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上有心的便拿这雪做文章。
暗指多因皇帝内宠所致, 散布流言,传唱成童谣,更有方士在酒楼茶肆言:“此乃上天降下预警, 妖星在婺女,冲击岁星, 隐伏于紫微之垣, 主红颜祸国, 国家更有他变, 后宫某位娘娘是妲己转世, 褒姒重生, 来颠覆国朝的。”
每日朝会争论不休, 皇帝一概漠然处之。
太后自上次之后便不大管着皇帝了,这次听闻了民间的蜚短流长,忧思辗转, 愁肠百结,却不得不撇下老脸讨人嫌了。
皇帝从春和殿抱完小女儿回来,前夜雪刚停,琉瓦画檐覆盖厚厚的白,宫道各处已被清理的干净,只要太阳出来,用不了几日就化尽了,届时朝上也就平静了,受灾的民众已令户部派了人去抚恤。
他一路想着心事,进了内殿,没注意宫人里头多了,乍一抬头,迎面遇上太后肃穆的面庞。
心下咯噔一下,转头责备的目光盯着小柱子,怎么不与朕说!让朕躲一躲去。
太后坐在太师椅中也不看他,神情带着怅落和失望,道:“你如今是处处躲着为娘了,今时今日你的眼里只有春和殿那个女人,时时和她腻在一处,问问自己,还记得孝道和父道么,有多久没有到康宁殿定省了?多久没有去崇文馆督促皇儿们的学业,你是忘了自己是人子,是人父了。”
皇帝低眸下去,面露愧疚。
“你现在羽翼丰满了,不愿被老太婆管约着,哀家也不想来,奈何这天下非你一人之天下,乃是万民的天下,哀家为了万民苍生不得不来讨人嫌这一遭。”
“从前她怀孕你宿在春和殿也罢了,如今她在月内,你还腻在她那儿,却是何缘故?知道外头怎么说你们的吗?出去听听,你宠慕容氏宠的连脸都不要了!”
皇帝恭立原地,作出聆听教诲的姿势。
太后道:“外头的流言你可以置之不理,可也不该任由它滋长下去,早晚酿成无可挽回的祸端,孰知千里之堤以蝼蚁之穴溃,些小不补,直到尺五。你御极十余载,多少风诡云谲,怎地连这点道理也不明了?”
“你专宠慕容氏,岂知也是害了她,物极必反,这宫里有多少人心,恨她入骨,滴水成海,摧枯拉朽,你护得她一时,可护得了一世吗?夫祸患常积于忽微,而智勇多困于所溺①,你自小以智者自居,一个智者,不该被小情所误。”
皇帝默默听着,眉角微微蹙了起来,眼中蒙上了沉思。
太后扶着锦叶起身来,捻着菩珠:““哀家不信什么妖星之说,也不信这世上有什么道法禁术,神鬼蛇神,不过人心所幻,从前她们传,权当过耳听一听,可现在不得不信几分了,堂堂一国之君这般迷恋一个女人,走火入魔的地步,与妖术缠身有何区别?”
迈步向殿外,苍老的背影形容憔悴,最后说了一句:“戏文里说马嵬驿之变杨氏玉环死的冤枉,红颜无罪,代君受过也。可哀家觉得,她一点也不冤,身为六寝之官却无明妃之德,伴君之侧只会歌舞声色,不懂规谏劝诫,让君主沉湎其中,荒废政务,最终江山倾覆,她何其有冤,不过种因得果罢了。”
皇帝立在原地很久,眉峰越蹙越紧。
傍晚前回了春和殿,床榻上安了小圆几,与孩子娘一同进膳,尽力掩饰着,定柔还是看出了他郁结着心事,朝夕相伴这么久,彼此融入了骨髓,他一呼一吸无不牵动着她的心。
端着银耳羹低头默然一阵,唇角努力展出一个笑靥:“叫别人说我小心眼子的,现在这样不能伏侍你,你早应该去别处看看她们。”
皇帝握住她的手,满目心疼。
定柔捏了捏他的鼻子,笑的露出了光洁如玉的皓齿:“去罢,别叫人说你娘子霸道,是个不能容人的妒妇。真的,我没事的。”
他紧紧攥着掌中的温香玉暖:“放心,我只是去她们那里应付一夜,平息流言。”
定柔颊边漾着浅浅的腼腆:“好。”
是夜,銮驾到了淑妃处。
下了舆轿走进内殿,淑妃早得了圣谕,准备好了侍寝的事物,宫女上来解下黑狐大氅,皇帝坐到了大引枕座榻上。
淑妃让十三岁的太子和九岁的皇次子背诵精心准备的功课听,《孟子》寡人之国也一节,两子站在皇帝面前皆腿肚子打颤,太子硬着头皮算是背的流利,皇次子因太紧张有些磕巴。
背完了,皇帝问道:“不违农时,谷不可胜食也;数罟不入洿池,鱼鳖不可胜食也;斧斤以时入山林,材木不可胜用也。谷与鱼鳖不可胜食,材木不可胜用,是使民养生丧死无憾也。养生丧死无憾,王道之始也,何解?”
