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嘘,娘得给你爹留下血脉,顾不得她们了。”泪水打湿了两个孩子的额头。
  不远处,静妍藏在一个花圃里。
  母亲指方向的时候她就明白了,是要拿女儿引开注目,保儿子。
  果然,那三个歹人去追十妹她们了,母亲带着双生子下了水,这时候越是移动越是危险。
  她想好了,如果再有人来,不幸搜检出了自己,就把母亲供出来,要死大家一起死,她恨母亲,如果不是她横加阻拦,自己早就和那个白衣公子成就了姻缘,何至于为君憔悴尽,相思无觅处。
  行宫大乱,不晓得他安危与否?
  静女其姝,自牧归荑......如果能活着,我起毒誓,非汝不嫁!非汝不嫁!
  慕容康带着一队亲兵在观音山潜了半日,哨兵来报城里炮火引燃,武宁军攻城开始,他按着父亲的命令,密袭小山寺,对方颇难缠,箭矢发无虚中,损兵折将不断,看来邢全放了精.弩手在这里。
  他只好选择打消耗战,待箭矢放空之后再进攻,缠打到亥时,武宁军忽然得了令,行宫已攻克,军卒们士气沸腾,这儿打的再没意义,自行丢下他们,下山去了,要看邢节帅称皇称帝的样子,赶上论功行赏。
  慕容康带人将小山寺踅摸了个底朝天,也没见到慕容贤的人影。
  惦记无法向父亲交差,便执着火把漫山遍野一寸一寸地寻,到了寅时后才在一个牧农的羊圈里找到一身羊屎味的慕容贤,被五花大绑着,嘴巴也被堵着,仰靠在粪堆上睡了,身畔卧着几只脏不溜秋的山羊,慕容康后悔了,合该让这不仁义的东西多吃几天羊粪,仗着是嫡子,欺辱兄弟们。
  等哥俩出了山坡,遥遥望见慕容府的方向火光腾腾,心道不好,慕容康连忙操起马鞭往山下赶,城里都是自家的军士,紧罗密布的巡逻,却对他视而不见,完全变了面孔,一路节节盘查。
  这才知道,自家的军队,东西两大营,被皇帝握在手心了。
  愈发觉得不妙。
  到节度府大门口的时候,天已冥冥发白。
  门外的守卫不知所踪,府宅透着怪异的气息,走进仪门,迎面飘出腥血的味道。
  一股寒气劈头生出,直蔓延向四肢百骸,急奔进里宅,眼前的一幕,让他呆住了,触目尽是小厮和家丁的尸体,或躺或趴,全是割断了颈流干了血的,身子浸漫在一层殷红的血河里,阶上阶下已凝涸。
  思绾,母亲,弟弟妹妹们......
  沿路除了尸体还是尸体,西院找不到她们,很多人都死了,他模糊地想,若母亲没了,儿子披麻戴孝,终身缅怀,可是若思绾......怎么活.....怎么活.....走到游廊,前行了几步,猛然看见,他最心爱的女子躺在血泊里,肚子仍然高高隆起着,刹那间,眼前的世界暗无天日。
  “思绾!思绾!天啊——!”
  女子全身浴血,眼睛惊恐地睁着,身体全副冰凉,四肢已僵,胸前两个大刀留下的血洞,身子流出的把一方廊道染红了,漫流到了围栏外,思绾,我这个混蛋!留下你一个人经历了什么??
  上天!降下最重的惩罚齑粉我了吧,也好过这千刀万剐的痛苦!
  定柔三人最后跑进了一个储存柴的杂院,门板有些被雨水朽了,勉强能阖上。
  东方微微破晓,已勉强能看清人脸,找了许多粗壮的柴木卡门,看到墙垣边有一棵老臭椿树,枝桠恰恰高过了墙,便挽起裙摆攀了上去,跳兔般地,跃到了树头,望出去,原来这堵墙是围墙,出去就到了外面,太好了!只要从围墙出去,就可以往广阔的地方跑,到了前街就有巡城军。
  她双脚凌空一跳,结结实实踩在了墙头上,回头唤姐妹。
  毓娟和十五站在树下泪汪汪望着她,以为要丢下她们独自逃命,定柔唤她们:“快顺着树爬上来啊,跳出这个墙,我们就安全了。”
  毓娟和十五大摇头:“我们......不会爬树,这么高!摔下来怎么办?”
