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宫粉黛无颜色——晓雨霖铃
时间:2021-05-22 10:17:43

  寝殿的地砖是传说中的条形金丝柚木,润腻透亮,泛着光华的美质,只见穿着明黄薄绸中衣的皇帝站在一扇窗前吹着一管白玉横笛,窗外玉盘高挂,月色如水银淌了一室,静谧的夜里,笛声清扬,如泉石泠泠,分外嘹朗,在殿中萦绕百转,背影孤远。
  她亦是善音律的人,听出吹的正是李白的《关山月》。
  明月出天山,苍茫云海间。长风几万里,吹度玉门关,胡窥青海湾。由来征战地,不见有人还......
  陛下心系天下安危啊。
  她这样想着。
  但为何,那笛声余音似流滞着一丝咽音,关山月,伤离别也,陛下在感伤离别之苦吗?与何人离别?可是女子?
  身后的殿门被合上,只剩了一男一女。
  “嫔妾叩请陛下圣安。”
  笛声戛止,皇帝回过头来,面上带着温存的笑意。“快免礼。”
  将玉笛搁在书架的一个抽屉里,坐到明黄蜀锦金线暗花龙纹大引枕的座榻上,对她招了招手指。
  款款起身,走至榻前,跽坐在乌木矮踏上,皇帝挽住了她的手,莲青色衣裙的女子,似一朵傲然绽放的芙蕖,天然去雕饰,盈盈出绿波,眼中涓淌着静水,恍若无欲无求,袖缘下一双雪腻纤长的柔荑,这也是一双弹琴弄弦的手,从淮南回来他莫名添了一样喜好,总捉摸女子的手,皇后和淑德三人的并不美,自小养尊处优出来,水嫩中透着红润,有些像农田里的胡萝卜,握瑜的手娇小姌嫋,如葱节,却太瘦了,嶙峋着骨感,林纯涵初进宫的时候手背有些粗糙,是常年做粗使落下的,在林国公府与下人一般长大的,养了几年才细腻剔透过来,也养成了一双惯于弹琴弄弦的。
  有时甚至会盯着宫女的手,也有纤纤素手,却不是那种感觉,没有那种玲珑到骨子里,纤且巧的,小巧和精致完美的契合,和那样粉彤莹润的指甲,干净的没有半点丹蔻。
  那“雪葱小段”的主人,想是已在淮南事变中往生了罢。
  “你可有小字?”
  徐氏羞的不敢抬头:“回陛下话,有,唤作‘宜君’二字,竹之君。”
  皇帝吟道:“筠竹千年老不死,长伴神娥盖江水,爱妃是玉洁松贞的人。”
  徐才人脸颊火烫,乌发如云,几缕垂落耳边:“陛下谬赞了。”
  顿了顿,问他:“陛下方才吹的汉乐府,嫔妾不才,也粗通音律。”
  皇帝唇角微微一扯,笑道:“朕并不善音律,不过看今夜月色好,小吹一曲而已。”
  徐才人道:“嫔妾带来了筝,为陛下弹唱一曲如何?”
  “好。”
  女子吩咐宫人取来一把二十一弦筝,螺钿花蝶,稍稍调音,指尖缓缓弹拨,正是一曲《蝶恋花》。
  “蝶懒莺慵春过半,花落狂风,小院残红满。午睡未醒红日晚,黄昏帘幕无人卷。云鬓蓬松眉黛浅,总是愁媒,欲诉谁消遣?未信此情难系绊,杨花犹有东风管。”
  皇帝斜倚在榻边,手臂支起,食指和中指弯曲扶鬓,静静地听着。
  一曲终了,女子起身翩翩来到身畔,曲膝跪地,温柔如水:“嫔妾只是一介凡俗女子,请陛下天恩垂怜。”
  “杨花犹有东风管......”皇帝挽着她的手,低头缓缓吻向她,女子心头狂跳,呼吸紊乱地阖上眼皮,等待唇上的柔情。
  却,温热的男人嘴唇落在了颈上,然后缠绵地,往下挪去......
