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心意,我视若珍宝。
话音刚落,几个内监走进垂花门,打头的执着拂尘,母鸭似的嗓音高声念道:“陛下口谕,慕容美人轻佻狡诈,禁足三个月。”
满院宫人内监眼神异样,定柔目怔了一瞬,禁足和不禁足有什么区别,真真多此一举,刘嬷嬷跑出去质问,传口谕的内监已走了。
事关御前事,孟女官不敢不面呈,皇帝又闻慕容槐在四处谋划,愈发反感,逐下了这样的口谕,以作警示。
一坞香雪仅剩的两个宫女也不敢呆了,陛下不知何辜如此厌恶慕容美人,以后还不知什么光景,还是早走保命要紧。
定柔对采采和小屏说:“你们该做什么还做什么,嬷嬷年纪大了,别叫她操劳,其他的事情有我,以后烧茶的炉子多要些黑炭,那个他们不吝啬,饭送来冷了夹生了,咱们自己蒸一蒸。”
说着便找了束袖的帛带,拿起了竹枝扫帚,刷刷刷扫起来,扫完了又打来水擦洗抹尘,手长的娇嫩,做起事来利索的如锋剪,动作流利漂亮,嬷嬷看着,这院子的事好像还不够姑娘忙活的。
别院的莫不笑她是天生丫鬟胚子,定柔完全没听进心里,有手有脚的,干什么非指望别人伏侍。
九月枫叶红。
这天刘嬷嬷去内侍省领东西,定柔在花树下洗着一大木盆衣物。
嬷嬷用手掌捂着脸进屋,不敢让看见,定柔洗完了,晾晒在竹架上,回屋才发现,嬷嬷躲躲闪闪,她觉着不对劲,上去细看,赫然发现额头血痕累累,脸颊重叠交错的火红掌印!
“这是谁?”
刘嬷嬷拿帕子捂着脸:“姑娘我没事,只是不小心摔在了围栏上。”
定柔急了:“到底是谁?你不说我自去内侍省询问。”
刘嬷嬷掉下了泪:“姑娘还在禁足呢,不要生事了。”
定柔咬的腮帮子发硬,小屏和采采也回来了,定柔转去问她们,小屏呜呜噎噎说:“就是隔壁的沈才人和程才人,嬷嬷给了一大锭银子,内侍省那帮子才打发了些好茶饼,可半路遇到了沈淑妃的仪驾,说嬷嬷属相凶,冲撞了娘娘今日的运势,要嬷嬷给她们磕一百个头赔罪,嬷嬷磕到一半便撑不住了,求饶命,程才人说,当着娘娘伤了命晦气,便让人打了嬷嬷二三十个巴掌。”
定柔眼神从未有过的坚毅,褪下围裙,大步走向垂花门。
嬷嬷紧奔去追:“姑娘!我的好姑娘,咱们处境艰难,不可生事了。”
定柔眼神冰如利刃:“汝有可杀而不可辱也!”
恰沈程二人被围拥着回来,定柔不由分说,上去一手一个揪住了衣领,扯进门,沈蔓菱和程芊芊完全吓到了,这双手臂力气极大,一个狠绝把她们掼在了地上,摔得臀部火辣辣的,上去薅住发髻就抽耳刮子,沈蔓菱半边脸挨了几掌,力道带着凌厉的恨意,脖子都打扭了,痛叫的呼声噎在喉咙里,哭都哭不出来,几个内监扑上来拉扯,眼前的小女人一个连环过肩摔,几个内监还没看清怎么回事,便贴了个狗趴。
宫女们惊叫一片,吓得后退,沈程二人吓傻了。
定柔回头,瞪视着所有人,眼神如鹰视狼顾,接下来,地上的内侍监刚起来,看到小女人一把攫住程芊芊手臂,像扛米袋子似的,将人横到了肩上,程芊芊惊恐地哭叫,到小水塘边,“扑通”一声,重重砸在了水里。
水只到膝盖,程芊芊头朝下,猛然呛了不少水,两个内监怕出事,赶紧跳下去救人,程芊芊吐出口鼻里的水,哭的直发抖。
定柔又去攫沈蔓菱,那厢早就吓得躲在了内监们身后,定柔便跟内监打起来了。
内监们惊奇的发现,这姑娘长的娇小瘦弱,人却像泥鳅,像兔子,滑溜伶俐的抓不住,打架极是厉害,身强力壮的男人像捆了腿,绑了手,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应付,一个接一个被一记踹踢,那脚的力气不大,却是巧力,意识还没转换过来,就一个屁墩,然后又一个屁墩。
内监们也发狠了,众手其上来擒小女人,小女人左闪右避,又是连环踢踹,出腿如迅风,又扑通扑通几个屁墩,内监们感觉摔得后臀尖都不是自己的了。
沈蔓菱吓得缩在墙角,全身瑟瑟。
“淑妃娘娘到——”方才有宫女跑去了永庆殿报信,来救人。
定柔想,来的正好。
我管你是什么妃!
