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外面命令:“来人!开门!”
一阵脚步声由远而近,沉木的门扇发出震耳欲聋的吱呀声,定柔夺门而逃,身后的声音狠狠丢下一句:“你别后悔!”
定柔已跑远。
慌不择路地跑回敬惠馆耳房,圆圆还在房中,看到她的样子惊诧极了:“你出去一会子怎么成这样了?”
发髻乱了,衣衫失了好几个衣带,鼻梁肿的像馒头,凝固着干了的鼻血,嘴也是肿的,脖子上隐约累累的红痕印子,眼中布满泪痕。
定柔直说没事,只是不慎摔了,拭干泪坐在菱花镜前,手脚发颤,惊魂未定。
等圆圆出去了,换了衣裳,抱肩压低了声啜泣,我被他,是不是配不上昭明哥哥了?
御驾走在宫巷,前方数丈隔着一个垂花门,忽然冲出一道莲青色的娇巧身影,极快地丢下个紫檀小匣,匆忙忙行了个礼,一阵风似的跑走了,前头的仪卫呵斥:“什么人!见到御驾竟不下跪!”
两个内监过去看,早不见了人影,皇帝心知那是何物,摆了摆手,小柱子连忙拿过来看,玉人和五只猴子。
皇帝的表情安之若泰。
挥一挥袖,仪仗重新走起。
定柔挽着包袱,出了一道道垂花门,出了内宫的皋门,金阙玉楼被抛在身后,遥见耸直昂云的朱红宫墙,雉堞上飞荡着黄龙旗旌,巍巍的白虎门,禁卫森立,她的心快要跳出来了,脚下加快了步伐,真不敢相信,还能名正言顺地走出这里。
热泪盈眶。
守宫丞已得了太后手谕,对她不过略略盘查一番,有无夹带,而后便放行了。
她决绝地,大步昂扬,门墙有十来尺厚,里外隔着两个世界。
终于出了那道门,外面的空气顿觉顺畅了。
她贪婪地呼吸着。
一辆翠幄青绸车停在不远处,车旁立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伟岸挺拔,岳峙渊渟,下颔留着不长不短的髯须,着一袭黛蓝色哔叽缎长袍,腰间系着蹀躞革带,两腕缠着鹿皮护套,双眉依稀棱角分明,只是那目光不复当年的清朗,是沉郁的,望着那高耸的宫墙,眼底蛰伏着尖锐的戾气。
“四哥!”家中想必早已得了讯,却没想到是四哥。
慕容康对妹妹招了招手,笑了一下,专注凝望着,眼神变得温蔼。
好久没见他,定柔的眼眶涩的发疼,哥,你清瘦了好多,心中的伤痛可好一些了?
待走近了,兄妹俩抱了一会儿,哥哥拍着她的背,手下俱是怜惜:“能出来就好,爹娘在家等你。”
她的泪像断了线的珠子,怎么也克制不住,哽着声问:“你不是在蔚县吗?何时回来的?”在敬惠馆和家里通了几次书信,四哥这三年一直没回来,逢年过节只捎了家书来问候父母安,大哥还在工部做员外郎,二哥没谋到差事,前年和人投机经营地下赌坊,京中严令禁止,一朝被告发,二哥被京畿府判了三年□□,还在服牢狱,毓娟去年嫁人了,是六品监察御史孙家,春天生了娃娃。
“前天,请了一个月探亲假,正巧赶上你的事。”
定柔踩着杌扎上了马车。
慕容康挥鞭驾驰。
临走前,深深凝视了一眼那座宫城,眸光闪过冷刃。