 
 
第59章 韶华馆的岁月2   这姑娘长……
  夜半的深宫, 徐才人躺在锦被下一动不敢动,身上的痛楚昭示着方才的一切,那样真实, 身畔的男人微微侧身, 明黄提花龙纹中衣的背影对着她,已入睡了。
  帷幔外的灯光透过重重蛟绡纱, 绰绰约约,迷离如凝雾。
  御榻宽阔如平地, 楠木垂花柱, 床围和床牙浮雕蟠螭纹, 床罩和锦被皆是真丝织锦缎面的, 金线勾边,横纬小梭挖花, 黄地缠枝福寿图案,金彩辉映,贴着肌肤, 如珠滑玉润,遍生美好, 男人的体温熨的热意融融, 隐隐有龙涎香夹杂芝兰的幽香。
  能委身真龙天子, 她告诉自己, 值了。
  以后要学会怎么样在这里生存, 来的时候, 母亲说, 自来宫禁后妃,生存不易,她偏要活出一番样子, 比所有人都活得好。
  不知何时眠了过去,被一个声音唤醒,天已发亮,身畔空空,一个嬷嬷的声音在帐幔外说:“才人,该起了,照例嫔妃来昌明殿侍寝,须在辰时初刻之前离开,巳时陛下就散朝了,被外臣见到,是要说道的。”
  掀开帐纱,立刻有宫人拿着衣物披在身上,三层薄如蓬云的纱挂在金钩上,榻前一从端着盆盂伏侍盥漱的,司栉女史执着梳篦。两个房帏嬷嬷掀开锦被,含笑拿出落了红的白绫帕,她羞的不敢抬头,待梳妆罢了,嬷嬷说:“今日是你第一次承宠,也是各位御妻觐见太后和皇后,及各位娘娘,请礼问安的日子。”
  “好。”
  “要先去康宁殿么?”
  “不,回韶华馆,和各位御妻一起,尚仪女官已过去待命了。”
  韶华馆外,管事嬷嬷望着软轿里出来的人,一脸恭维,齐齐敛衽一福:“才人万福金安。”
  晨起的阳光洒在瓦檐上,成群喜鹊落在垂花门上喳喳高叫,嬷嬷喜道:“这是吉兆啊,想来才人不久将要好运(孕)临头了,奴才先行恭喜了。”
  她姿态谦卑,语声柔缓:“承嬷嬷吉言了。”
  进到院内,一众御妻在等候,宫人和内监们站的整整齐齐,大大地施了个礼,口中念金安,薄画黛笑迎迎地上来执着她的手:“恭喜姐姐!”其他人也一脸奉城,一叠声姐姐长妹妹短,薄画黛悄悄附到耳边问:“怎么样,陛下温存吗?可会怜香惜玉?”
  徐氏想起昨夜,脸颊烧的如火炭,握拳打了薄画黛一下。
  人群中,沈氏斜睨了数个白眼。
  定柔站在后头,心口一阵烦恶,想到以后那个男人与别人好完了,再来跟她好,要和这些人,还有那些后妃共同一个丈夫,无论如何也说服不了自己。
  康宁殿,翟衣大衫的太后高坐织金芙蓉大引枕座榻,戴着翠钿三龙二凤冠,翠凤展翅欲翱,口衔珠滴,明辉玉丽,溢华流光,围着仙鹤祥云霞帔,坠着桃心金镂牡丹凤凰坠子,其下依次坐着皇后和三妃,襄王妃和宗室命妇,皆是翟衣、霞帔和小华钗冠,金丝缕衣,宝石琳琅,端的是雍容华贵。
  林顺仪产后思虑,这两日又添时疾,太后特许静卧休养,不用徇日来定省,冯才人诞育了皇五子宗晟,晋升了婉仪,还不满百日,产后出月养的丰腴了许多,腰身圆润,粗了两圈不止,却是恢复不过来了,气色到是养的白皙红润,姿色犹胜从前。
  徐氏跪在最前头,御妻们伏地稽首,三叩九拜,念着长寿万福的话,尚仪女官天不亮就来训练了。
  定柔还是跪在最不起眼的地方,低着颔。
  太后对众御妻敕诫一番徽仪懿德,做了皇妃就要有庄重的仪范,嘉言懿行,而后才让免礼平身。
  招手让徐氏到近前来,拉着手嘘寒问暖,直如母女重逢一般,又夸越看越是个有福相的,三句话不离绵延子嗣,云云。
  宸妃看着都有些心酸。
  淑妃眼底闪烁寒光。
  定柔忽然明白了,她们这些人是为传宗接代来的,不过生子工具罢了。
  昌明殿小栋子来传皇帝口谕,徐才人晋为婕妤,居筠心馆。
  襄王妃笑道:“徐娘娘当真是陛下心尖子上的,让心腹亲来,这般在意,怕我们慢待了似的。”
  其他命妇也一阵打趣。
  徐相宜羞答答地,面颊泛着红晕。
  太后对其他御妻说:“我老婆子是实相念佛之人,爱好个清净,以后你们无需天天来,有心意就够了。”
  言下暗示,凡侍过寝的,才能来请安。
  有个年老的命妇注意到了后头一个姌巧的身影,却是一直低着头,难掩超凡的姿色。与旁边交头接耳说:“多俊的姑娘,数这个最好看,为什么是徐姑娘先承宠呢?”
