炮竹声声除旧岁,远处的天空焰火炫彩幻斓,映红了夜的黑幕,一夜噼啪不断,隆兴七年来了。
除夕夜本来有宫宴,在璇玑殿,所有后妃循例参加,沈程二人和其他御妻早早打扮得当去了,定柔让采采去宸妃处送口信,托说自己抱恙。
定柔坐在轩窗前吹着紫玉短萧,一阕《梦江南》小调,张嬷嬷端着一碗坨了的饺子:“菜还行,饺子送过来就这样了,茶壶里热了热成面饼汤了,姑娘凑合吃几个吧,过年吃了交子,来年才能交好运呐。”
定柔笑了笑,她知嬷嬷的意思,接过来一气吃了个干净,直发了汗。
她的好运,便是离开这里,离开皇宫,与那个男人再不相见。
“姑娘该去赴宴的,兴许见到皇上,他就想起你了。”嬷嬷欲言又止。
她又笑了笑,要我活得和五姐姐一般,岂非枉顾了师傅多年的教诲。
我来这里,原是个错误。
过完正月,二月二后花朝节至,时节渐暖,屋子里终于不用再生火,静诚长公主出降定在二月十五乙酉日,阖宫张灯结彩,廊檐垂枋挂满了喜字灯笼,皇帝亲自为幼妹挑选的驸马,传闻雄姿飒爽,品性贵重,与公主般配的很。
右相亲自持节送嫁,红妆仪仗绵延数十里,百姓们倾巢出动,街市两旁不曾戒严,壅围的挨山塞海。
就在出嫁前一天夜里。
静诚公主只带了两个宫娥,悄悄来了韶华馆。
抱着‘花生’和两只雪绒绒的幼犬,进了一坞香雪,定柔她们以为看错了,忙敛衽见礼,公主让关上门,走到定柔的面前说:“我一眼就瞧出你不是个攀龙附凤的,不会因为我皇兄不喜欢而屈待了它们,我明天便要走了,我母妃对毛发过敏,不肯养在潇馨馆,我不好带在路上,被笑话,能不能先托付给你,帮我照顾着,等我回来归省了,再带走它们。”
眼前的少女诚恳殷切的眼神,定柔很乐意地点了点头。
韶华馆从此多了家口,两只小狗伶俐浑圆,煞是可爱,无事就卧在花树下,也不乱踢踏,到是花生,顽皮的很,一会儿桌子一会儿柜子,忽一会儿又上了屋檐,搞得刘嬷嬷头都大了。
柳郁郁,沾惹满城白絮,纷纷扬扬,燕飞莺归,又是一年春来时。
定柔进宫整整一年了。
三月初,外院的紫荆花开的如一簇簇烟菲霞霭,千朵万朵紫晶粉莹,夭夭娇妍,馥香满园。
朝堂上兴起了“易后”风波,以昭文大学士、中书宰执,吏部尚书等联名上书,以皇后曹氏无子、天命不佑、不载社稷为由,请求降正宫为妃,改立诞育了二子的淑妃为后,温淑贤良,出身命门,堪当母仪天下。
谦谦君子的皇帝,第一次在朝堂上发了雷霆。
当着百官摔了茶盏。
并说,皇后为朕嫡妻原配,自东宫以来,珠规玉矩,志洁行芳,对上恭敬孝悌,对下仁爱垂范,朕之子嗣皆为其子,臣工万民皆为其子,何以言无子?
