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柱香为时刻,徐氏不消思索便对了出来,款款出列,敛衽一福,含着婉静的微笑,吐字含芳,噀玉喷珠,上下相映,对的极妙,堪为绝句,古有曹子健七步成诗,今竟有女子胜似曹子建。
好一副锦绣肝肠!他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是个柳腰花态,清丽脱俗的女子,眼眸静水脉脉,言谈举止林下风致,颇有道韫之风。
接着是桃娇杏艳的薄氏,虽也行云流水,比起徐氏,却逊色许多。
司徒氏,也是才貌俱佳。
五言诗最难,母后大大夸赞了徐氏,又让即兴作《咏辛夷花》,或七言绝律,或词赋。
还是徐氏第一个,薄氏第二个,八个人出列之七,各作一阕,各具风韵,只有她,一直不作声,闷闷的站在原地,不知在想什么。
淑妃好奇地问她:“慕容姑娘怎么不说?”
她曲膝一福,表情坦然,说:“回娘娘话,臣女没作出来。”
话一出口,上座的人全笑了起来,底下站成一排的女御们也抿着嘴极力忍笑。
她面上却没有任何尴尬,仿佛这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宸妃觉得不对,说到了慕容艳:“慕容宝林才华横溢,咱们这些人私下论起诗词赋来,她常常得个魁首,你与她同出一府,同是靖国公亲女,同样的教养,怎会做不出来?”
皇后也道:“在淮南,本宫和慕容七姑娘有缘结交,她也是文采斐然的女子。”
是啊,连他也觉得诧异。
只见她垂眸看着地,眉目澹然,笨笨的声韵道:“臣女幼时顽皮,不爱学,时常逃课,自比不得两位姐姐,莫说作诗,连字都认不全的。”
母后“哧”一声,笑破了音,太妃和众妃也跟着笑的花枝乱颤,眼泪都快出来了,底下的女御们捏着帕子掩面,两肩一阵抖。
他握拳抵鼻,也难掩笑意,懂了,这女子打算一个谋略用到底了,方才不过多瞧了徐氏她们几眼,她要把目光吸引回自己身上。
如此愚蠢,这姑娘空长了一副壳子,金玉其外,败絮其中。
母后心里已有了分晓,对徐氏招招手:“好孩子,到哀家这儿来。”
徐氏缓缓走上前,又福了一福,母后挽住手,细细地端详面貌,越看越满意,笑的眼角弯弯:“嗯,是个宜男的好福相,告诉哀家你的名字是什么?”
徐氏羞赧的脸颊泛红,落落大方地道:“回太后话,臣女名唤‘相宜’,欲把西湖比西子,浓妆淡抹总相宜的相宜。”
母后连连点头:“之子于归,宜室宜家,哀家甚喜欢!”
***
一行人走在回韶华馆的宫巷,身后的声音在议论那个英俊伟岸的皇帝。
定柔望着天边的连云叠嶂,两只鸿雁在上空飞过,双翅嗖嗖响,心里想,明天会是放出宫的日子吗?
回到一坞香雪,刘嬷嬷忽在院外伸臂拦住她,说:“咱们的人出去这么大会子,屋子大开着,少不了会发生什么,奴婢自小在大宅院长大,太晓得她们的伎俩了,姑娘现在可是人人的眼中钉。”
说着唤两个从家中带来的丫鬟:“小屏,采采,你们照顾着姑娘。”
从墙角寻了个木棍,小心走进厢门,里面传来乒乒乓乓的声音,好一会儿,手里拎着一条被打烂了头,花纹斑斓的大虫,定柔从前采笋时在竹子上见过,是红斑蛇,有剧毒。
“盘在床顶上,好个狠毒的!”
定柔心有余悸,这蛇凶猛,该是自己先进去,年轻人手脚灵敏,若嬷嬷出了事,岂非一辈子耿耿于怀。
嬷嬷喊了内监过来,那内监也骇了一跳,嬷嬷劈头盖脸丢过去:“已死绝了,赶紧拿出去埋了!”
