扶着墙壁跌跌撞撞走到殿门口,又问她:“这一切,表哥知道吗?”
若是他们母子合谋,那这人世当真绝望。
身后的白虎煞坦然道:“他是后来才知道的,你们巡行回来,他心生疑惑,查了出来,也像你一样来置问我,后来,他一个月没有同我说话,直到我从建国寺回来,他亲去接我,才释怀的。对你,他到底是自负的,皇帝的通病。”
宸妃走出了康宁殿,被同心两人扶着上了舆轿,对她们说:“去霓凰殿。”
曹细如,我竟轻敌至此。
前头的内监持杖进了垂花门,见人便打,皇后的奶娘也挨了数杖,昏死在地,到了内殿,皇后一脸忧惧地看着她,声线颤抖:“你.....你作甚......”
宸妃本就长得瘦弱,一双眼睛出奇的大,此刻幽怨凶恶的眼神,真真同恶鬼一般无二,只差个长舌头了,凄厉尖锐的笑声响彻四周:“好个貌静守拙的皇后啊,到头来,我白握瑜成了项羽,折在你这个卑鄙奸狭的小人刘邦手里......哈哈哈哈......好手段,我怎就没想到,武曌当年也做过宸妃,只需循序善诱,推涛助浪......”
灯光潋滟,映着皇后面容温吞敦厚,一袭杏黄提花凤尾寝衣,翠羽明珠珰,母性般慈蔼的眼神,雍容尊贵而平易近人:“本宫不知你在说什么,来人,宸妃娘娘病着,快扶她回去,夜里风凉,怎地也不围披风,快取本宫的来。”
宸妃恨极了这般模样,让人作呕的,扬手挥去一个巴掌,让你他妈的装!
皇后骤然惊呆了,捂着脸颊,色厉目忿:“你疯了吧!”
宸妃满意地笑了,喉间涌上一股腥咸......
光怪陆离的世界,魑魅魍魉在狰狞地笑......她不怕,从小就是个坚韧的孩子,上天错生了握瑜孱弱的身子,我必要一副刚强的心肠,无惧鬼蜮,只要我足够狠,足够强,便是无常鬼来了,也能打败了,走了好久好久,终于看到了亮光,表哥,那个天底下最尊贵的男人在眼前,端起了碧玉碗,细细吹着药汤。
“陛下。”
皇帝试了试她的额头:“不热了,不热了就好。”
“我方才见到曜儿了,他长大了,到了入学的年龄,写了一副字给我看,还是临的魏碑,孩儿是个极其聪慧的,无师自通,像极了你我。”
皇帝眼底布上了沉痛:“不要想了。”
他将她扶坐起来,垫了几个绣枕,谆谆说了许多安慰关切的话,等她康复了,再次带她巡行,与他并肩享受万千跪拜,继续统御六宫,代掌凤印,做最风光的女人。
她笑了,她知道,他从来都懂的。
铜漏滴滴,鼎炉里的苏合香氤氲郁郁,和着月白釉净瓶的一枝重瓣晚香玉,凝成甘芳沉润的一缕,萦绕一殿,小柱子近前说:“陛下,寅时了,您一夜未合眼,还是回昌明殿小寐一会儿,不到一个时辰就该上朝了。”
皇帝捏捏额角:“你休息吧,朕还有几个奏本没有批阅,晚间再来陪你。”
宸妃垂颔一拜:“恭送陛下。”
他穿着明黄龙衮,整齐地束着发,戴着累丝嵌宝金冠,想来直接从前殿过来,一夜不曾沐浴换衣,待走到门前,她忽然由心生了一丝愧疚,鬼使神差问出了一句话:“表哥,你一直对我心有怀疑对吧?”
灯烛辉煌,他顿住脚步,高大的背影僵了一下,沉默片刻,道:“父皇当年病况本来好转,却一夜之间突然急转直下,与你有关系吧?”