  旁边的也挪不开眼:“听说这位徐姑娘以才华出挑的,许是陛下喜欢才女罢,今夜想来就该轮到这姑娘了。”
  她们想错了。
  当夜还是徐氏侍寝,一连三夜都是徐氏,第四夜才是司徒氏,第五夜薄氏。
  司徒氏善丹青,出身簪缨世家,容貌秀丽,端静可人,薄氏瑰姿艳质,才情与徐氏在伯仲之间,两人皆进了婕妤,搬出了韶华馆。
  而后,韶华馆便再没动静了。
  第六夜皇帝去了含章殿,宸妃始终是最得宠的。
  一个月过去,满园花卉开的艳丽多姿,刘嬷嬷站在院中的花树下,唉声叹气,隔壁的沈氏和程氏成日往淑德二位处奔波,绞尽脑汁寻法子,期与皇帝偶遇,争着比谁先爬上龙榻。
  司赞司籍两位女官拿着彤史和起居注对太后上禀:“……陛下上月一共临幸后宫十九夜,皇后娘娘一次,宸妃娘娘九次,徐婕妤五次,林顺仪两次,司徒婕妤一次,薄婕妤一次。”
  太后点点头,满心欣慰,果然雨露均沾,禝儿最是晓分寸,那慕容氏果然埋没了,身为男子能抵得住美色之诱惑,心刚志坚,那天下再无可撼之事。
  两个月过去,阖宫换上了单薄的纱衣,临近端阳节,徐婕妤果然传出了喜讯,脉象甚好。
  太后本就喜欢这个品貌端庄的才女,这下子更是视作心肝一般,立时晋升了充容,每日补品朝贡流水似的进了筠心馆,特遣人去阆州接来了徐氏夫人,聊慰思母之苦。
  刘嬷嬷成日愁眉不展。
  委实想不通,姑娘这般容姿,怎就被忘在脑后了。
  姑娘却是半点不上心,不是在屋中读道经,就是绣花或缝纫,真真像极了云惜大姑娘,可大姑娘是方外之人,自可以虚无恬淡,瞻泊明志,十一姑娘偏做了后宫女人,在这个地方,不争,怎么生存?原先西厢本有六个宫娥三个下监,当初对门的徐才人承宠,馋羡的眼珠子快出血了,这些日子眼见着姑娘被彻底冷落,一个个变了脸,韶华馆本就是清水的差事,这下子不是寻机调往了别处,就是投靠了沈才人,起码可以巴结上淑妃啊,西厢就剩了两个宫娥,是找不到门路的,每日进来出去对着姑娘摔摔打打,冷言热语,茶水饭食一概怠慢,姑娘也不恼,全由着她们放肆。
  宸妃主理六宫内务,令下不许怠慢韶华馆任何人,不准捧高踩低,以彰显自己治理得当。
  可到了下头,执行起来是另一回子事。
  姑娘的膳食不是冷菜冷饭,就是半生不熟的,菜或咸的发苦,或淡的无味,或是不知是谁吃剩了的。
  过几日端阳节,宫中有大宴,各位御妻循例参加,这是唯一见到陛下的机会。
  好好打扮,一定要让陛下眼前一亮,想起姑娘来。
  谁知千盼万盼到了那天姑娘竟病了,发着高烧,嘴唇干裂,睡梦中流着泪唤师傅,哭说自己不孝,唤尹氏嫂嫂,梦呓说对不起,这是伤心郁结积攒出来的病症,刘嬷嬷跑了御药局几次,只讨来一贴发散的药,服下去,汗水把被褥里里外外浸透了,烧也不退,最后还是姑娘命硬,自己挺过来了,生生瘦了一大圈,添了憔悴,好多日子下不来床。