淑妃坐在肩舆上稳稳落地,摆着威严端庄的姿势,穿着一品妃织金大衫,戴着赤金步摇冠。
一道淡青素衣的身影冲上来,攥住了衣衫领子,她吓了一跳,下一刻已经被揪出了肩舆,宫女们惊慌失措,连连惊呼,看到小鸡提溜老鹰的画面,淑妃被拖拽着,发髻顿时散了,钗簪叮叮铛铛掉了一路,狼狈地押到水池围栏边,绣鞋丢了一只,“砰”一声头被按在栏杆上,对她说:“我哪里得罪过你了,要欺负我的人!”
淑妃眼前直冒金星:“来人啊!你们都是死的吗!给我拿廷杖,乱棍打死这个犯上的小贱人!”
“打死我也得先叫你偿命!”女孩抬她的腰,要投进水里,方才被救上岸的程芊芊吓得晕了过去。
淑妃看到绿沉沉的水和乱蓬蓬的萍草,顿时惊恐不跌,尖利地叫起来。
“住手!”
“宸妃娘娘到——”
一从更华丽的小驾仪仗进了垂花门,宸妃坐在高高的肩舆上,俯看着所有人。
“都住手。”
定柔跟她无冤,到这会子前胸后背汗水淋漓,也算报仇了,松开淑妃,一众宫女忙不迭围上来,娘娘长娘娘短。
宸妃看着淑妃发髻狼狈,丢人失态的样子,心里发笑不已,很是受用,这个矫情的女人,惯会在太后那儿撒娇卖嗲,早该挨抽,行吧,打人的小孩,她保了。
“妹妹快叫人来,拿了这小贱人去宫正司,严刑拷打,以下犯上,罪不可赦!”淑妃整理好了衣裳,头发仍然散着,咬牙切齿地说。
宸妃坐在肩舆上,摩挲着指间的玉环,笑了一下,道:“姐姐急什么,事出必有因,妹妹怎能不问缘由便定罪,岂非草菅人命,被陛下知道了,本宫还有何颜面统辖六宫。”
淑妃心头冷哼一声,已猜出白握瑜的用意,这个女人做事向来滴水不够,言语之间处处设陷阱,怕是情况不妙。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宸妃也不审,只把相关的人盘问了一遍,尽管有人支支吾吾,藏掖歪曲,谈笑间心中已知道了来龙去脉。
对沈蔓菱道:“你可知,太后早有懿旨,凡宫中养老的嬷嬷,为主子奉献一生,有的甚至无儿无女,最是可敬可怜,要以半个主子对待,凡有疾患的,御前皆可免跪拜礼,你竟敢违抗懿旨!”