宸妃展出一抹凄怆的笑:“果然,表哥是不信我的,既有此问,必是手中已有实据了罢。”
握瑜一直以为,在这深宫之中,至少我们该是心意相通的,却原来是相怨相疑啊。
皇帝转回了身,眉峰蹙着刚毅,眼瞳如幽深的井水:“你做的滴水不漏,熟知天网恢恢,朕让御药房的所有人繤写回忆录,不放过任何一个细节,在父皇驾崩前一个月,你去取他的药,在生藤黄前头滞留了片刻。”
父皇久服丹丸,中毒至深,御医开的解毒药就有藤黄,性烈,有大毒,稍一过量,就足以致命,而与丹砂中毒无甚区别。
宸妃下了地,双膝吻地,凭表哥的心智,已无用再辩驳。
皇帝走过来,眸子燃烧着一簇火焰:“朕问你,今日说一句实话,朕要实话,到底是不是你?”
宸妃心知今日难过关,泪如雨下,默然伏地磕了一个头。
皇帝已知答案,沉痛地后退一步:“你做的,为我做的,便同我做的没两样,我竟是个......弑君弑父、十恶不赦的......”
宸妃上前抱住他袍角下的小腿,哭的凄楚哀哀:“你还能原谅我吗?我是为了让你早一日上位啊,先皇儒弱,国家内忧外患,他在位一天,那些老虎只会不断养肥,壮大,若等到鲸吞蚕食的那一日,你岂不成了鼎鱼幕燕,表哥,瑜儿不惜丧心病狂,全是为了你啊,为了你能坐稳那个位子,瑜儿一片真心,日月可鉴!”
皇帝甩开她,俯身冷冷逼视着,眼珠底蒙上了一层悲哀:“你不过是怕自己天寿不永,想早一日做皇后罢了。
真心这两个字,你自己信吗?握瑜,你喜欢的是赵禝这个人吗?”你
扯开伪装的面具,说白了,她喜欢的不过是一个男人的华衣冠冕,手中的权柄,能给她母仪天下的尊荣。
站直身躯,苦笑着:“你和皇后淑妃她们有什么不一样,你们对朕可曾有过一丝一毫真情挚意?我堂堂一个七尺丈夫,要你个女人为我冲锋陷阵了吗?你这一身伤疤,是为了什么,你看透了我的软肋,不就是为了让我欠你的吗,我不是在还吗,我他妈这些年不是一直在还么!”
宸妃双手捂面,泪水溢出指缝。
皇帝只觉身心疲累不已。“你走吧,到瑞山温泉去养着,待好一些回渭州去吧,你不是一直想风风光光回去省亲么,朕许你全副皇后仪仗,谕令渭州修建行宫,你便在那里好好休养着吧,这几年不要回来,朕怕见到你,会忍不住,手刃了你。”
语罢,缓缓步向殿门,脚步沉重,肩头似负千钧,从今而后,那个皇位,沾着父皇的血。
我们,都是沟渠里的臭虫。
第二日,仪仗长队簇拥着妃嫔的玉辂车,浩浩荡荡出了朱雀门。
皇后站在雉堞上望着。
第一次觉得,呼吸如此顺畅。
这么多年,我头顶这柄刃终于挪开了。
康宁殿,太后坐在上首不停垂泪,皇帝坐在下头揉着额角,太后啜泣道:“为娘罪孽深重,待过一年半载,她心里平息一些,哀家亲去渭州,负荆请罪,求得她的原谅。”
皇帝心生烦恶,起身往外走,太后在后头唤他:“禝儿......”