  “很简单的,快!一会儿来人了!”
  果然,门上响起了刀劈的声音,十五吓得“哇”一声大哭了出来,毓娟立时也吓得软瘫了,“妹妹!妹妹!救我们!救我们......”
  “姐姐!姐姐!救我们......”
  十五哭着哭着,忽然剧烈地喘息起来,手扶着胸口,越喘越急,毓娟指着道:“她......她哮喘病发作了......”
  十五直喘个不停,白眼皮一翻,栽倒地上,嘴里流出一道白沫。
  门板已被乱刀劈裂掉一块,门后的柴木摇摇晃晃,定柔回头望了望外面的大道,咬了咬牙,扑通一声跳下地,回了院子,依稀记得师傅急救哮喘窒息的方法,将十五坐起,在后脊捶打了一阵,又以口相就,送了几口气,鼻息渐渐均匀起来。
  弯腰在树下,让毓娟踩着自己背,顺着树干爬,毓娟闭着眼睛到半树不敢动了,定柔只好攀了两步,腿绕在树干,把肩膀给她,一手手臂托举着,费了好大劲才上到了树头,毓娟却怎么也不敢跳墙,抱着树枝抽泣的不停。
  定柔重新下来,将十五抱起,扛到肩上,到树下试了试,十五重的像个小石砣,根本腾不出手来攀树。
  门后的柴木哗啦塌了一堆,带血的刃在门板上时进时出,定柔心知来不及了,将十五抱到墙角的柴堆里,用柴枝盖了盖,找到一根胳膊粗的大木,对毓娟说:“待会儿不论发生什么,你都不要看,不要喊,抱紧树,若我之后还等不到人来,我在那边等你,咱们一起走,路上不怕的。”
 
 
第49章 劫后   (捉虫)   ……
  这是邢胤辉第二次撞见无畏生死的女子, 不,应该是……女汉子,握着一根大木, 眼光如闪炽着冷电, 竟叫他堂堂男儿生了两分寒瑟。
  杀了一夜的人,手臂酸痛的像坠了石, 刀锋卷了刃,明显钝滞了。前一刻屠的那两个穿丫鬟衣裳的, 皆是砍了两下才入了要害, 无一不是惊恐的眼神, 哀求饶命的。
  眼前的小姑娘, 大约还不到肩头一般高,直直站在他的刀前, 晨色熹微中,一双清莹莹的眸子,瞳仁里燃烧着仇恨的火焰, 挥着大棒迎刃上来,跟他拼起了命。
  大木棒与到刀相撞, 微迸出火花, 震的手上钝痛。
  身手灵敏, 每一下力道狠鸷, 且不失章法, 好像......是个有一两分功夫的, 叫他想起了堂妹。
  嬿嬿, 邢则两兄弟的嫡妹,也是这般年纪的时候,梳个垂髻, 爱扎璎珞发绳,那次他和父亲去徐州找大伯商议事。大伯命里克妻克子,嫡生连殇,堂妹是唯一活下来的,第六任续弦夫人所出的,生下来便没了娘,大伯惜爱的掏心挖肝,亲手喂羹喂饭养大,自小进出军营,一身男孩子气,马术比骁将还勇。
  小丫头那天在院子里耍弄一根节鞭,那是大伯选了上等精钢,亲手锻制出来的,小丫头舞龙飞虫,响声刷刷如霹雳,甚是凶猛,到教男儿有些汗颜。他斜靠着栏杆打趣了两句嫁不到汉子之类的话,小丫头当即一个“白蛇吐信”,鞭子凌空擦过脸颊,打在了栏杆上,劈裂掉一大块,浑似凹了半个月亮,木头屑子崩在了脸上。
  他差点吓出了尿,这若失些准头,耳朵岂不就掉了?