沈蔓菱吓的瘫坐于地。
淑妃不忿道:“再可怜可敬也是奴才,她冲撞本宫,不该受罚吗?妹妹你本末倒置,偏袒慕容氏,其心不良啊。”
宸妃望着她,“哧”声一笑:“我说姐姐啊,你是什么身份,秩正一品妃,堂堂内命妇,皇长子生母,却毫无风度,不知宽大为怀,海纳百川,这般行止如何教养出品德高贵的皇子,叫陛下知道你跟一个年老的妇人一般见识,斤斤计较,宗昱摊上你这样的母亲,怕是难成大器啊。”
淑妃发根冒出冷汗,白握瑜贱人,在说话上头就没人赢得过,连皇帝都叹甘拜下风的。
宸妃眼中闪着阴鸷,接着道:“妹妹记得,不久前,陛下才训斥过姐姐,要温恭直谅,良惠淑艾,怎地一转头,就抛脑后了,这宫里的事,妹妹都要向陛下禀报的,今日之事该怎么说。”
淑妃不说话了,因为不管说什么都会中了白握瑜的陷阱。
宸妃对定柔道:“宫中不是打人行凶的地方,你冒犯淑妃,违叛宫规,本该到宫正司受一百笞杖,本宫念你年纪小,冲动不更事,便罚三十手板,二十下竹掴之刑,再若敢犯,决不轻饶!”
定柔和刘嬷嬷俯倒磕个头,“谢娘娘恩典。”
又对沈程二人:“你俩教唆淑妃,藏奸卖俏,罚面壁思过一个月,每日抄金刚经一遍。”
“谢娘娘。”
笑问淑妃:“本宫这样做,姐姐可满意。”
淑妃僵硬地笑了一下:“妹妹英明!”
“走吧。”
“还是姐姐先请,本宫毕竟比你小,小该让着大的。”宸妃促狭地道。
淑妃最恨别人说她的年龄,咬着牙根:“妹妹是四妃之首,本宫怎敢僭越啊。”
两人一前一后并辇而去。
淑妃临走斜睨了定柔一眼。
旁人尽散去,两个掌刑嬷嬷拿来了一宽一窄两个竹板,宽的打脸,窄的打手。
对着定柔的右脸,一个道:“这般好皮相,老身还真有些舍不得。”
刘嬷嬷泣不成声,闭眼不敢看,定柔也阖上了眼皮,跪在原地,承受着。
噼噼啪啪打完了,已整个破了皮,红通一大片,累累细小的伤口,流出斑斑血渍,口中含着腥咸,眼前一片混沌。
“伸出手来。”
麻木地伸腕。
“呦,啧啧啧,你这脸蛋长得好,手也这么漂亮,老身还没见过长得这么俊俏水灵的手,跟新剥出来的雪葱小段似的。”
这个嬷嬷是个好心人,打的没用全力。
她心中感激。
夜里,半张脸肿的变了相,手掌也肿了,五指无法握住。
坐在阶下阑干,仰望着一弯眉月,衣衫尽委于地。
刘嬷嬷端了粥来,两个眼睛哭的睁不开:“姑娘,再疼也得进食啊,不吃东西怎么能好呢。”
好久好久她才开口,一道清泪迅速滑至腮边,嘶哑无助的声音:“姆妈,我想家,想师傅,想师姑,我要回家,我要回家.......”
刘嬷嬷一把将她拥入怀:“可怜的孩子啊,这般至情至性的姑娘,你爹娘是黑了心啊,为了利益把你送到这个囚牢来,她们是嫉妒姑娘的容貌,才恨不得毁了你的相,这里的人心,太可怕了,老天爷。”
她咬着牙,神态依旧坚毅:“我慕容定柔,这辈子若能离开这里,哪怕来世为牲为畜,我也愿意。”
第60章 韶华馆的岁月3 陛下方才……
夜意已深, 帘垂幕半卷。
昌明殿灯火通明,皇帝沐浴过只穿着中衣,坐在座榻上看各州邸报, 小柱子知道今日事毕的早, 陛下近时去后宫的多,今日不知还去否, 宫闱局那边还在等着,于是试探着问, 可要召幸哪位娘娘过来?
皇帝沉默了片刻, 沉声道:“叫德妃过来吧。”
冷落她太久了。
小梁子忙去送口谕, 小柱子执着拂尘, 为难地迟疑着,只有他知道内幕, 有些人侍寝是与别人不同的。
胆怯怯地问皇帝:“可是......还要......那个......?”