  隔壁的沈程二人时常来寻衅,把不痛快尽撒在了一坞香雪,支使小屏和采采,做脏污的差事,今日又叫去一叶枫影擦地,半晌两人哭着回来,采采的手肿的像馒头,手背全是青黑,是被沈氏踩的,。
  姑娘平日娟好静秀,真到事上是个嫉恶如仇的性子,当即穿了鞋,披着衣服去质问沈氏,那边说:“她们手脚不干净,我丢了玉坠子,准是她们盗的。”
  定柔道:“什么玉坠子,我赔给你,若果真是她们,咱们去宫正司对质。”
  沈氏甩着白眼道:“我凭什么跟你去对质啊,你算个什么玩意,说她们偷了就偷了,两个下贱的奴才,便是打死了,又能如何,做奴才的就这般命。”
  姑娘身上没多少力气,只好指着说:“人若犯我,必鞭挞之,这次我且放过你,胆敢再有下次,绝不饶恕!”
  沈氏挑眉:“你还敢威胁我?也不看看你什么成色,你慕容家早就是个破落户了,你姐姐也失宠了,你敢跟我横,真是个野蛮没教养的!”
  姑娘咬了咬牙,这次说放过,便真的放过了。
  到了这年七月末,司徒婕妤也诊出了喜脉,韶华馆还是波澜不起的日子,八月初一是皇帝诞辰日,宫中万寿节。
  刘嬷嬷也没跟定柔说,自己拿了梯己出去活动。
  外头慕容槐也在四处打点,给高品秩的命妇送礼,在太后那儿下功夫。
  御前的内宦都是有品阶的,小柱子三人更是位高权重,连前朝的官员见了都得行礼,莫说告求,连鞋底子都攀不到的,御前宫女们也是一等宫女,走路带着傲气,黄白之物压根看不上,送出去的钱全石沉大海,刘嬷嬷好不容易求到了给皇帝梳头的孟女官,那厢听了,却急忙摆手推脱,“这个本官可帮不了。”
  刘嬷嬷几乎要跪下了:“求您稍动动金口,给陛下梳头的时候,美言一二句,我们姑娘会唱江南小曲,只要能在万寿节上献一曲,果真得宠了,必记得你的恩德。”
  孟女官道:“你高看在下了,我是什么身份,我劝你还是不要乱走动,你怕是不晓得御前的规矩,昌明殿当值的,素日连大气都不敢大出,规矩森严,我给陛下梳了三年发,却不曾说过一句话,陛下何等严厉,让我开口,岂非活腻味了。”
  刘嬷嬷铩羽而归,失落的坐在石阶上垂泪。
  难道我们姑娘要一辈子老死在这深宫,可怜那如花似玉的容貌啊。
  定柔见了,来扶她问怎地了,她才说了,定柔皱眉:“姆妈,以后您不要再做这种事了,我这样没什么不好啊,反而解脱了,师傅说,心中有道,天地之间处处是修行,我就当做了一辈子妙真圣女,唯一遗憾的,是不能回姑苏。”
  刘嬷嬷抚摸她柔软的发,感慨:“大姑娘命苦,大姑娘孩儿也这般命苦,在家里老奴看出来了,爹娘兄弟没人真心疼爱,含苞待放的年纪,却沦落到这地界坐冷宫,老奴心疼啊。”
  定柔笑着噙了泪,唇角的腼腆带着苦涩:“姆妈,我真的没事。”
  谢谢你,真心待我,真心疼我,像师傅她们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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