  恼羞成怒地骂了娘,小丫头也急了,操起鞭子又一顿招呼。
  他难道还能惧个小丫头,抽出了随身佩剑,谁知一个没抓牢被卷走了,鞭子疾若飞链,落在了身上,衣服“敕拉”一声豁了个大口子,露出白森森的皮肉,一道醒目的红痕,疼的他龇牙咧嘴,骂了一句“草你......”。
  小丫头更怒了,目光直如喷出火来。
  他赶紧捂脸飞跑,小丫头不依不饶在后头追,一边挥着鞭子,鞭鞭打在了后臀上,疼的火烧火燎一般,他不禁哭爹叫娘起来,到了前厅,钻到父亲背脊后头,父亲说了许多好话,又赔了个不是,才罢了。
  他的年纪都能当小丫头的爹,被这般伤了脸面,怀恨在心,听闻她爱纵马横街,便买通了几个混混,在她必经的路上设了绊马索,果然,马摔了,但她没摔,鞭子缠住了街旁的门栏,稳稳落了地,他坐在对面酒楼临窗的房间里,眼睁睁看着,那群混混当街被爆抽了一顿,个个皮开肉绽,把他给供出来了,指了指方向。
  小丫头“刷拉”一声,抖了抖鞭子,朝着酒楼奔上来,幸好他带了两个兵士,阻在了雅间外头,听着鞭子飒飒响,臀部的伤还没好利索,逼得从二层酒楼后窗户跃了下来,脚脖子骨折了。
  这还没完,每次来武宁皆是和父亲小住在伯父的节度府,这次不敢回去了,让人抬着担架去了驿馆。没曾想小丫头带了兵丁直接杀过来了,进来就和自己的兵丁干起仗来。他听着打斗声一只脚弹跳到门前,捅破棉纸,看到小丫头鞭子迅如闪电,一个“金丝缠葫芦”把两个兵丁的掉刀卷走了,接着一个“左右开花”两个兵丁的铠甲应声裂开,人滚到了地上,鞭子劈空一甩,朝房间走来。
  他吓得心惊肉跳,赶紧说求饶的话,叫了十几声女侠,那厢才冷哼一声,气昂昂地走了。
  他便记住了,这小丫头是个阎王奶奶托生的,惹不起。
  后来,她嫁了汉子,当朝太子,却是个妾室,再后来,成了贤妃。
  听闻不怎么得宠,又为太后不喜,成日受气哭鼻子。
  他这才觉着解了恨,喝了几两小酒,吹着口哨,心说意料之中,那般野蛮的,长得又不甚出挑,合该男人不心悦,没准哪天就住了冷宫,该!
  眼前的这个小丫头,颇有阎王奶奶的神韵。
  挥舞着个三尺长的榆木大棒,跟他的腰刀对招,动作极凌厉,因为刀沾满了血,黏住了刃,方才破门又裂了许多碎口子,愈发钝的如笨木,劈,砍,削......竟有些落了下风,差点一个没握牢,被大棒打掉。
  这一夜过的疲惫极了,原想再杀几个,凑个整,不想最后遇到了个硬茬子。
  猛瞥见树上还有一个,捂着双目颤栗,正好祭了刀,对面的小姑娘却铁了心同归于尽,好吧,成全了你。
  渐渐的,大棒前端被砍断一截。
  小丫头却仍不慌不忙,前端因为有了尖锐的的棱度,变劈为戳,伤到了握刀柄的手背,这下,怒火又将全身的血液烧的沸腾。
  毓娟从手缝里微微瞄了一下,天色愈来愈明,看到定柔和那歹人拼命,手里的大棒被砍断裂了,娇小的身子跌于地,霍霍寒光朝她砍去,立时吓得肝胆欲裂,“啊”大叫了一声,泪水滚滚淌下。
  妹妹,如果我能活下来,必年年到你坟头上烧纸的。
  定柔一绺头发被斩断,那一刀落到了肩头,温热的黏腻立刻涌流出来,湿了袖管,同时歹人也被她手里的半截木头戳伤了一只眼。
  “妈了个巴子!老子活剁了你!”
