被临时拆卸下,抬进了寝殿,内监们汗水如浆,折腾到半夜,终于安置好了,挂上崭新的锦幔。
殿门重新装上。
定柔呵欠连天,沐浴罢挽着男人的手走出来只穿着寝衣,并肩坐到榻边,他握起她的一小手放在胸口,诚挚的语气:“过去种种已逝,无可改变,以后这张榻只睡你一个女子,这是我的承诺。”
她将脸贴进那个胸膛,弯唇甜甜地笑了。
第130章 夜专夜 2 后宫佳丽三千人……
定柔就这么在昌明殿住下了。
不是夜里侍寝, 睡完就走,是当成家一般“住”下了。
天地良心,非她本意, 她只是当这里是个驿馆旅店的, 男人偏要她当成家,还振振有词说着大道理, 什么新婚燕尔,夫唱妇随什么的。
她觉得这纯粹强词夺理, 谁人的家要偷偷摸摸的。
每天睡着也不让人叫她, 一醒来就到了日上三竿, 男人散朝回来, 更了衣钻进帐帷胡乱亲一顿。然后一大群宫人来伏侍盥漱梳妆,继而陪伴男人进早膳, 他特意把早膳改到了朝后,吃完了她想散散步,却又出不得, 怕撞见了朝臣和后宫的眼线,只能在后殿的外院走一走。然后不多会儿午晌到了, 再陪着进午膳。
饭后窝到罗汉榻上枕着他的手臂相拥看会儿书, 从日星河岳讲到花草树木, 从春秋古史讲到市井民风, 从蒹葭苍苍讲到呦呦鹿鸣, 总有说不完的话。
乏了便开始午睡, 他只能睡半个时辰, 她也跟着睡半个时辰,起来就问娘子饿不饿,让人传了下午茶来。
吃完了坐到屏风后继续雕刻, 他批阅奏章,有时乏了起来站一站,随手为他砚墨朱砂,整理奏本。等到天黑下来,进了晚膳,陪他沐浴,入眠,一天就这么过去了,定柔也不知道干了啥,看不见成果,就吃来着。
虚度光阴......可耻......
孩子爹颇享受这样的生活,每天时时刻刻都能见到孩子娘,一睁眼她就在身边,下了朝想到她在侧殿躺着,脚下恨不得生了风,她一腔慧心巧思,犹善养生之道,一茶一水为他操心,像个贤惠的小妻子,他这才体会到新婚燕尔的甜蜜,一对俗常的新婚伉俪,过着相依相随的小日子。
他觉得甚充足,时间飞快。
脸上近来光润了很多,精神焕然,打了鸡血似的,四弟都说,浑然年轻了许多岁,愈发像二十出头的小伙子了。
他听了,更加振奋不已。
定柔想念安可,遣了宫女回去问,小公主哭闹没有,得来的结论,没有,能吃能睡,小脸白里透红,春和殿的人无比周到仔细,两个嬷嬷又是从小带她的人,无有不适。
定柔又问她想娘亲了没有,那厢答曰:“没有,就问了一句爹和娘去哪儿了,两个嬷嬷说接小妹妹去了,小公主便没有再问,欢喜地等着小妹妹来。”
定柔摸着肚子想,这算啥?
我不能这么下去了,孩儿回去又该跟我生分了,万一被人知晓我在昌明殿起居,太后还不知怎么发落呢。
第六天晨起她趁着男人下朝前起来,准备悄悄遁了,谁想那厮奸猾,早看穿了她的心思,半道借口圣躬违和跑回来拦下,喋喋不休念着大道理:“啊你不厚道啊,天下之理,夫者唱,妇者随,你就没把这儿当成家.....我在哪儿,你就应该在哪儿懂不懂......”
定柔气的捶桌子:“就不是家怎么了!”
吵了两句,到底怕外臣窥听到,只好闭嘴。男人又上来胡搅蛮缠说好话,穿着朝服揽抱住孩子娘,抚摸着肚腹,开始苦肉计:“你就当可怜可怜孩儿他爹罢,你不知道我一个在这儿有多苍白无聊,每天像个机械,重复着同样的事,冗长乏味,一年三百六十天,若是你厌不厌烦?我干了十二年了,你算算有多少天,有时候一看到堆积成山的奏疏就怵得慌,可儿没你也行,我没有你不行。”
几句话下来,孩子娘又心软了。
这一住不知不觉半个月过去了,后宫里没人知道,因为没人想到会有这般胆子的,孩子爹做足了布置,对外宣称贵妃产期将近,每日卧床不便见人,怕冲撞了胎神,诸如此类的烂理由。
皇帝也知道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于是跟她说好了,再住一天,就一天,明日一起回春和殿,母后那儿快怀疑了。
她手上的雕刻有了一两分功夫,刻出来的东西像个样子了,他将一只小木雀珍藏起来,这是她第一次雕出来的作品,虽然还是有点丑,替换了紫檀书架上一只白鹤摆件。
***
永庆殿,沈蔓菱将一只小瓷瓶交还淑妃手中:“娘娘赎罪,那日去了春和殿,四周皆有人盯着,十分谨慎,根本没下手的机会,侄女也没找到熏炉,这些日子贵妃称病,侄女根本没机会靠近春和殿。”
淑妃点着蔻丹,骂了一句:“废物!”
