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喏。”
淑妃摸了摸发髻和金钗:“本宫要去看看那个猪玩意,不定得意成什么嘴脸呢。”
到了丽正殿,德妃也恰回来,下了舆辇。
“好姐姐,妹妹来道喜了。”淑妃的表情像来拜年的。
德妃有些脸上发臊,毕竟自己也是快三十岁的女人了,嫔妃之中岁龄最大,昨夜细看皇帝,金相玉质,磊落之中透着威严,翩翩潇洒,正是茂竹劲松的风华之岁,便觉得有点那啥吃嫩草的感觉。“妹妹别打趣了。”
一起进了正殿,宫人取了盛着鲜果酸奶.子的琉璃小盏,德妃是不敢再吃了,准备饿几顿,兴许能瘦一些下来,淑妃捏着银签尝了一枚甜瓜,笑问道:“陛下昨夜待姐姐可好?”
德妃笑嗔了一个白眼:“不许再打趣我。”
淑妃叹息一声,伤感道:“陛下这一年好似把我们给忘了,永庆殿直如冷宫一般,姐姐比我幸运。”
德妃安慰她:“妹妹这般风韵犹存,想来今夜陛下定会来,我呀也不是什么幸运,不知怎地就想起我来了,我昨夜到了那儿感觉浑身跟加了镣铐似的,紧张的不自在,我自小随性惯了,怎么舒服怎么来,他却是什么都得规规整整的,昌明殿哪儿不是壁垒森严,侍奉的人站的跟格尺一般,连脖子都不歪一下,书架上摆的跟刀切了似的,我躺那御榻上一夜大气都不敢出,我和他这些年说过的话,总共也没二十句。”
淑妃也道:“我何尝不是啊,大婚八年了,见到他还是怵的厉害,生怕说错了什么话,说一句度腹十遍,他喜怒不形于色,根本猜不透心思。”
“我瞧着他是宠幸了几天新人,想作个样子给六宫瞧,好彰显什么雨露均沾。”德妃觉得腹空难耐,喝了几口薏仁茶,这个不长肉吧?
淑妃点头:“大约是吧。”
吃了会儿茶,淑妃忽想起什么来,问德妃:“姐姐,你每次侍寝的时候,陛下他,有没有这样过啊?”两根手指贴住嘴唇,做了个“亲”的动作,“就这样啊?”
德妃想了想才明白,摇摇头:“没有,从来没有,他都是这样,”指着颈,往下:“这样开始的。”
淑妃:“我也是。”
德妃好像明白原因:“他洁癖很重,兴许嫌弃我们吧。”
淑妃笑:“你说他啊,怪毛病真多,我们孩儿都给他生了,还有什么好嫌弃的。”
德妃喝着茶,笑的直抿嘴。
淑妃心里生了探究,难道皇帝从来没亲过?
当夜,果然皇帝来了永庆殿,看了宗昱的功课,严厉地说了几句勉励的话,沐浴罢了,坐在榻椅上看书。
淑妃穿着一件蜜合色湖绸荷叶袖的寝衣,散着发,略略擦了些脂粉,镜子中的人眼眸盈盈,依旧毛施淑姿,风情万种,这双眼睛实在生的妙,只这一双含情凝涕,也是无人可比的。隔着珠帘凝视皇帝神色,知他这时不喜被扰,但又心中如猫抓,渴盼雨露,得抓住这机会,战战兢兢走出来,皇帝抬头看了她一眼,眉心平静,神态澹然,又垂颔看书。
淑妃把心一横,壮起了胆子,让自己笑的妩媚:“陛下,宛央可还美吗?”