走到外院对着几个月洞门骂道:“黑心烂肠的!长着人脸不干人事!仔细夜里蛇鬼敲门!”回来吩咐两丫鬟,屋子再翻一翻,把吃食和茶水都换了,食具拿去洗了,多刷几遍。
稍后,宣懿旨的几个内监到了。
韶华馆的人跪了一院。
“......慕容氏册为正五品美人,徐氏、薄氏,司徒氏、沈氏、程氏册为从五品才人,周氏......为宝林......”
定柔几乎泥瘫在地。
宣旨太监读罢,对她奉承道:“恭喜慕容美人,您的位份可是陛下亲定的。”
言语之意,皇帝最心仪的是她。
刘嬷嬷喜滋滋地去妆奁匣子拿打赏,定柔已经快被众人眼光里的刀子穿成蜂窝了,宣旨太监心满意足的走了,耳边是众人起身拍打衣裙的声音,背后嘀咕着:“今夜定是要侍寝的,哼,到底还是脸蛋生的好......”
天边红日西坠,满院余晖明媚,映的额发成了金子的色。
刘嬷嬷和小屏来扶她,才发现她手心冰冷,四肢发软,如雾如露的眸子蒙上了水意。
“姑娘别紧张,咱们回房,早些收拾出来,不定宫闱局什么时候来接人呢,能入昌明殿侍寝,是几世修来的福分,尚寝女官一会儿该来了。”
她双手微微的颤,手掌捂面,紧紧咬着牙根,强自把泪水咽了回去,问嬷嬷:“我......我这样就是嫁给他了?我还能出去吗?我想到师傅墓前磕个头......”
消息很快传到慕容府,慕容槐和温氏大松了一口气,喜上眉梢,温氏登上阁楼,远远地凝望,夕阳潋滟中渺如烟海的明黄琉瓦,层出叠见的飞檐反宇,眼前一片幻想,自己披上蹙鸾刺凤的诰服,围上堆锦叠绣的霞帔,戴上钗钿流光的华冠......
含章殿。
窗外的天色全暝,内殿灯火辉煌,宸妃坐在座榻上伸着十指,同心翻着账册给她瞧,同知半跪在地上点蔻丹。
两个宫女闲话:“今夜陛下定是宠幸新人的,娘娘早些安置罢,明早还有六宫繁重事务呢。”
“嗯。”
同知问:“不知哪位御妻有这天大的福分,第一个承宠。”
同心道:“不是徐才人就是慕容美人,一个才华出众,一个美貌若仙,不知道咱们陛下喜欢的是谢道韫还是西施娘子。”
同知白了她一眼:“陛下最喜欢的是咱们娘娘,女中诸葛,巾帼丞相,冰雪聪明,蕙心兰质,她们算什么,不过是陛下的粉黛玩物罢了。”
同心忙打嘴。
宸妃淡淡笑了一下。
同知道:“咱们打赌吧,我赌徐才人,我觉得陛下不是肤浅的人,定会先宠幸徐才人。”
同心撇嘴:“那我赌慕容美人,食色性也,慕容氏那容貌,没有男人能无视,只她一个封了美人,可见在陛下心中青睐深厚,陛下今天到了那儿,眼光几乎没离开慕容氏,临走还多看了两眼,那姑娘生的实在美,站在那一众姑娘里,全被衬的失了颜色,头上的桃花都羞煞了,我瞧着都心动。”
宸妃冷笑了一声,轻轻吹着指上的绛珠。
同知忽然有些忧虑:“来了这么多新人,怕是会大大分了娘娘的宠爱,岂不正合了霓凰殿那位的意。”
宸妃笑的高深莫测:“本宫岂是那帮子痴呆懵懂可取代的!徐氏表面看着娇花照水,温婉娴静,实则骨子里是个有傲气的,极争强显胜,还颇有几分心机,姑母不过是瞧着她有宜男之相才抬举的,表哥的眼睛是毒火里淬出来,什么人到了他面前,三五句话便可洞悉为人行径,徐氏这样的,入不了他的眼,不过是事母至孝,太后抬举了他便也抬举了,今夜便是那徐氏侍寝。”
两个宫女听得发怔,同心问:“那慕容氏呢?”