他脚下未停,哀莫地说:“母后,您是这世上的神,操纵着所有人的命运,儿子不敢置喙。”
话音委委落地,他已出了内殿。
幼时看着自己的父母,相敬如宾,母后对着父皇,总是贤惠的解语花,可是转过头,眼神就冷了,父皇是温懦仁笃的谦谦君子,母后从心底里看不起他,母亲敬爱的是杀伐果断的君王,父皇是仁君,却不是合时宜的君主。
母后要把儿子锤炼成合格的君主。
她说,你要像你父皇一样,有着温润谦和的外表,足以麻痹敌人,而内心,要像你的皇祖父,睿智英明,杀伐果断。
那时他只是在想,若我做了皇帝,那些后妃是不是也和母后一样,对着我一张面孔,背着我是另一副面孔。
皇祖父对三弟说了夸奖的话,说他有仁君的风范,母后眼中闪过了阴鸷,不久后,三弟的母亲罹患痨病,彻底失宠,她的胞妹进宫取代,三弟落到狠毒的姨母手里,变得日渐唯唯诺诺,畏首畏尾。
大哥身边的近侍在树丛与霓凰殿心腹会面,原来也是母后的人,所以大哥变得越来越狂傲,不可一世。
诸人者,不如诛心,诛其心志精神。
母后的心中,儿子不过是一把利剑,她要将这把剑磨砺的足够锋锐,来荡平浊世,大哥便是那个磨剑的人。
站在阳光下,极目远眺,宫墙琉瓦之中的刀光剑影,虚伪狡诈,让人喘不过气。
我却要在这里一生。
***
定柔等太妃午睡了,跟慧姠告了小假,快跑到废院,揣着花生和毛团的食物。
大红朱门竟是开着的。
走进去,一个雪白襕袍的男人坐在院中石桌旁,静静望着她:“我就知道你会来。”
定柔心觉异样,他今天有些不同,语气谦卑,眼神寂寥。
敛衽福了一福,唤草丛里的花生和毛团出来,将食物放进盘子,一边给它们清理身上的杂草,梳理毛发,男人问:“你喜欢猫狗?”
她嗯了一声。
男人说:“我不甚喜欢,总觉得它们的毛很脏,不知藏了多少灰土。”
她道:“多给它们洗洗不就行了。”
他说:“洗多少遍也觉膈应,整天在地上打滚,洗一百遍也洗不掉,还到处掉毛,沾的那儿都是,后宫都不敢养带毛的,只有静诚妹妹养着。”
定柔不忿道:“这是什么古怪想法,难不成还叫它们剃光了毛?它们最可爱的就是这一身毛茸茸。猫狗比人通人性,你对它们好,喂它们食物,它们便全心全意依赖你。”
从前在妙真观养了一条小斑点狗,因为师傅对毛发过敏便送给了山下的小孩儿,后来过了两年,有一天,晨起开了观门,小狗忽然在外头草窝卧着,呜呜咽咽,像是要跟她说什么,没多大会子躺地咽气了,这才知道它患了口炎,好久没有进食了,临死前来跟旧主人道别,十多里路,它竟拖着奄奄一息的身子,就为了看主人一眼。
男人听怔了:“真的吗?”