两子最怕这个,虽之前被母亲逼着将正文一字一字背的滚瓜烂熟可注解尚明白的潦草,在父皇面前,父皇那种直视的眼神和那种考核的口气一问,他们便忘了大半,是以太子丢三落四磕磕绊绊,皇次子只解了一句半便脑袋一片空白。
皇帝不禁大失所望:“混账!”
两子吓得立刻跪倒,淑妃也连忙跪了,皇帝指着太子:“一味死记硬背,不懂融会贯通,你四岁启蒙,六岁入崇文馆,授课师傅尽是本朝鸿儒,个个学识渊博,乃朕精心择选,你学了近十年竟就这么点子长进?叫朕如何放心将这万斤重担托付于你!”
太子和皇次子肝胆欲裂,腮边的肉都在跳动,连连磕头如舂蒜:“儿子无能,父皇息怒,父皇息怒……”淑妃又是心疼儿子,又是惧怕皇帝怒火,只忙不迭抹泪:“陛下息怒,臣妾教子无方,臣妾大罪!”
皇帝道:“养不教,父之过,与你个妇人有何干系?子不成器,朕愧对祖宗。”
淑妃听的心惊胆战,抹泪更甚:“陛下别这么说,臣妾死罪!臣妾生了两个不肖子,万死难赎其罪!”
皇帝心头烦闷的厉害,低眸见两子垂头丧脑颓败不堪,更添厌恶,只生了疲惫,懒怠追究下去,挥挥袍袖:“滚。”
两子如临大赦,连忙谢恩:“父皇万福,儿臣告退。”说完连滚带爬的起来,拎着衣袍逃命一般退了出去,皇帝望着那背影愈加失望不已。
沉思间思绪纷飞,想自己御极以来,每日如履刀剑山,不曾一日松懈朝政,甚至以命相搏才打下如今的局面,宗庙得以安稳,民生得以休养,奈何不得嫡子,膝下三个庶长子皆平庸非社稷之器,国和家前景实实堪忧,所生的儿子竟无一个肖他,无一胸怀担当儿郎,造物委实弄人!
淑妃见皇帝握拳抵额沉思状,不禁心头更加惴惴,念及自己已有五年不曾被幸,心田饥渴痛苦日久,老天爷好不容易垂怜的侍寝机会,万不可因此错失,小心翼翼道:“陛下,亥时了,该安置了,臣妾侍奉陛下盥洗。”
皇帝回过神,站起伸展手臂,两旁内侍连忙过来宽衣,淑妃一激动,也忙近身来帮忙,指尖刚触及玉带皇帝就闻到一股冲鼻的味道,熏得十分不适,大大打了个喷嚏,又接连打了第二个第三个,内侍们吓得后退一步,皇帝问淑妃:“你身上用了多少脂粉?”说着还接连打着喷嚏,只好拿出随身的黄绸帕巾捂住鼻子,这才好了些。
“太呛了!”