训斥几个官员饱受皇恩,不思报效,妄揣圣意,兴此无良无德之举,民间尚有糟糠之妻不下堂,卿等意图误朕作薄情寡义的昏君,其心恶毒,忝为公卿之臣,把带头的三个连降数级,罚俸两年。
如此闹了一场,没几天便平静了。
这天,皇后母亲一品郑国夫人岳氏穿着诰命服,带着凤冠来了霓凰殿,面上凝着焦虑之色。两个侄儿在崇文馆伴读,偶尔散了课便来霓凰殿进午膳,饭后喝着甘和茶,皇后拿帕子慈爱地为他们擦汗。
一个眨着眼问:“姑母,你为何让我们处处讨好大殿下呀?他有时老拿我们作出气筒子。”
皇后眉角展出笑意,耐心地道:“因为大殿下会是以后的皇帝,你们只有多多恭维,将来才有前途。”
一个满脸疑惑,问:“您为何又让我们私下给他讲市井的浑事,还有怪诞灵异啊?我都把话本子倒腾干净了,他怕的要紧,却越听越上瘾,我每日不得不找下人请教。”
皇后答道:“既要恭维,便要做到投其所好四个字,一定记住姑母的话,多听多看勤思虑,智者见于未萌,愚者暗于成事,凡人凡事,听其言,观其行,而明尚夙达,后消祸于未萌,图患于将来,才是长久求存之策。”
两个孩子还在读三字经的年纪,没大听明白。
岳氏夫人被宫女搀着肘走进来,满眼沉郁。
宫女带着两个侄儿到偏殿和安庆玩耍,岳氏坐在榻椅上,含着泪说:“都一年多了,凤印还不肯还给你,这算什么,从前说你凤体违和,要颐神静养,这病没好的时候了?陛下分明是成心的,把你带去淮南,为那白握瑜腾位子,没如了意叫你克死异地,你空担着个虚名儿,人家才是实打实掌权柄的,现在宫里上上下下还有你半个心腹吗?又怕前朝非议,要作样子,我们和沈家是撕破脸皮了,若举荐的是那白握瑜,陛下兴许就准奏了。”
皇后眉心一紧,不悦道:“娘,以后宫里的事您少操心,您不懂,再则淮南事变,白妹妹在京中运筹帷幄,是立了功的,陛下另眼相看,也是人之常情啊。”
岳氏恨铁不成钢地指着女儿:“心若啊心若,你自小就是个任人搓圆捏扁的,你来到危机四伏的后宫,这么多年了,竟是半点不长进!你对得起你爹临终的托付吗?自古哪有你这样窝囊的皇后,上有太后处处制衡约束,下有妃嫔虎视眈眈,你是半点也没个说话的分量,为娘成夜成夜不得眠,有时候想想,你这个劳什子正宫,还不如不做的好,你兄弟两个每日上朝散值,出来进去清清谨谨,克己慎独,不敢出去应酬,不敢与人多说话,生怕落个结党攀营,连个妾都不敢纳,就怕是人家派来的耳目,过的还不如那庙里的比丘僧,你若是个争气的,拿出些威严来,我们至于落到这般田地吗!”
皇后听得伤心不已,也冒了泪,气息哽噎。
好一会儿才平复了,道:“白妹妹聪明绝顶,原就能力非常,本宫甘为俯首,这六宫的事情有她替我操心忧劳着,我落得无事一身轻,清净养神,该感激才是。”
岳氏根本没听出女儿话中含义,气得直想打她几个耳光。
定柔近两日右眼皮不停的跳,记得上次就是这样,玉霙姐姐出事了。
心里翻来覆去的慌,如刀刃悬于顶,不知什么时候会落下。
果然,那一天下晌几个司正监和司正女官气势汹汹进了一坞香雪,托盘端着一条绣帕,是定柔前不久丢失的,在白虎门一个禁卫身上搜检出来的。“传宸妃娘娘口谕,慕容美人有私相授受,私通侍卫之嫌,着一坞香雪所有人等,带去宫正司问话。”
不容辩驳,五花大绑便捆上来了,白绫堵上了嘴。
定柔独自被关在一间暗室,守着一盏蜡烛,等了一夜也无人来审她,天亮的时候两个医婆进来,要验她的身,她无奈,只好给她们查验。
第三天才被放回来,刘嬷嬷和两个丫鬟皆受了刑。