定柔点头:“你对它好,它都懂,绝不会辜负。”
听她如是说,忽觉对小禽小兽生了喜爱,起身走过来,挽起衣袖,试图抚摸一只猫儿的绒毛,果然软软绒绒,摸着甚舒服。
定柔的一只手在旁边,如葱段如柔荑,纤巧玲珑,肌肤凝着剔透,指甲粉彤,他心下荡漾,伸手去抓,她却猛然起来,到吉祥缸里盛水去了。
就着洗了洗手,指尖将一缕发拢到耳后。
耳上的紫晶,衬的脖颈如腻雪,吹弹可破的底子,他想象着那红的滴透的样子,心中一阵狂跳。
慕容槐,你得逞了。
为什么她偏偏姓了慕容,若非如此,也不会让我们之间隔了一个三年,也不会让别人捷足先登。
她喂完了猫狗向他说了告退,便要走,他猛然抓住了手腕,失落的小孩儿般乞求:“在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她恍惚以为自己听错了,甩甩手腕,挣脱开:“奴婢不能多逗留,太妃该醒了,抱歉。”
第74章 将成天堑 2 定柔想着,……
坐在华琼池的一处凉亭里, 投了鱼食,水草丛纷纷游出七彩斑斓的金鱼,张口喁食, 游弋争抢, 皇帝对着碧波荡漾,眼前浮现小丫头浮在水上学蛙, 从水底缓缓探出小脑袋,口鼻喷水如注。
嘴角不自觉带着笑。
现在几乎成了一种习惯, 心中郁结踌躇的时候, 一想小丫头, 想那些有趣的事, 便能云开雾散了。
游廊那头,陆绍翌身披甲胄蜿蜒走来。
皇帝眼中闪过寒芒, 你终于来了,来跟我要她的吧,你竟等到现在才来, 诚然是个没胆魄的。
坐到乌木椅中,拿起一本战国策。
“陛下, 陆中将求见。”
“宣。”
陆绍翌站在廊下吐出一口气, 心中发虚, 硬起头皮, 踏步向前, 走到二十几步, 却像飘着去的, 皇帝坐在那儿,身着宝蓝色阔袖长袍,束发玉簪, 腰束蟠螭纹玉带,两腿相交,慵懒的姿势,却威严无限。
“陛下圣躬金安。”他单腿跪地,拱手行了个军礼。
“平身。”皇帝挥了挥袖,也不看他。“何事见驾?”
陆绍翌后脊心冒出了一层汗,胸腔随着呼吸起伏,把心一横,为了能抱得美人归,豁出去了!仍然拱着手,自己的声音忽近忽远:“启禀陛下,臣......臣倾慕......靖国公十一女,望求陛下成全。”
皇帝指间的扳指和食指摩挲着,合上书,看着他,眼神竟是冷的,语气温和:“你们怎么相识的?”
陆绍翌禀道:“臣与她幼年就相识。”
皇帝眼底闪过惊讶,陆绍翌说:“臣的祖母与慕容元氏老太君有亲缘,是远方表姐妹,臣十岁那年,曾在淮扬节度府小住过半年,与十一妹整日玩在一起,两小无猜,这次去淮南,才和她重逢了。”
皇帝狠咬牙根,心中泛涌出一股酸涩,那几个字无比的刺耳,青梅竹马?郎情妾意,两小无猜?
朕竟做了你的搭桥铺路人!
他想给这孙子几拳,你他妈怎么不早说!朕去淮南将所有与慕容府有干系的人事都排查了,自以为天衣无缝,竟纰漏了你个孙子,倘若你是个不知好歹的,给慕容槐做耳目,朕岂非受制于人!
他想想,深觉后怕。
这孙子现在挖了朕的墙角。
他面上依旧毫无波澜,淡然道:“你与她,不般配。”
陆绍翌后背一震,僵直地站着,一颗心如掉进了烈火焚焚的沸腾热汤里,开始煎熬起来。发间冒出了冰凉的汗意,脑海白茫茫一片,努力拨开那白雾,唤起一丝清醒,心想,陛下果真喜欢定柔?不应该呀,若是,怎地没有宠幸?怎地她还是个小宫女,反复揣度,圣意何为?
只有一种可能,陛下仍深为忌惮慕容槐,是以不喜近臣心腹与慕容府走的近了。
十一妹妹,你便是罪臣之女,我也舍不下呀,舍你如舍命!
皇帝又道:“你的婚事朕自有主张,已写了御信宣你父亲回来,你回去正好修饰新房,朕明日要去康县巡行河道,三五日便回来,届时许是你父也归家了,你只管迎新妇便是。”
陆绍翌犹如箭镞攒心,尖利地刺着,疼的喘不上气来,耳畔嗡嗡的一阵鸣响,皇权至尊,身为人子只能服从,沉痛地拱着手,手臂在颤,好半天才回了个:“......臣......遵旨......”
跪安离去,皇帝望着那颓丧的背影,目光生了鄙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