沈蔓菱惶恐不已。
淑妃又道:“她那个姐姐何不利用了,她即不攀附贵妃,说明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看着妹妹承宠,如何不嫉恨,你带一份厚礼回去,就说本宫欣赏她的才华,不忍见真珠明玉被埋藏,有心襄助一臂之力。”
“侄女知道了,这就去做。”沈蔓菱福一福,鞠身告退。
淑妃十指红艳艳的丹蔻,捏着瓷瓶,心想,慕容氏的产期在九月底,不到一个月了,从武说这药要日久才显出效果来。
这日下晌皇帝暂停了仁宣殿经筵,早早赶着批阅完了奏章,送她回春和殿,转入僻静的宫巷,绕远越过华清门,一前一后坐着舆轿转入御苑,别人见了只当是赏景回去的。
定柔望见金菊灼灼,桂子飘香,青梧苍松葱蔚洇润,满园如花林阵,远处夕阳正美,华琼池水与天相衔,风景无限好。便挥手叫住辇,下来漫步走一走,在昌明殿这些日子闷的喘气都不顺畅了。
皇帝也来了兴致,携起小妻子的一只手,沿湖缓缓走着,一天的疲劳顿消,晚风吹在面上,无比的惬意。
碧绿的水上浮着老了的萍草,几只白鹤展翅飞来啄鱼,皇帝令一众宫人退去,勿要跟着,他要与贵妃独处。
两手相交穿过假山,到了湖水分流的地方,遥望着宫墙琉瓦之外,群山连云叠嶂,夕阳余晖灿灿,晚霞浮动蹁跹,天边一对鸿雁相伴飞过。他们驻足望着,同时出了神,仿佛那不是鸟儿,是一对自在无羁的伴侣。
不知看了多久,那一双雁消匿在白云苍茫处,他挽着她纤柔香软的小手,抬起手背吻了一下,眼底微有失落,问她:“娘子,我晓得你爱极了自由,为了我走进这个宫禁深宫,被羁绊在这里,行走踏步规矩森严,你后悔吗?”
她抬颔望着那一双郎朗明眸,唇畔靥开甜静的笑意,轻轻摇了摇头:“心悦君兮,我无怨无悔,君是夫君,有夫君的地方才是我的归宿,云鸟飞的再远,也要归巢啊。”
他静静凝视着那颊边浅浅的腼腆,眸光如璀,珠辉脉脉流转,指尖的脉搏极快,只觉心跳几乎破腔而出。握着她的手,只恨不能生为一体。
问她:“告诉我,你喜欢赵禝什么?”
她脱口而答:“我喜欢夫君有情有义,顶天立地啊,夫君是心怀担当的天下第一人,铮铮儿郎,负日载月,我慕容定柔许的就是这样的男儿。”
他一瞬间几乎漫上热泪,猛然将她拥入怀,抱得紧了又紧:“我就知道,我没寻错了人,从少时起有很多女子对我倾诉衷肠,口口声声爱慕于我,可我知道他们喜欢的是我的华服冕冠,再不然就是谦谦君子,什么腹有诗书气自华,说白了还是皮表。只有你,喜爱的是赵禝的内心。这世间独你一个,绝无仅有!”
她闭目贴着那胸膛,双臂环在宽广的腰身。
我知道你爱的也不是慕容定柔的皮相。
他松开手臂,手掌捧起她精致的小脸,温柔地俯唇下去。
十几步外的假山月洞门,一行粉衣绿裳的人捂着口不敢大声呼吸,为首的两个身着一品妃大袖衫,戴着金步摇冠,贴着墙边看着夕阳下一对璧人吻得难舍难分,捏着衣角的手不停颤,双腿酸麻的没了知觉。
很久之后,那一对男女终于分开,明黄龙袍的男人一把横抱起了莲青衣衫的大肚女子,披帛曳在了地上,只见就地转了几个圈,女子格格大笑,男人喊道:“带娘子回家喽——”
而后消失在树丛深处。
淑妃和德妃脚下发软,拍着心口大喘,幸好没被发现,不然被皇帝知道了偷窥,还不知怎么发落。
德妃神情颓然,转身大步向外走,脚下滑了一下险些跌了,宫人连忙扶住,淑妃提着裙摆追上来:“姐姐......”
走近了才看到德妃泪水滚滚,淌了满脸,慌忙一阵抬袖急擦,淑妃也心里老大不舒服,牢骚道:“到今天终于明白咱们在他心中是什么了,不过棋子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