刘嬷嬷是被春凳抬回来的,遍体纵横交错的血痕,人事不省,两个丫鬟双手受了拶刑,血肉模糊,哭着说,刘嬷嬷把罪责全担下来了,招供自己拿了姑娘的绣品让人倒卖,美人全不知情,才免了我们受苦,不然手指都要夹断了,司正女官念嬷嬷年事已高,只令打了十下廷杖,以儆效尤,嬷嬷挨了不少鞭子。
定柔心都要碎了,去太医署求了半晌,只给了几粒止疼丸和一些治伤的汤药,御医们有品阶在身,是内庭命官,只奉事宫中主子,断无为一个不得宠主子的奴才出诊的,医女们无有口谕,不得乱走动。
刘嬷嬷昏迷到半夜,发起了高烧,牙关紧闭,汤药无法进。
定柔来回在太医署奔跑,把所有票银拿出来,太医署宫直的两个御医,却没一个人看一眼,定柔跪在门边哭求,磕破了额头,御医被缠的不耐烦,遣了一个一学徒女医工来,切了脉,翻开眼皮看了看,摇头:“小可学术浅薄,若小病小痛还可开方医治,这生死垂危的,攸关人命,是要担干系的,美人还是再去求大人们吧。”
收起小迎枕,急急离去了。
定柔跪在床前,泪水泗流,狠狠扇了自己两下耳光,都怪你,一念之差连累了无辜,若跟着师傅钻研学医,怎会如此困苦,嬷嬷若有事,你当以死谢罪。
到了天破白,鼻息也渐渐微弱,定柔怕极了,跑出韶华馆,死命在宫巷奔,昌明殿在哪里?在哪里?我去求他,只要能救活姆妈,我任他处置。
晨起的青石地略微带着潮湿,脚步清脆,东方一颗明亮的星子,是启明星,她循着那个星星的方向,过往的内侍监见到有人横冲直撞,立刻警觉地在后头追,出了一道垂花门,迎面撞上一行仪仗,和两个宫娥撞了个满怀。“放肆!竟敢惊扰皇后娘娘凤驾!”
皇后?
她跪下来,朝着肩舆磕拜:“求你们救救人吧......”
舆轿里柔缓温和的声音:“是何人?”
宫女禀道:“回娘娘话,是慕容美人。”
“慕容美人?”纱裳挽起,一个身着黄地织金凤莲纹宫妃大袖衫,红宝鸾凤金步摇冠,系着金缕佩绶,容色秀丽,神态温雅高娴的女子起身出来,搭着宫娥的手臂,望着地上娇巧的身影,道:“本宫记得你,可是遇到了什么难事?”
定柔知道遇到好人了。“回娘娘话,我的宫人被冤受了刑,生命垂危,太医院没有人出诊,求您......”
皇后已然明白了,对内监道:“传本宫口谕,着郑太医等人速速救人,用最好的药。”
旁边的韩嬷嬷推推皇后的肘:“娘娘,这案子可是宸妃娘娘的人审的,您......不好出头的......太医署那边,不回禀宸妃是不便出诊的,慕容美人是陛下厌恶的人......你若出手,岂不平白落得猜忌,再说......还要去给太后请安呢。”
定柔没想到高高在上的国母还要顾及这些,刚燃起来的希望被迎头浇了冷水,只听皇后道:“见死不救,岂非德行败坏,那本宫还有何颜面忝居后位?何能母仪天下垂则辉彤管?你亲自跑一趟太医署,就说本宫说的,若还请不动他们,那本宫这个一国之后,便亲自去,求他们,可行?”
定柔连磕响头,感激涕零:“谢娘娘!谢娘娘!.......”
我走进这座高墙禁苑,第一次知道什么叫温情。
皇后对定柔说:“本宫那里有保存的红参,且让她们去取,快回去罢。”
定柔磕头如捣蒜。
有了皇后的口谕,太医署医正和几个进御的御医匆匆来了韶华馆,轮流为刘嬷嬷听脉会诊,因无法进药,其中一个施了几处金针,到了晚间发紫的嘴唇渐渐有了血色,鼻息顺畅起来,两个丫鬟手上缠着药,无法自理,定柔自己去领了膳食,照顾她们饮食起居。
两天后刘嬷嬷才醒转,有气无力的声音说:“我活了一辈子,只当大宅院里险恶......到了宫正司,见到那些刑具.......才知道......小巫见大巫了......”