皇帝目光专注在书上:“哪个说你不美了。”
淑妃俯身屈膝,跪着爬到皇帝足边,由下往上,抱住双膝,仰面看着这个天下最尊贵的男人,深情道:“可是宛央觉着,陛下不如从前喜欢我了,宛央知道自己老了,容颜已衰,陛下有了新宠,如花美眷,衣不如新,臣妾自然不如新人。”
皇帝淡然道:“你多想了,朕岂是那种喜新厌旧的,朕待后宫诸人向来一视同仁。”
淑妃心里冷哼一声,才怪!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你是怎么偏袒白握瑜的,到底青梅竹马,感情与别人不同。
嘴上却说:“臣妾知道姐妹们在陛下心中是一样的,分量平均,可宛央敢指天誓日说,臣妾的一整颗心,都是陛下的,陛下是宛央喜爱的人,从少时第一次去沈府,与我哥哥坐在后花厅,隔着屏风,宛央见到您的第一眼,就倾心相付了,从未变过,现在每每见您,心还是扑通扑通的。”说着,抓握住皇帝的手,放在自己胸口,果然扑通扑通。
皇帝扯着嘴角笑了一下,很想唤她一句,姐姐。
你不觉得有点......膈应吗?
淑妃抽了骨一般,软软一倾,倒在了皇帝臂弯中,双臂一合环住了颈,声如呢喃,细语温柔:“臣妾的心独一无二,请君怜惜......”
唇上带着诱惑,半闭着眼眸凑过去,气息渐进,两根修长的手指挡在了女人的唇上。
皇帝微仰了仰身,避开距离,此刻的表情,竟如大男孩般腼腆,尴尬地笑了一下,旋即恢复如常,又是那仪态万方的样子:“朕不喜欢女人主动。”
放下书,吻落在女人的颈项,唇是冷的。
淑妃闭上眼,心里诧异着,是我看错了吗,陛下方才,竟是害羞了。
翌日散了朝,换过常服,不停在书架前踱步找着什么书,小柱子问他也不说,早膳几乎未动,颇觉异样,今日朝会陛下只说了两句:“廷议后拟奏疏来看”和“朕知道了,着户部司酌情安置。”
下一刻,忽见皇帝猛然干呕了一下。
小柱子立刻明白了,急急叫人拿盆盂来,端到皇帝跟前,对着盆,“哇啦”倾出一大滩黄水。
小柱子不懂了,从前只有去了瑶琨殿,宠幸了慕容氏才会这样啊。
一叶枫影满院秋叶如火一般,沈蔓菱又去了淑妃处,程芊芊不得德妃亲近,又不好过于依附淑妃,御妻身份低微,不可在宫中乱走动,韶华馆的宫巷偏僻,时日久了觉得百无聊赖,没趣的很。
这日有濛濛小雾,见到一坞香雪的人簇着一个娇小的身影出了垂花门,宸妃特许禁足的慕容美人去太医署诊治疗伤,脸上贴着药膏,想是去换药了。
想起那日水塘里萍草臭烘烘的,呛得鼻孔耳朵全是水。
恶毒的念头涌上心绪。
问内监们:“我幼时在花园子玩耍,不慎被钳蝎的毒勾蛰到,疼的好似掉了半条命,什么药都不管用,好多日才好,御苑那边有蝎子吗?”
几个内监挠挠头,一个道:“奴才到是知道,自小在乡间长大,还捉来卖给药铺子呢,蝎子喜潮湿阴蔽,石缝和有草屑苔藓的地方,想来应该有的,不难找。”
“你可知什么蝎子最毒?”
“大黑子。”
“很大吗,我幼时被蛰,是一只小指肚一般的。”
“不只大,是怀孕的母蝎子,秋后正是产仔的时候,毒性最强。”
“立刻去找,半个时辰为限,找到大黑子,本宫赏一两银锭子。”
“喏!”
