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商(大清药丸)——南方赤火
时间:2021-05-22 10:28:12

  苏敏官笑道:“哪有现在才安排的。那得加钱。”
  她也笑,温言软语:“你本来也是要打算收棉花的对不对?就当给我收了。”
  苏敏官轻轻嗅她耳边发香,低声说:“亲我一下。”
  林玉婵窘得耳根滚烫,半晌,下决心,寻个安全的姿势,在木板上踮起脚,轻轻吻他额头。
  苏敏官闭着眼,回味好一刻,嘴角慢慢漾出笑意。
  然后他把她放开,空出合适的社交距离,这才从抽屉里抽出张空白订货单,一本正经说:“哪有现在才安排的。那得加钱。填个单子先。”
  美人计什么的,他才不上当呢。
  但他也不早说,平白赚她一个吻。
  林玉婵气得原地冒烟一秒钟,果断接受现实,抬头看看钟表,还有三分钟。
  她抄起铅笔飞快填。一分钟,还有时间检查一遍保险条款。要是有什么漏洞,他肯定不介意顺便宰一笔。
  顶多怜香惜玉,少宰几文钱。
  “好啦。”她收起单据副本,“剩下我去和当值伙计谈。货款从你的欠款里扣就行了。”
  她不贪心。先定小件样品熟悉一下市场,找人学一学鉴定分拣之类的方法。不多花钱,四十两银子顶格。
  叮铃铃,甲板上有铃声响,提醒闲杂人等离开,做启航前的最后一次清场。
  有人在舱外喊苏老板:“老大!等你号令,随时能走!”
  苏敏官拉开舱门,笑道:“林姑娘,夏天见。”
  他状态切换飞快,除了眼中有三分温柔的余韵,态度跟对别的客户没区别。
  林玉婵朝他一笑。
  出门的时候,却忽然听到他放低声音,说:“给我留样东西。”
  她一时没明白:“什么?”
  铃声还在响。他犹豫片刻,略有些焦躁,又重复:“给我留点你的物件。”
  她迟疑,翻翻包,抽出一片软软小布。
  苏敏官一把夺走,低头一看,竟是个绣兔子的粉绿小肚兜。
  他瞬间脸通红:“你的?”
  林玉婵赶紧抢回来,弱弱地说:“我哪穿得。是给翡伦的礼物……”
  谁让她今天走得急,来不及收拾包,乱带许多东西。
  不过,她总算明白了苏敏官的意思,忍着笑,拿出一块铁盒里的檀香小皂。她随身带着洗手用的。
  苏敏官接过,嗅到和她手上同样的香气。
  他将香皂放进怀里,唇角一翘,人五人六地朝她拱手。
  “林姑娘,慢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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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几位教学楼挂件大佬也同时下了船。徐寿已经画出了蒸汽轮机内部结构草图,正跟华蘅芳指指点点,讨论其中的技术细节,险些踩空踏板。容闳和李善兰开始讨论同文馆算学课本,不知说到什么,两人哈哈大笑。
  容闳笑着招呼林玉婵:“林姑娘,你方才说,你是怎么知晓我这些朋友大名的来着?”
  林玉婵:“……”
  刚才就含糊其辞,现在更不能明说,总不能说是墙上看到的……
  “嗯……听海关里的洋人议论过。”
  这是万能答案。
  李善兰苦笑摇头。
  “你看,墙内开花墙外香。”
  其他人连忙安慰,说近来朝廷有改革迹象,搜罗西学人才,大家迟早有出人头地之日,云云。
  徐寿和华蘅芳不住上海,李善兰也要回旅店。于是几人道别。
  徐寿还打趣:“林姑娘,以后这位苏老板又买了什么新鲜玩意,烦请第一时间通知我。”
  林玉婵纵然一贯厚颜,此时也瞬间脸红,不知该怎么答。
  大科学家开她玩笑!
  好在,在大科学家眼里,她也就是个惊喜的点缀。人家满脑子蒸汽机和微积分,没那闲心评判她的女德人品。
  离开码头,穿过闸门,走出一个弄堂,忽见前方修路,尘土滔天,只好绕行。
  容闳和林玉婵并肩走,忽然侧头看她。
  “林姑娘,你之前说过,父母亡了?”
  林玉婵莫名其妙,点点头。
  当然啦,大烟鬼爹不管在哪苟延残喘,在她心里已死了。
  容闳意味深长地一笑:“需要做媒吗?”
  林玉婵:“……”
  今天怎么回事,大佬集体欺负她!