皇帝看着邸报上的字,轻“嗯”了一声。
司寝太监到丽正殿的时候,德妃正在圆桌前吃宵夜, 滋滋有味地啃着焖猪蹄,碎骨头堆了一盘子, 满手满嘴油腻腻, 她向来爱食酱肉、猪脸、蹄髈这些东西, 一日吃三顿都没够。
司寝太监和舆辇等在殿外, 德妃顿时成了热锅上的蚂蚁, 海嬷嬷和一众宫女也焦虑的不知所措, 海嬷嬷努力镇定, 指挥宫女:“快,把沐浴水多多洒上香露,拿青盐和薄荷水, 给娘娘漱口,多漱几回!快!快!”
德妃看着自己圆滚滚的腰身,左看右看,越看越焦灼:“奶娘,这可怎么办呀?他不会把我踹出来吧?我......我......”
海嬷嬷欲哭无泪地说:“让你平时少进些夜宵,少吃些油腻,偏不听,瞧你腰上,都嘟噜下来了,看看人家淑妃,早多少年就忌了羞炰肥膏,每天必束腰,那不仔细看,还真像没育过的。”
德妃快哭了,恨不得拿把刀来,立刻剐了一些肉去:“我知道错了,我以为他再也想不起我来了,我以为往后都是坐冷宫的日子了,心里委屈,不能让嘴委屈了呀,呜呜......”
海嬷嬷越想越提心吊胆,万一到那儿,皇上反悔了怎办?把娘娘退了货,明天岂不成了阖宫的笑柄,拾掇好上了舆辇,心头七上八下的跳,委实难以放心,只好也跟着去了昌明殿,看着只穿着湖绸广袖寝衣体态腴健的娘娘进了内寝殿,慌得手心满是汗,殿门徐徐合上,德妃愁苦地回头看了一眼,海嬷嬷觉得气都喘不过来了,脚下有些站不住。
等了一会儿,内殿没了动静,想象中的一幕并无发生。
海嬷嬷和值夜的小柱子他们等到半夜,才放下一颗心来。
次日晨起,不是去康宁殿请安的日子,但每日还是要例行去皇后的霓凰殿请安,淑妃自视生了两位皇子,身份与别人不同,又被太后分外看重,皇后是个懦弱的性儿,不善取悦,带累的皇帝不得嫡子,太后待之便不冷不热,这厢三天捕鱼两天晒网,常借口身子违和,霓凰殿日常不过几个下等嫔妃晨昏定省,皇后也一概听之任之,有时还打发人来关切两句,淑妃便愈发肆无忌惮,一个月之中不过去得两三日,点个卯。
洗漱好,吃着红枣燕窝,听说了德妃昨夜侍寝的事,险些一个没拿稳,“她......她那副猪样子,陛下还能受用的下去?本宫都快一年没侍寝了,她凭什么呀!”
淑妃将玉碗重重撂在几桌上,一腔子火烧了起来。
心腹嬷嬷为难地说:“兴许陛下看够了年轻美貌的,想换换口味,没准今夜就轮到娘娘了。”
淑妃气的胸腔起伏:“凭什么本宫在她后头啊!个猪玩意!本宫才不吃她剩下的!”
心腹嬷嬷劝她:“娘娘慎重,可不是闹意气的时候,陛下若传召,还敢抗旨不成,您不是一直想再要一个皇子么,兴许陛下再眷顾一次,您就有了,现在宫里花团锦簇,陛下没有被迷了眼,冷落旧人,已是十分难得了,徐充容和司徒婕妤可都有了,没准哪一个生下皇子来,咱们大殿下多了一个敌对,正是需要左膀右臂的时候。”
淑妃想了想,正是啊,昱儿只有晏儿一个亲兄弟,单只羽翼,文武不成双,得在给他添一个得力助手,这是当务之急。
对下人说:“去太医署,对吕太医说,给本宫张罗些坐胎药来,这几天本宫随时吃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