宸妃轻笑:“慕容氏,这也是个不简单的,不作诗也不联词,想仅凭着一张脸媚住表哥,简直痴人做梦,表哥岂是那种色令智昏的君王,他心中在意的只有家国天下,姑母何等心智,没这点把握,怎会让慕容氏入选,瞧着吧,不但不会出挑,还会被埋没,老死了也等不到侍寝的机会!”
宫女目瞪,不可思议:“这是为何?”
宸妃唇角闪过诡异。
淮南事变慕容家折损了一半人口,明着是邢家报复,实为表哥牵路指引,慕容家焉能没有明白人,这样大的仇恨,那慕容姑娘便是不知内情表哥也决计不会冒险,卧榻之侧岂容毒蛇盘踞?侧目与她不过是为了让她成为众矢之的,封个美人只是对慕容槐的稍加安抚,毕竟西南平叛淮南军立了功,现下新的将帅羽翼未丰,慕容槐四十多年的威望,稍一运作便可振臂而呼,慕容家在京城新立足,表哥要稍做个怀柔的样子,既要抬举他,又打击他,帝王之术罢了。
韶华馆,刘嬷嬷在耳边喃喃说着男女同房的内情,定柔脸蛋红的像涂了酱,耳根烧的快滴出血了,采采上来解她的衣带,侍寝可不能穿生绢,晦气不说,被皇上看到了,要治失仪之罪的,刘嬷嬷转了个身,让宫女去取物什,回过头发现姑娘不见了,听到黄花梨衣橱开合,才知道原来钻进了,半截衣角露在外头。
定柔抱膝蜷缩在里头,凭刘嬷嬷说的嘴皮磨破,也不肯出来。
一手捏着衣领,心慌意乱地想着,就算要给他,也不能现在,她身上守着师傅的孝,岂能行那男女之事,到了那儿该怎么跟他说,会是个通情达理的么。
皇帝晚膳在康宁殿用的,肩舆走在回昌明殿的路上。
途径一道垂花门,一个披着大红广袖抹胸寝衣,散着发的女子嘤嘤哭喊着冲出来,双臂展开拦在仪仗前,雪脯半坦,白皙的锁骨全副呈现出来,宫灯映着一张泪痕满面,楚楚可怜的美人戚容。
皇帝忽觉得方才吃下去的直往上顶。
“陛下.......”哭的泣不成声。
几个内监从宫巷那头追上来,跌跪在地,磕头不止,抖索着道:“陛下赎罪,奴才一时不慎,娘娘给跑出来了。”
小柱子呵斥他们:“你们是干什么吃的!还不快拉开!惊了驾,仔细尔等的脑袋!”
几个内监忙上去拉扯,女子哭的撕心裂肺,又咬又掐的挣扎:“你们这群狗奴才!不许碰本宫的身子!陛下,陛下......救救臣妾......臣妾思念陛下,夜不能寐,食不下咽,臣妾一片痴心啊,陛下你为什么对臣妾这么狠心......臣妾做错什么了......”
皇帝捏捏额角,对小柱子摆了个手势。
小柱子立刻心领神会:“住辇,都退下。”
女子也被放开,心头闪过狂喜,等到宫人们退到垂花门后的墙角,跪着向肩舆挪去,爬在皇帝脚下,拽住了龙袍下摆,哭的凄楚无比:“陛下,臣妾就知道,您不会对臣妾这般无情,定是有人进谗言,构陷芷娇,请陛下明察啊。”
黑夜里,皇帝摩挲着扳指,尽量忍着胃府里的不适。
“芷娇可以不做昭仪,不做九嫔,只有陛下别不见芷娇,这些日子,芷娇每天过的生不如死......”女子声韵如莺丝,字字情义,句句衷肠。
皇帝忍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努力不看那张面容:“慕容艳,你知道了吧,你十一妹妹已入了韶华馆,你,已经沦为弃子。”
女子抬起泪湿的眼眸:“十一妹妹年轻,又美貌出众,还请陛下怜惜,臣妾绝不和妹妹争,只要陛下喜欢,就是我家的福气,芷娇不求陛下宠爱如初,只求陛下偶尔还能想起臣妾来,稍稍回顾一眼,臣妾便知足了。”
皇帝胸口的烦恶愈甚,冰冷的语气道:“慕容艳,朕一看到你这副唱念作调的矫情样子就作呕,跟你那几次朕每到第二天都会吐,你知道你跟一个人有多像么,先帝的金贵妃,你慕容家就是个淖泥窝,不管是谁进宫,朕都不会再动一指头!”