  大清民风多保守,纵然像容闳这样的新派留学生,思想虽进步,但归国以来,每日所见皆是因循守旧的男男女女,以至于看到她和苏敏官在瞭望台上独处,立刻能嗅出异样的关系,知道事情并不简单。
  这也表明,苏敏官这人城府深得可怕,之前不管对她如何,都是私下动情,在人前一点把柄没留。
  她低头,讪讪道:“不不不用,还没到那份上……”
  随后又马上说:“不会影响虹口分号业务的。”
  容闳毕竟是合伙人,不是八卦小报记者。这后一句话估计才是他爱听的。
  容闳轻声笑,不再提这事,从怀里摸出张红纸。
  “林姑娘,”他笑道,“本打算改日找人送去的。正好今日碰见,你看看这是什么。”
  林玉婵接过,略略一看,惊得忘记走路。
  “常保罗要结婚了?”
  这才多久?半年?
  容闳笑道:“也是缘分。他这次相的姑娘,也是教徒,跟他十分投缘,一个月就定了喜事。他还不好意思给你发请柬,我觉得你应该不介意。”
  林玉婵:“哎唷,不敢介意,哈哈。”
  但她还是忍不住多问:“您确定这姑娘……”
  容闳:“我见过一次——比你高,比你胖,脸蛋圆圆的,声音小小的,跟人说话就脸红——放心啦,跟你不一样!”
  林玉婵被他看穿心思,忍不住脸热,嘻嘻一笑。
  那她就安心了。
  这高级知识分子开了窍,果然不得了嘛。
  看到人家终于从昏头涨脑的单相思中解脱出来,她心里恨不得放鞭炮。
  虽说因为常保罗这一厢情愿拎不清,差点让她断了跟容闳的合作关系,不过因祸得福,让她开出个博雅虹口。当时的愤怒伤心,现在看来也不算什么。
  生活哪里有坦途,还不是各种起起落落落落落。
  她故作为难:“是不是还得准备红包啊?我现在可没钱……”
  容闳忙道:“你看请柬上写着呢,新派婚礼,不收礼金。你放心。”
  林玉婵于是收了请柬,跟容闳聊两句闲话,琢磨怎么跟他提话头。
  加工茶叶的利润有逐渐降低的趋势。她身为博雅虹口的二股东,打算扩展一下生意范围,试水棉花……
  还没开口,忽然前面有人叫。
  “容闳容先生吗?”一个小吏模样的人在马路对面招手,“我家老爷有请!”
  容闳一怔。不认识。
  对方却也懒得过来,也许是身边有轿子马车什么的,只是朝他拱手招呼,始终催促。
  容闳有点困惑,但还是说:“林姑娘,等我一下。”
  说毕迎上去。
  林玉婵低头看请柬,但马上又抬起头,望着容闳的背影,心里突然升起微弱的不安感。
  租界马路翻修,他们从码头回法租界,绕了一小段路。
  马路对面,就是上海县界。大清拥有全部主权。
  两地仅隔一道矮栅栏,平日里都大开着门,只有清晨和傍晚才会有人检查出入。
  她蓦地拔步追上去,大喊:“容先生,先别去!”
  她余光看到,那小吏身旁弄堂里,现成等着一队官差!
  晚了一步。她看到容闳一脚踏入上海县界,马上被三五官差围在当中,手臂扭到身后。
  容闳大惊,喊道:“我没犯法!”
  有人伸手,一把薅下他的帽子,露出底下短发,冷笑着说了些什么。
  围观者立刻蜂拥而至。
  林玉婵惊呆,血流涌入额头,耳中轰的一响。手中的请柬攥成团。
  有人将容闳诱到县城,看样子把他当反贼!
  容闳突然转身,用力朝林玉婵挥手,那意思是快走!
  官差也同时注意到这个跟容闳同行的年轻女子。有人朝她大步走过来。
  同时叫道:“你是容闳什么人?过来!”
  林玉婵身在租界,三步之外就是大清界。她眼看那官差越走越近,自己一只脚迈在半空,紧张得心脏狂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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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9章 
  林玉婵只犹豫了一瞬间。她拔腿朝容闳跑过去, 冲出了租界。
  容闳身边没别人。她必须知道发生了什么。
  官差迅速围上。林玉婵心中飞快地回忆在德丰行的苦日子。刚调整出一副苦大仇深的表情,就被两个官差一左一右拿住。
  林玉婵挣扎叫骂:“臭不要脸狗男人,忘恩负义始乱终弃, 今日活该被官爷抓!最好打死你!亲生骨肉你都不闻不问, 我姐姐月子里哭多惨你知道么!长班老爷, 快把他枷起来!狠狠打!”