定柔端着参汤喂她。
皇后时常差人来问候,待嬷嬷能下床,定柔打定了主意,无论如何不能让她们再跟着在这里苦熬,去了霓凰殿,跪在阶下。
皇后忙叫人将她扶起来,她伏地磕了三个响头,不肯起来:“求娘娘襄助,让她们离开韶华馆,别在跟着我这个无用落魄的主子了,定柔永记大恩大德,日后为奴为婢,在所不惜。”
皇后牵住她的手,只觉小手玲珑纤巧,软柔柔,滑腻生温,手感甚妙。
“你的小字叫定柔?果真人如其名!”
“求娘娘襄助。”
“太后有过懿旨,凡患疾痛的年老嬷嬷可自请出宫休养,或归乡故里,本宫虽没了凤印,可这点子主还是做得了的,禀明太后就是了,你身边服侍的人本就少,两个宫娥走了,如何周全?”
“定柔不需人照顾,自能周全。”
“不若从霓凰殿拨几个人过去吧。”
“谢娘娘心意,定柔心中领受了,韶华馆是非之地,定柔情愿一人独往,无有挂碍,自万事无惧。”
皇后微笑:“本宫还是第一次遇见你这般豁达的女子。”
一天后收拾好包裹,尽管多不舍,刘嬷嬷声泪涕下,抱着定柔不肯撒手,定柔强硬拽开,冰冷着一张面孔,悄悄将一沓票银塞进了包袱,皇后特遣了一顶软轿,刘嬷嬷并非奴籍,只是安府早年的一个奶娘,后来便留下来了,家就在京郊村庄,还是妙云购置的房屋,有儿有女,皆已成家,临进宫前刚得了小孙儿,若非惦记定柔,早回家含饴弄孙了。
小屏和采采也含着泪去了淼可园,皇后说那里差事清闲,无人为难。
空荡荡的一坞香雪,只剩了猫和狗。
定柔倚着花树,仰眸望天,泪水终于无羁绊。
以后,便是你一个人的日子,孤衾独枕,冷暖饥寒,将来或老死或病卒,是宿命而已。
进了四月,京中多了一桩新闻,被街头巷尾热议。
话说平凉候府陆家和二等公府林家数年前已缔姻,平凉候陆弘焘嫡长子陆绍翌,和林嫡四姑娘林宝涵,总角之年便定了亲事,怎知没过一年,林姑娘尚未及笄,便染了肺痨,眼见着天寿不永,平凉候夫人李氏生了悔意,平凉候和林国公皆是二世袭爵,且士子出身,有同窗之谊,做不出那等背婚弃约的事,陆绍翌到了弱冠之年,林小姐病况一日沉似一日,几次说到冲喜,怎奈李氏抵死不肯,决不许娶个无用的痨病鬼回来,万一闭了眼,儿子岂不年纪轻轻成了鳏夫,再娶就是续弦,得将就,闹了几回上吊抹脖子,平凉候也不敢强求了。
婚事一拖再拖,现今陆绍翌已二十有三,成了京城王公子弟中的大龄剩男,今年开春后,林家姑娘咳血加重,平凉候夫人知道这怕是大限快到了,日盼夜盼,在佛像前求告,让那个痨病鬼去了吧,我儿也该另娶名媛了。
每隔一日便到林国府打探消息,看林四姑娘咽气了没有,惹得上下义愤填膺,恰一日在抄手游廊碰到了林国公,两人没说三句话便杠起来了,李氏年轻时,平凉候牵扯进一桩贪墨的冤假案子,被当时的至德皇帝下令抄家,坐了五年牢狱,李氏独自带着年迈的婆婆和长女幼子,住在破庙里,靠乞讨拾荒为生,没少被地痞混混欺负,李氏全凭着泼辣的性子和大嗓门吓走了他们,后来才被昭雪,归还了田产宅第。
是以,林国公这个留着两撇八字胡的斯文中年男子,完全不是对手,反被喷了满脸唾沫。
这厢擦擦面,恼羞成怒,骂了一句泼妇娘们,李氏也恼了,大骂老匹夫,老混球,诸如此类的话,林国公甩袖要走,李氏正骂的起劲,一腔子怨毒发泄的欢,薅住袖摆,骂了一句:“老缺德的生出痨病鬼,短命的小妇......耽误我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