定柔脸颊还肿胀着,用了几日药好了些,换药的医女是个热心人,悄悄给了几粒活血的药丸。
回到韶华馆,刘嬷嬷先持着棍子进去敲打了一番,无有毒蛇之类的脏东西,才让定柔和两个丫鬟进来,采采出门之前在熨衣物,熨了一半,便又拿起了熨斗,添了炭,去翻那堆花红粉绿,忽然手上似被什么刺了一下,莫名疼起来,龇牙吸气地,反复看了看手,中指红了一大片,越发疼钻心,难以忍受起来,哭得掉下了泪。
定柔问她怎么了,她揉着泪说:“好像什么东西蛰了我一下,在衣服上。”
定柔小心翻开那一摞衣物,采采惊叫一声,两只半寸长,腹胸鼓鼓,模样丑陋可怕,长着螯钳和对脚的虫子爬爬爬,翘着一条带钩的长尾,定柔手背还是挨了一下,刘嬷嬷问声奔进来,也吓了一跳,脱下鞋,要拿鞋底子拍死,毒虫已经匍到了桌子下,定柔拿起针线筐子里的剪刀,一下剪断了毒钩,一手一只捏在指头间。
“不用弄死,定是她们放的,还给她们去。”
外院,沈程二人和另外两个御妻站成一排,宫女和内监在后头,刘嬷嬷喊了一声走水,才把他们惊出来的。
定柔两只手背向后,说:“我自来了这里,不知道哪里妨碍了你们,处处跟我过不去,你们想去昌明殿侍寝,我和你们争了吗?我拦着你们了吗?”
亮出手来,御妻和宫女们吓得后退几步,惊恐地看着。
雪腻腻的小手,纤巧尖细的指尖两只狰狞的大虫子在挣来动去。
定柔使力一抛,一只落向了沈蔓菱,那厢吓得厉声尖叫,对着身上挥衣抖袖,旁边的程芊芊顿失人色,扑通一声栽倒,厥了过去。
定柔晃了晃胳膊,还在手中。
她凶巴巴说:“你们想玩,我奉陪到底!”
说罢,指尖一松,两只虫子坠地,绣花小鞋“啪”踩成了两团烂泥。
沈蔓菱和另外两个御妻心惊肉颤,捏着帕子捂嘴,快吐了,吓得魂儿都去了一半,颈后全是冷汗。
哪来这么号野人?
野人说:“还有什么招式,都使出来,我等着。”
夜里,西厢只有两盏纱罩灯,定柔打坐在床榻上,闭着眼睛,手背到肘整个肿的像树腕,采采整只手如沙包,疼的不停哭,刘嬷嬷从太医署回来,抹着泪说:“医女说了,宸妃只让诊治脸上的伤,其他没有口谕,不能出诊,毒虫咬伤她也没法子,止疼丸是太医大人才能开的,都要入册登记,还说内库房有番邦进贡的解毒药膏,治各种蛇毒也立竿见影,得宸妃的手谕,或皇上首肯,才能拿出来。”
采采呜呜咽咽道:“疼啊,我这手像断了似的,还会到处乱窜,一会儿这疼,一会儿那疼。”
嬷嬷找了根线缠在她腕上:“兴许这毒会沿着筋脉走动吧。”
小屏端了热汤进来,定柔摇了摇头,采采也吃不下,小屏看着定柔的胳膊:“姑娘伤的重,毒勾都陷进去了,还好嬷嬷及时挑了出来,不然怕是有性命之忧。”
嬷嬷不忿道:“合该蛰她们几下,要疼一起疼!”
到了半夜,采采哭累了,睡了过去,嬷嬷坐在交椅里守着定柔,只见额角挂着汗珠,娇嫩的肌肤青黑一大片,煞是吓人,胳膊几乎无法动弹。
咬着牙吸了几口气,仰倒一躺,另一只手使劲攥着被褥,嘟哝道:“太疼了......”