  大刀又扬了起来,定柔知道自己躲不过去了,另一只手捂着伤处,指间热液汩汩,闭上眼,师傅,我马上就可以见到你了。
  想象中的并没来,耳边出现了新的打斗声,多了一把佩剑的声音。
  睁眼看去,是四哥。
  和那歹人缠斗起来,她眼中一热,掉下了泪。
  树上的毓娟也瞧见了,大声啼哭出来,凭四哥的功夫,她知道自己这条命留下来了。
  定柔看到不远处的地方躺着另一根大木,知道自己可以助力四哥一下,要赶快腾出手去救其他的人,于是强撑着起身来,猛拾起朝着歹人的后脑勺奋力一击,“哐啷——!”有零星的血溅到了额头,歹人回头看了她一眼,天晕地转,四哥趁机将剑没入腹部,噗嗤一声穿透了后背。
  邢胤辉咽气之时在想:“我他妈一个七尺丈夫,剑南一员虎将,折在了一个小娘们手里,还是个没开花的小娘们,到了阴曹司还不被笑掉大牙......”
  还真他妈是个阎王奶奶。
  曦光朦朦中,襄王带着神武军踏入慕容府,东院的院落焚毁殆尽,余烬仍零散地燃着,整个府宅黑烟缭绕,炭烬烟灰飘到别院,屋里屋外落了厚厚一层,各处尚有余孽,逐一被诛灭,邢胤辉的头颅斩下,连着邢全,与各将官一同送到了前线,邓州、襄州、归州与十万剑南军正在鏖战,揆逊和简临风率淮南军往三地驰援。
  头上的天穹亮的澄了,第一道阳光打在瓦檐上,乌云尽散,玉宇无尘,蓝滢滢如万顷碧海,成群的麻雀落在树头,叽叽喳喳了一阵,又飞走了。
  昨日如何,生死与否,这天地日升月落,物换星移,永不会变。
  这一夜,黄泉路的新鬼攘攘不绝,黑白二煞收都收不过来。
  浓重的血腥味弥漫在淮扬城上空,好几个月不去,全城再次禁严,闭户封市,羽林军拿着户籍册挨家挨户盘查逆党,搜遍箱笼衣柜,菜窖牲圈,小老百姓没见过这等阵仗,一时不免有些惶惶。
  后来的史书记载:“壬寅隆兴五年炽夏,睿宗英皇帝巡狩淮南,藩镇诸郡,陡生兵变,夜攻驻跸,睿皇帝临危不乱,从禁卫奋勇执戈,肝髓流野,旋得之平息,斩叛军一万有八,上将数百,四野肃清,八邦咸举,举国无不念陛下英武神明.....”.
  辰时初刻的时候,慕容槐回来了,还穿着斋醮祀典的天仙洞衣,紫纱大襟,山水袖帔,袖摆宽阔垂地,金丝银线绘绣祥云仙鹤,头戴道冠,他是得了信回来的,支使程应亲去白云观告知了他,一队官军护送回来。
  下了马车,跌跌撞撞步进朱漆大门,禁卫军在帮着清扫尸体,从各院抬出来,装到板车上,摞成一叠,送去了义庄,扑面而来血污的浊气,不过一夜,已有了腥恶的腐臭,外院的青石地上尸骨藉藉,淌流着一层暗红发紫,黏如漆浆,砖缝里,墙上,阶上,廊柱上,植被上,莲灯上,无处不是......他认出了一具是侄儿珙哥儿,侄女妙姐儿、蔷姐儿,还有幼女蕙儿,是摔死的,头上有个杯盏口子大的窟窿,一具断成两截的焦尸是......三弟,程应说只有三弟被腰斩了.....禁卫军抬完了尸骸,端着清水,泼在地上,那些漆浆顷刻融成了扎眼的色,在阶下汇成殷艳艳的河泊......
  眼前的一切变成了虚影,穹苍郎朗,极快地飞旋起来,恍惚间,好似有一柄利刃,割开了喉咙,喷涌出一股腥咸的热流......
  父亲,母亲,鼎言到底成了家族百世千世的罪人......
  血流如河,人口减半,原来如此。
  拢翠院堂屋,床上的十五仍在昏迷着,额头烫手,不停换着冷帕巾,温氏隔一会儿便把一把脉。定柔坐在玫瑰椅里,头倚着椅背,肩膀的口子有半寸长,幸好不算深,只入肉一分,略略作了包扎,换下了血衣。毓娟靠着床柱小声抽泣,嘴里不停说着:“敢情我们在您心里是这般无关痛痒的,何苦生下来,干什么不溺到马桶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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