淑妃疑惑:“臣妾……没有用多少啊……臣妾一直是用的一种胭脂水粉,没换过别的……”奇怪,从前侍寝时也没见他这样过呀。
“算了。”皇帝什么心情也没了,招手让内侍重新系好衣带,披上黑狐大氅,大步流星跨出去,只留下一句:“改日朕再来。”
淑妃呆呆傻在原地,掀衣不停细嗅自己身上的味道,实在闻不出不妥,这胭脂乃西域舶来货,水粉系苏杭朝贡,皆为宫里高级妃嫔的特例,天下多少女子不惜花重金聘用,怎就偏她被嫌弃了,她心知肚明皇帝口中的‘改日’实则是遥遥无期,自己已被宣判,红颜未老恩先断,再无可能得男人一星半点欢心,今后不过是倚坐熏笼到天明。
走到镜前,看着镜中的人,自东宫时诞下长子那日起便知衰老于皇帝的女人来说意味什么,费尽心机的保养,每日里单珍珠粉就要食一两,那又苦又涩像石灰一样难以下咽的,却比膳食吃的还多,各类保养的草药更是一日五顿的喝,苦的她都忘了别的滋味,三十四岁的女人,青丝未白,容颜未改,眼角亦无褶皱,只是丢失了那青春年少时的水灵气韵。想起往昔,泪水顷刻奔流出眼眶,她自言自语:“不过是嫌臣妾老了而已。”
眼前浮现慕容氏那张娇艳如桃花的脸,珠辉玉晕的肌肤,直恨的想拿剪刀剐碎了。
皇帝走出永庆殿只觉空气顿时舒畅,夜空繁星朗朗,因是冬夜上半旬故不见月亮,挥手拒绝仪驾漫步随意走着,小柱子问他去何处他也没回答,一众宫娥内侍提灯跟在身后。
夜晚的宫巷脚步清亮,前方两墙边的石灯映的薄霭朦胧。
永庆殿离春和殿隔着一条巷道,五个垂花门,他走到半截特意绕开了,一直到南辕北辙的方向,清云殿和思华殿在一条宫巷,他背手慢悠悠地来回徘徊,小柱子和一干宫人不知他想如何又不敢问,只能大气不敢出地喝着冷风跟着,皇帝似终于下了决心抬步进了清云殿。侍立打盹的宫人一见他忙不及大大跪下,表情似过年,高唱:“陛下驾到!”
徐昭容就寝未眠倚在床边看《吴梅村诗集》,听到这个,急忙下床来到前殿迎驾,喜上眉梢。“陛下圣躬金安。”皇帝抬抬手示意她起来,口中道:“朕今夜在这。”
徐昭容面露娇羞,吩咐宫人准备沐浴的一众物事,皇帝缓步入后殿,看到桌上诗集,拿起:“又在看诗集。”
徐昭容身着湖绿色绡纱广袖流仙抹胸寝衣,整个人清丽婉约,如一朵傲然雨后的莲蕖,出水而不染,眼中永远静水楚楚,似无欲无求,一举手一投足款款洛洛,林下风致,颇有道韫咏絮之韵。
“臣妾不过混看的,登不得大雅之堂。”
皇帝看着其中一首《古意》:“欢似机中丝,织作相思树。侬似衣上花,春风吹不去。”
徐昭容笑意温柔语态婉转:“正如妾之心意。”
皇帝也用嘴角回她一个温情的笑,两人攀谈了会子诗词,一时如许久未见的知心。
“陛下许久未听臣妾抚唱了。”徐昭容命人取来古琴,使出浑身解数地取悦,纤纤玉指拨弄调音。“且听一曲如何? ”
皇帝点点头,还如从前一般坐到上首的苏绣团金龙引枕上,身躯斜倚,手臂支起到一旁,食指和中指弯曲抚鬓,徐昭容从前便爱他这模样,第一次侍寝时他便是这样听她弹唱的《蝶恋花》,那一刻一颗少女之心怀揣悸动,第一次侍寝是她终生最美好的回忆。
湘柳木凤势式清泉栀子七弦琴,雪白柔荑轻拨浅弹,一弦一音珠落玉盘,余音悠远,嗓音莺转燕啼,寂静的夜如天籁回响:“红藕香残玉簟秋,轻解罗裳,独上兰舟。云中谁寄锦书来,雁字回时,月满西楼。花自飘零水自流,一种相思,两处闲愁。此情无计可消除,才下眉头,却上心头……”
字字相思如泣如诉,一曲未了女子已有清泪溢出。
皇帝垂眸沉思,这个时辰,她睡了吗?