入了冬,树叶还未凋尽,暖阳如春,钦天监预测隆兴六年是个暖冬,干旱雪少,不利明年麦收,皇帝便出宫去了太庙祭祀祈雪,斋戒数日。
御苑的寒菊逞妍斗色,太后邀了众嫔妃在红萼轩共享蟹宴,品新出瓮的菊花酒,这时节水温变寒,上品青蟹沿途奔波到京多已无法入膳,岭南新进贡来的梭子蟹跳脱鲜活,膏似凝脂,肥美甘甜,入甑蒸之,调汁是姜末配以宫中秘制的柿子醋,佐以新酿佳醇,别有一番风味。
众妃席间开了咏诗会。
徐充容月份渐大,腹部隆的高高,虽食不得蟹还是来了,不出所望得了冠,司徒婕妤也近五个月,显了怀,一年之中要添两子,太后不胜欢喜,每日都在佛前祈祷,愿皇帝再得麟儿。
薄婕妤本有了妊娠之相,月事久候不来,御医看了却说是宫寒淤堵之症,服了些药,才慢慢来了,太后不免白高兴一场,说了薄婕妤几句。
撤了酒宴,到花圃外赏菊,太后拉着徐充容的手,悄悄到一旁,在耳边说:“哀家前夜做了个梦,梦到一条巨龙盘旋在筠心馆上空,哀家当年怀着皇帝,也做过相同的梦,想来你这一胎是个贵子,若能肖似他父皇,哀家也算得偿所愿了。”
徐充容鞠身一福,难掩喜悦:“嫔妾不敢奢望孩儿大贵显赫,只盼能平安降世,是个聪慧伶俐的。”
太后拍怕她的手背:“哀家就知你是个极稳重的,知进退,晓事理,像哀家年轻的时候。”
淑妃站在一株“凤凰振翅”前,无法知道这两人说了什么,但看着太后关切的眼神,无比刺眼。
没几日,便传来徐充容摔倒的消息。
太后急急赶到筠心馆,宸妃和皇后已经到了,御医们聚集了一室,一一切脉,徐充容倚在美人榻上,半身盖着毯子,泪水涟涟。
御医会诊一番,皆说并无破损胎胞,无出血,服了紧急保胎丸,胎气已稳固,无有大碍了。
太后这才松了口气,问罪筠心馆领班宫女,跪了一地瑟瑟发抖的,说:“娘娘嫌屋子里气闷,想在御苑走一走,看看梅花开了没有,下台阶的时候也不知怎地了,忽然就摔了,两个宫女也摔了。”
宸妃忙道:“臣妾已查明了,是阶上被涂了东西,和石头一个颜色,几乎看不出来,那一处都涂了,几天前已有人摔过,没当作事,想是摸透了徐妹妹喜欢梅花,才出此下策,是臣妾疏忽了。”
当着人,太后责备了一番,宸妃面子上很是挂不住。
太后没说追查,便是不想生出事端,令宫中风起云涌,蜚短流长,所幸徐充容无事,便就此打住,宸妃无需查便知是谁,私下敲打了几句。
没找出元凶,徐充容不免生了恐惧,如惊弓之鸟,不但不敢出筠心馆一步,连吃食也分外小心。
皇帝从太庙回来,当夜在康宁殿陪太后用了晚膳,对母亲坦诚,明年开春后打算对伊贞部用兵,橐木脱苟延残喘了近一年,底下耳目被铲除殆尽,形同囚禁,一月前终于薨逝,乌克拿正式上位,几个部落的兵权收入囊中,大权尽握,封了自己一个伊贞王,还遣了使者来,索要锡衮封圭。
皇帝亦如从前,很痛快答应了,亲自草拟了敕封金册。
太后不免忧虑:“内危已解,是该攘外敌的时候了,可是大矢人那边,与伊贞,怕是会牵一发而动全身。”
皇帝道:“这一仗只输不赢,派一万大军出击白洹城,只探虚实,乌克拿新上位,该给他送些威望。”
太后笑了:“你呀,惯是个促狭的,骄纵之策学到了骨子里,母亲有时想想,便是最鼎盛时,也决计不敌你,还有瑜儿,你们两个,青出于蓝而胜于蓝。”
皇帝也笑了。
出了康宁殿,徐充容候在舆辇旁,围着白狐腋镶边披风,见到皇帝,猛然泪水滚滚,跪在地上啜泣,皇帝走过去安慰了几句,让她免礼。
徐充容哭着抱住了皇帝的腿:“陛下,嫔妾怕极了......”
皇帝拍拍她的肩:“今日朕无法过去,昌明殿还有议会,几位卿家等着呢。”
徐充容哭的愈发伤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