温氏早在西侧门等待,十一能出来,还赐了婚,也算了结了一桩心病,女儿这般姿色被生生耽误三年,只能嫁作续弦,委实惋惜。
定柔下了杌扎,见到六姐竟也在,怀中抱着个蒜苗高的稚子。
母亲没有变,还是那般徐娘半老、富贵妇人的模样,到是六姐,难掩操劳的疲态,穿着蓝靛色褙子,愈发和母亲像姐妹了。
母女三人皆含了泪,一时进了内院,坐在花厅,父亲在嘉禧堂会见几位游方来的道者,未迎女儿归家。
温氏拉着定柔的手,一边吩咐管家差人去孙家送信,叫毓娟和十姐夫回来,晚间吃顿团圆饭,可惜双生子不在家,静妍又被困在宫里,孩儿们是凑不齐了。
问起宫中的处境,定柔只低头不语,深宫三年,漫长的犹如过了半生。
温氏见状,便不在问,坐着闲叙了会儿家常,喝着茶,原来去岁秋闱六姐夫中了举,明年开春要应试进士,六姐惦记父母,又闻得父亲时常抱恙,二来为了让姐夫提早结识考官,便整理行装提前入京,将公婆托付给亲戚,携家带口走了两个月,十日前才至。
家里经了一场劫难,人口折了大半,爹也看开了人事,六姐跪在面前抱腿哭求,心一软,原谅了。
定柔笑眯眯抚摸着小侄儿的脸蛋,问唤作什么。
素韵道:“叫元哥儿,三岁了。”
定柔从包袱里翻出个皇后给的金项圈,挂在了元哥儿的颈上。
温氏望着坐在对面缄默沉闷的儿子,对定柔说:“你们兄妹关系最近,帮娘劝劝你哥哥,他也三十而立的人了,该娶个续弦,生个嫡子了。”
定柔看向哥哥,慕容康已经恼了:“不是告诉您不要再提了吗,娘若再逼儿子,儿以后就永不在回来!”
温氏捏着帕子哭泣:“你个孽障啊,老子娘活了半辈子,还没听说过,为媳妇守寡的男人呢,你是个异类不成!也不肯跟露娘同房,过的跟那庙里的比丘僧似的。”
慕容康“腾”一声站起身,往外走,衣袍带起一阵疾风,拂动门边的绿植,冷冷丢下一句:“我这辈子,就认定尹思绾了!她在,夫妻恩爱,鸾凤和鸣一辈子!她死了,我就孤鸾寡鹤,一辈子当鳏夫!娘若不想让儿子养老送终,就尽管试试!”
话音落地,高大魁伟的身影已消失在门外。
定柔泪眼模糊。
哥,你怎就这样好!叫这世间的寡恩少义者汗颜也!
尹氏嫂嫂,你好福气。
昭明哥哥,假若有一天,你会如四哥这般吗?
慕容康直接驰马到了城郊外,找到骁骑北营驻防,让兵士通传,片刻后陆绍翌一脸喜气地奔出来:“季安哥!”
慕容康没下马,握着马鞭破空甩了一下,刷拉裂响,铁青着一张脸说:“好生疼惜我妹子,要如珠如宝的爱护她,十一妹是个至情至性的,或婆媳,或妯娌间,日常有龃龉,你必须维护她,若叫我知道,她在你家受了半分委屈,才不管你什么脸面什么交情,你小子,轻则,断手断臂,重则,抽筋拔骨!”
陆绍翌打了个激灵。
慕容康已扬鞭绝尘而去。
傍晚交了申时,薄暝幽微,垂暮四起,皇帝因夜间临时加了议会,太后上了年纪,一趟黑便要安置,特捡了晚膳前来定省,进到康宁殿,见太后靠在罗汉榻上,神情郁郁,锦叶不停地按摩鬓穴。
锦纹禀道:“陛下,太后今日没用午膳。”
皇帝走到近前,担忧地问:“母后凤体违和?”