  容闳骤然被骂个狗血淋头,满脸写个懵字, 忘记说话。
  其余官差本以为这姑娘是“同谋”, 正打算一同锁了,没想到却听到“始乱终弃”、“月子”、“骨肉”之类的关键词, 都大跌眼镜, 脑补出无数恶俗剧情。
  有人喝道:“这婆娘,你是他什么人?”
  林玉婵从包里摸出个粉绿小肚兜, 挥了两下, 撒泼:“还能是什么人!你们让他拿赡养费来!我刚才跟他讨了一路!我姐姐都说了孩子肯定是他的!”
  一边骂一边心里说, 容学霸对不起啦,狗血大戏才能镇住人。
  也亏她包里塞了个婴儿小肚兜, 不然她怕是只能舍身自己上了。
  果然, 官差反应了一会儿, 纷纷失笑。
  “原来是个讹钱的疯婆娘。快走!这里没你事!”
  林玉婵当然不肯走, 朝官差诉冤,含着泪道:“官老爷, 您要给我们主持公道啊!我姐姐孤儿寡母活着不容易, 都指望他的赡养费呢……”
  一个长班冷笑,恫吓她:“你知道你讹上什么人?——他是私通太平天国的反贼, 来上海做细作的!快滚!否则连你也当同谋抓了!”
  容闳叫道:“我是美国公民,你们要抓我, 得先问美领馆——”
  长班冷笑:“我们不懂什么美国不美国,但你在太平天国做官,有没有此事?我们抓的是长毛逆贼,我管你哪国公民!”
  说毕,怀里摸出个巴掌长的印章,怼到容闳眼前:“长毛匪的伪印,上头刻着你的名字没有?躲租界,以为我们找不到?”
  容闳脸色苍白,半晌,说道:“我推辞没受!”
  “到衙门里去狡辩吧!——你家里还藏了什么,有没有逆党,从实招来!”
  官差拉拉扯扯,拖走容闳,又转身朝林玉婵挥拳头:“小骗子,还不快滚!”
  抓反贼是肥差,相比之下,女骗子不值他们费时间。
  在嘈杂的骂声中,容闳朝她轻声说:“让我那些伙计赶紧走!”
  林玉婵还在扯着嗓子叫“还钱”,两个官差拿住她胳膊,用力扔了出去。
  扑通一声,林玉婵摔回租界马路,晕头转向地爬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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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林玉婵竟然不知道,去年容闳到太平天国游历一圈,竟被授了官!
  当然,太平天国晚期乱封官爵,南京里现成几千几万个王公大臣。给容闳估计也就是随便封封。
  容闳当然还保有理智。他既对太平天国不抱希望,无功不受禄,这刻了他名字和职位的“官印”,他推辞没受。
  然后,这印大概就被忘在某个角落里了。
  林玉婵推测,最近官兵与太平天国作战连连得利,不知从哪把这官印缴获而来。擒杀叛贼有重赏,这就顺藤摸瓜,找到了官印的“主人”,准备去邀功请赏。
  容闳早就说过,他去一趟南京,是冒着杀头的风险。
  此时风险兑现,真是倒霉催的。
  林玉婵呆立在马路边,一瞬间感到全然无助。头脑中花花绿绿,闪过无数思绪。
  怎么办……
  苏敏官的轮船刚出码头。都没个人商量……
  容闳察觉危险,第一反应是挥手让她走。
  然而她追了上去。怎么可能坐视不管。
  虽然她知道容闳能活到二十世纪,可她难道能袖手旁观,用他的生命来验证这个世界到底是不是跟历史严丝合缝?
  况且,就算容闳长寿,焉知不会因着此事,陷入多年牢狱之灾?
  杂乱的念头一个接着一个,毫无逻辑地在她脑海里串联,嗡嗡地抢着冒头,让她不知该先思考哪一个。
  她招手拦辆马车,吩咐车夫快行,先去博雅总号。
  在辘辘的车轮声中,她深呼吸,尽可能冷静地思考。
  容闳第一时间想的是,不要连累他那些家人一般的员工。
  租界虽非大清领土,但有时对于特大犯罪威胁,清廷也会勾兑各国领事,请求租界工部局配合执法,引渡罪犯,以保治安。
  一个总号一个分号。如果容闳真被定性反贼,只怕全都得关张大吉。
  她自己的资产全打水漂。
  捞容闳,保店铺。两手都要抓。
  现在官兵只是将容闳带去衙门初步审讯。而且是步行。希望他们动作慢点。
  西贡路离得不远,马车顷刻即到。林玉婵跳下车,奔进小花园。
  常保罗正在擦拭窗框。见到林玉婵,脸上一红,怔了好一阵,才鼓起勇气,腼腆笑道:“林姑娘,久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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