女子目光怔怔地,哀怨到了极处:“如此说来,陛下从前对臣妾好,都是做戏的是吗,为了从臣妾这儿探听我爹和几个兄弟的事,知微见著,探究他们的性情,陛下很久以前就在筹谋淮南的事对吗?”
皇帝甩开她的手:“你即知道,何苦还跟朕装,你不是一直都明白么,不是一直都在跟朕交换好处么,贤妃怎么死的,你心里清楚,若非你是女子,朕恨不能手刃了你,没有立时处死你,已是十分的开恩了,你还敢来朕面前。”
女子隐在夜黑里的眸子闪过恨意,软着哭腔,涕泪四流:“怪道前人说,自古君王多凉薄,陛下,你好凉薄啊,把臣妾利用完了,就一脚踹开。”
宫巷墙边伫立宝楼冠盖浮雕龟鹤大理石灯,其光朦胧,皇帝笑了一声,道:“朕本就是个凉薄的人。”
皇帝摆了摆手指,小柱子他们立刻警觉地过来,重新抬起了坐舆,内监宫娥排着华盖、凤翣大扇,雉羽扇,宫灯,提炉,天子的小驾仪仗,脚步重重绕过她,在夜色中迤逦离去,皇帝丢下一句话:“听雨阁一切份例照旧瑶琨殿,朕对你仁至义尽,从此后再不许出现在朕的眼前,朕,再不幸慕容女!”
已近戌时,韶华馆人人都在伸长了脖子等待,两个管事嬷嬷直接候在了垂花门外,定柔还躲在衣橱柜子,刘嬷嬷急的火烧眉毛。
“来了!快!快!”外院立刻沸腾起来,只穿着寝衣的沈蔓菱和程芊芊直接奔出来,满眼期待。
垂花门外,宫闱局一丛宫女内监,抬着坐辇,司寝太监高声念道:“传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管事嬷嬷过年一般,喜滋滋对着几个月洞门传道:“陛下口谕,徐才人昌明殿侍寝。”
刘嬷嬷站在屋外趔趄了一步,怎么会?
对面东厢房,徐氏的宫人们笑逐颜开,前簇后拥着娉娉婷婷的徐氏上了坐辇,昂扬踏步消失在垂花门外。
沈程二人捂着脸一阵啜泣,跑回了房。
刘嬷嬷叹了口气,转头回屋,定柔这才从柜子里出来,慢慢抚平心口。
徐才人被围拥到宫闱局别殿,腻玉馨香的胴体沁在浮着花瓣和香露的温泉水里,一边被內帷嬷嬷传授房帏之学和妃嫔侍寝的规矩,徐才人脸颊如西域红葡萄酒洇染。
沐浴罢,穿上侍寝嫔妃的湖绸广袖抹胸寝衣,梳妆一番,围上披风,坐上一顶软轿,被八抬八簇着,抬往昌明殿,出了华清门,在大殿西侧门外住轿。
两个尚寝女官上来扶着她入行,内殿覆天盖地的明黄锦幔,脚下二尺二见方的澄泥金砖,踏上去,微有金石的珰琅之声,一器一物摆设的楚楚有致,紫檀书架上的书册古籍如刀切了一般,宫女和内监侍立在每个角落,站的行列森严,错金九龙绕踞灯柱十六座,金黄的鲸蜡,烛泪垂落,明亮如昼。
铜胎三足珐琅龙镂熏炉,淡烟若有若无,缕缕弥漫着馥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