太后难过地摇摇头,抚着心口叹息道:“哀家是生气,这心里像被摘走了肉,那慕容十一,哀家打心底里喜爱,跟那矫揉造作的慕容艳霄壤之别,一瞧见她就莫名的想起你那没成人的幼妹,若不是慕容家这层关系,不能抬举了,哀家必收她做义女,封个公主,让为娘也经历一遭之子于归,泣涕如雨,也算弥补了遗憾,活了一世彻底圆满了。本想着,那般花容月貌,既不能做妃御,不如给了你弟,封个侧妃,祈儿得这么个美人,定不会出去寻花问柳了,免得总有人算计他枕边,把那些贱人女子送上来,谁知......唉,半路杀出个程咬金,陆家这小子艳福不浅,为娘正发愁怎么跟你弟弟交代呢,一时也找不出替换的人。”
皇帝坐到旁边太师椅,厌恶听到那名字。
心里却如置在了炭火上,炙烤着,煎熬起来。
她果然无意,母后如此看重,只需稍稍钻营,就能重回韶华馆,或直接侍寝。
门外通报襄王至,太后忙打起精神,讨债的来了,挺会挑日子。
宫娥掀开内殿的湘竹帘,襄王笑嘻嘻地进来,穿着当值的朝服,宫门下钥前要离开,来给母后请个晚安。“母后,您说的,跟哥巡行河道回来,就把那纤腰弱柳的美人给我的,该兑现了罢,叫我带走吧。”
太后清了清嗓子,道:“你来晚了。”
襄王不明所以,太后接着说:“美人被别人讨要走了。”
襄王还没坐热椅子,猛子起身:“什么?”
“你迟了一步,哀家把她赏给别人了。”
襄王急赤白脸,完全丢了仪态:“您不是说给我留着呢吗?您怎么出尔反尔呢!您这事做的,对得起您亲儿子么!”
太后拍了一下案几:“瞧你那副不成器的样子,为了个粉黛,敢跟你娘顶杠了!改日再给你寻摸个便是,找个更美的,腰更细的,嘴更小的。”
襄王焦躁地踱步,又问:“哪个王八蛋啊?敢跟我抢人!”
太后白了他一眼:“你还是毋知道了。”
母子俩没发觉,皇帝不知何时失魂落魄地走了。
慕容府,烛火通明,饭罢,定柔回到母亲的山月小筑,解开包袱,取出新进给父亲纫的鹤氅和袍子,温氏摸着那料子,笑道:“你爹这几年品味被你养的刁了,只穿你做的,旁的嫌土气,京中做道袍也是那几个老样式,全不合他意,在韶华馆那两年,鱼沉鸿断,都是前头你做的,来回替换,有一件袖子磨得断丝了,跟我嚷嚷发脾气,说喜欢那件,舍不得丢,要我想法子,送到绣庄给补了个绣花,回来又嫌不衬,这样那样的挑剔,他是越老越像个小孩儿了。”
定柔欣慰地笑了:“爹喜欢就好,明日我就去街市采买一些料子,给爹多做些。”
温氏拍拍女儿肩:“不着急,横竖你嫁得近,现在还是赶你的嫁妆。
”
这个女儿生的妙,慧心巧思,一双巧手,给老爷子缝纫的衣裳没有重样的,穿出去被人羡慕,真不知她那小脑袋怎想出来的。
温氏握起女儿软柔柔的小手:“我儿能有此归属,娘心头一块心病也去了,陆家这桩姻缘,你爹满意的紧,陆家哥儿是有前途的,生的逸姿英武,风采不凡,是个佳婿。”
定柔面上一红。
丫鬟进来说:“四夫人,老爷在书房等你,让您去一趟。”
到了书房,慕容槐已沐浴了,坐在书案后,递给她一串钥匙:“到里头打开金库,取六万两票银,给茜儿置办嫁妆,现在不比在淮南了,凡事得含蓄些。”
“妾身明白。”
“京城物价贵,也不能叫陆家轻看了我们,若不够了再来跟我要。”
温氏捏着钥匙道:“妾身觉得,这票银留出现款给孩子带着,家具物什购置一些,妙云师太给的那些古董,足够撑门面了,到了婆家,上下也得打点。”
慕容槐点点头。
温氏又道:“还有一事,老太君留下的那些,除了给十五他们,余下妾身算了算,淮扬和镇江、钱塘那些铺子,田庄,这几年的盈利不算,那些地契房契折买了,大约有十三万两。”
慕容槐知道这事,却没想到数字:“这么多,才将我说了,不能张扬,多少双眼睛监视着咱家呢,妙云师太人家的东西咱不能留,娘的梯己先放着吧,娘即指定了给茜儿必有她的道理,等茜儿将来掌家了,再私下给她。”
“是,妾身醒的了。”
同一时刻,芙蓉小筑,慕容贤夫妇沐浴过准备入睡。
王氏正大着肚子,慕容贤逗弄着蛐蛐,王氏问他:“十一妹这就嫁人了,你爹不知给多少嫁妆?”