待到灯火阑珊,沐浴过后换上薄稠中衣,步入床帏,宫人将一重重锦幔放下。
并肩躺在榻上,皇帝翻身向外,阖目酝酿入眠,不知过了多久,身畔传来女子的低泣,徐昭容手臂环在了腰际,女子的身躯紧紧贴着他,那发间散发着栀子花的幽幽清香,她身上并无脂粉味,性素雅洁,爱用栀子或茉莉熏衣泡浴,春夏用鲜蕾蒂冬季用阴制的花干。他微微一动,身体深处似有根线在提拉着抗拒,意念正疯狂渴望另一个女子身上的体香,全身的毛孔也本能地抵抗起来,再也无法忍受了!
去他妈的世道!他心中骂娘。
他堂堂一国天子凭什么受这种窝囊!
推开身边的女子,猛然掀帐幕而出:“更衣!”
宫人都在隔间侍候,小柱子听到这个顿时屁滚尿流的跑进来,指挥楞呆了的左右:“快!快!快!给陛下更衣!更衣!”
众人这才如梦初醒,一时人手尽上地给皇帝穿衣,手忙脚不乱,徐昭容跪抱住皇帝的腿,淌泪如梨花带雨,“臣妾做错什么了?陛下你要这样对臣妾!”
皇帝也没安慰她的意思,待衣冠穿戴完毕便要抬步离开,徐昭容俯在地上死死抱住他的腿,死也难忍受这般羞辱:“陛下,臣妾到底做错了什么?”
皇帝毫不怜惜地掰开她的手,一边道:“不是你的原因,是朕的原因,今晚朕扰你了,对不住!”
说完大步铿锵走出去,衣袍带着风,连大氅都没穿,一众宫侍鱼贯而出跟上去。徐昭容伏地大哭,任凭宫人如何劝说,久久不肯起来,心中恨极仇极。
宫巷深深,皇帝一溜大步疾跑,既决定了不顾一切也要见她,便再无什么阻挡,母后要发落百官要置喙都随他们去!他只要自己心爱的女人!
小柱子一众紧追不及,不知后面谁绊了谁脚,前面的又没避开,呼啦啦整个队伍摔了个七仰八叉,最前面的小柱子也跌了个满嘴灰,帽子和宫灯滚了一地,狼狈极了,有人在地上找:“我门牙呢?”
到了春和殿,因夜已深朱红大门紧闭着,皇帝心跳如擂鼓,想念她的滋味一刻也无法忍受,小柱子他们还在大老远丢鞋歪帽的朝这里奔跑,皇帝急不可耐地握拳敲门:“开门!开门!......”
里头值夜房的内侍以为在梦里敲门的,翻翻身又睡了,皇帝气的恨不得跃墙,他恨死这道阻挡他的门了,手下加重力道连续重击,声音一下子提高许多,里头的人有些警醒了,揉着睡眼惺忪不耐烦地问:“谁呀!”
皇帝在门外大声道:“朕!”
里头的两个内侍仍然脑子发木,听到这个先是愣了一愣,待与记忆里的声音确认之后立刻打了个激灵,也不管衣冠正不正赶紧出来起门栓,大门打开,看清来人后吓得顿时一身白毛汗,伏地大拜:“奴才该死!奴才该死!”
皇帝没空跟他们计较,踏步走进,小柱子他们这厢才追上来,一个个气喘吁吁鼻青脸肿,不是遗落了一只鞋就是遗落了帽子,还有嘴边带着血迹的。
走进后殿,值夜的张嬷嬷和宫娥们迎面见到他,惊异的“咦”了一声,室内炭火烧的很旺,有小儿的奶香和月妇闷闭的气味,他先去看一旁睡在小摇床里的小女儿,只见婴儿盖着小被子,头上顶着红稠布虎头小帽子,据说用来辟邪祟的,那些魑魅魍魉就不敢骚扰小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