慕容贤吹着口哨,道:“你改日去看看嫁妆单不就知晓了,大概跟十妹差不多吧。”
王氏是个有手段的,把花天酒地的慕容贤收拾的服服帖帖,这些年言听计从。
抚摸着肚子道:“你个吃粮不管闲的爷们,整日也不操生计的心,你可是将来袭爵的,家里人口这么多,封邑又被朝廷没收了,这一天的花销,流水似的,有去无回,就靠着那些入不敷出的铺子,寅吃卯粮,底下还有四个如狼似虎的兄弟,等着平分家业,再给叔父们分分,没准等咱儿子当家的时候,就剩空壳子了,你爹干甚生那么多闺女啊,赔钱货!”
慕容贤笑了一声:“好像你这一胎是个儿子似的。”
王氏不忿:“就是儿子,我找人算过了,十有八九是带把的,嫡孙!”
慕容贤笑的肚子疼:“算命瞎子你也信,成吧,若是儿子,我给你当马骑。”
王氏哼道:“我不要你当马,我要黄灿灿的金子,白花花的银子,我给你家生个嫡孙出来,你爹不该嘉奖一番,做满月,最少也得给个整吧,几万不嫌多,我得先给儿子把家底攒下。”
慕容贤给她吃定心丸:“放心,我家是四十余年的封疆大吏,奉邑万户,淮南鱼米之乡,家私丰厚的很,岂是几个嫁妆能出穷的,有的是金山银山给你挥霍,我家现在缺的是体面,是风光,懂吗,为什么爹接二连三把妹妹们送给那皇帝小子,就等他给咱做乘凉的大树呢,嘿,这小子偏不上钩,十一妹那么个仙人,囫囵个给送出来了,他有毛病吧。”
王氏撒娇:“你爹到底给多少奖赏啊......”
第76章 即成天堑2 我之所爱,……
陆绍翌每半月换一次值, 因还未到日子,心中惦记定柔,又焦急婚期, 特谒假几日快马回府, 进门就和母亲商讨起了吉期。
李氏说:“娘找几个道者看了,今年的黄道都是小日子, 不如明年二月初八,青龙金匮, 六辰值日, 大吉大利, 主福禄满堂, 锦上添花,年前放了聘, 年后亲迎。”
陆绍翌急道:“还等到年后,我一天也等不下去了,我要快点娶到定柔妹妹, 您不是一直着急抱孙子,这会子怎么反而拖泥带水, 成心急死儿子, 你知道我多喜欢她, 我每天什么都做不了, 满脑子都是她, 得了相思病了。”
李氏踌躇道:“娘也着急啊, 跟你一般大的子弟都两三个孩儿了, 娘做梦都是那小童子叫奶奶,可是急也得有个章法,这娶亲典礼, 最讲究良辰吉时,万一冲煞了什么,可不是闹着顽的。”
陆绍翌问:“最近的日子是哪天?”
李氏想了想:“这月二十八,小玉堂值日。”
陆绍翌算着:“还有半个月,就那天了,我要成亲,十六日大顺,我去纳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