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心眼针鼻大,不由颇有些妒忌地想,她和多少人有过la bise,又有多少男人,曾欣赏过这双与众不同的秀丽的眉眼呢?
小姑娘伸着细长的颈,还在乖乖等。
他俯身,嘴唇轻轻印在她双眉之间,定了一刻。
林玉婵脸上一下沸腾了,惊愕睁开眼,腮边到耳根都红成樱桃,慌乱地看他。
“不是这样……”
忽而一阵妖风来,将她柔顺的发丝吹得凌乱,贴在腮边颈后。风里裹着几滴雨,水珠滚在她眼角,特别像刚被人欺负过。
苏敏官半闭眼,体内血流涌动,欲盖弥彰地摸自己下巴,虚心求教:“这叫什么礼?”
许久,听她无可奈何,细声说:“什么礼都不是……”
那就好。他放下心,唇角微翘,觉得扳回一城,目光火热地看她,低声提醒:“现在可以扇耳光了。”
就像你对那些心怀不轨的流氓一样。
她却没做声,眉骨红一片,撇过脸,抹着脸上雨滴,透过栏杆的缝隙,看甲板上忙忙碌碌的人,神色异样。
苏敏官得寸进尺,握着她肩膀,将她转过来,居心叵测地打量她鼻子嘴唇,好像在选下一块攻城略地的目标。
林玉婵蓦地捂住脸,感到火热的目光透过手指缝,还在自己脸上故意逡巡。她欲哭无泪。
修行是一辈子的事,堕落是一瞬间的事。他学太快了!
自己作的孽自己还,报应虽迟但到。这才几分钟,脸红的就换她了!
两只手腕双双一热,眼前重现亮光,被他温柔而坚定地按了下来。
她心里懵着,结结巴巴警告:“我、我会扇你的。”
苏敏官慢慢笑了,风华绽开,忽然手臂猛地一收,极其有力地将她带到怀里。
她手臂蹭过湿润的木栏杆,狠狠地跌进那个结实温暖的胸膛。两颗心脏紧贴着比快。劲瘦的手掌轻轻摩挲她后背,指尖抚弄起一连串的战栗。
瞭望台窄小,容不得太剧烈的动作。他向后微微一仰,她整个人几乎陷在他身上。
两只手还被他箍得紧,她僵硬着身体,徒劳踢两下,脚踏不到实地。时间好像突然停止。四周水声汽笛声突然都消失,只有无边的安静。
瞭望台轻轻一晃,苏敏官声音灼热,叹息似的喊:“阿妹。阿妹。”
少年男女的情绪蓬勃炽烈,撕开俗世里的保护性的面具,本能载着冲动一路狂奔,理性追不上。
粗重的呼吸撞进她耳膜。炽热的手心扣着她腰肢,动作开始失控,男人的力量轻松筑起一道牢笼,裹住那甜美而脆弱的小鸟的翅膀。
他脑海中划过许多浅薄的、贪婪的、狭隘的念头。都是姑娘家大概穷尽想象也猜不出的。
他将它们一一过了一遍,然后扫进心中的冷宫。只是闭着眼,一遍遍吻她乌黑柔软的额发。
即便克制如此,身上的人还是本能地感到危险,喘息着用力推他,人仰马翻的挣扎出来,通红着脸,扑在栏杆上,把自己上半身挂在外面,无助地看着那陡峭湿滑的梯`子。
身上升起奇异的热度。雨点扑面落在她脸上,风声轻微呜呜着,一阵强一阵弱的掠过她滚热的脸颊。
黄浦江上百余艘船,百余个瞭望台缓缓来去。她绝望地想,我刚才在做什么呀……
这跟她想象中的“早恋”太不一样!
苏敏官也退后,整理皱褶的前襟,用力压着喘息,脸上红潮褪去七分,垂下眼,睫毛挡住眸子里渐熄的火焰。
心中激荡的潮水退却,露出荒芜的黄沙乱石。他陡然间无地自容。
雨水淅淅沥沥,本应点到为止的一场春雨,今日偏偏拖了堂,吝啬地从天空里漏出点滴,没有结束的迹象。
他现在需要立刻下去跟人吵架,谈它十个八个单子。可他却被困在小小高台,困在露娜的心尖上。
他静静靠着湿润的围栏,任凭春雨打湿他头发,水珠挂在发茬上,一滴滴落下,消失在半空。
他忽然开口,说:
“我订过婚。”
林玉婵错愕转身。他容色宁静,好像只是随口评一句天气。
她低声问:“在跟我讲话?”
苏敏官极轻微地点头,转而看外面雨雾。
她心中骤然一阵慌乱,又莫名酸楚,立刻说:“可以不讲。”
“我订过婚。”他固执地继续,轻声说,“我六岁,我父亲便给我找了个官家小姐。二品大员的庶孙女。是他溜须拍马、用几万两银子砸出来的亲事。小姐出过天花,一脸麻子,比我大八岁。同级的官宦人家无人提亲,这才便宜我一个商人子。
“我那时还小,但也知美丑。闹了半个月,跪了半个月的祠堂。他说这是我的责任,是我的命。我是他商行的接班人,终身大事必须能帮得上他的事业,否则……否则养我这个儿子做什么。
“两年后,那二品大员卷入漕运案,摘了顶戴,全家充军。这次轮到他们来求我家,想要将庶小姐提前过门,算我苏家人,免遭牵连。我爹当然不会让他们拖累,用了些不太好的手段,迫使对方退了婚。
“大家闺秀,被退婚等于声誉尽毁。我那未婚妻受此打击,一病不起,死时十六岁。
“而我家只是出了些钱,安抚了亲家,压下了舆论。过得两三月,便无人再闲话。”
林玉婵不觉屏住呼吸,用力抓住栏杆上的小锁扣,轻轻“啊”了一声。
苏敏官朝她寂然一笑。
“我八岁,身上已背了一条人命,做了无数噩梦。后来我自己挣生活,曾去寻过那小姐的墓地,已是乱草一片,墓碑都被人卸走了。我也记不起她姓什么。
“说来你不会信。那不是我唯一一次订婚。官家小姐刚去世,我便被安排了第二门亲事。好像是个新科进士的独生女,饱读诗书,贤良淑德,是个远近闻名的才女。我父亲找人算过,这位亲家公迟早做大官,一定会不遗余力地提携我。
“只是没出一年,京城就来了风声,说要对十三行清算。对方明哲保身,决定退亲,派人来我家,说了很多难听话,对我一个孩子极尽羞辱。这婚事于是又告吹。
“我那第二个未婚妻通晓礼义,却是节烈。家人给她另聘人家的第二日,她开始绝食,到死没再吃一粒米。
“她和我同岁。由于是年幼夭折,连墓都没有。”
瞭望台外的雨雾逐渐清晰,洗刷出对岸的阡陌田野。苏敏官神色肃穆,朝南而望,垂下眼睫。
他神色忽而有些自嘲,轻轻拨弄自己受伤的手指。她在帕子上打了个漂亮的结。只属于女孩子那灵巧的手。
“为了这个没见过面的姑娘,我也开始绝食。我不如她,只坚持了七天。只因我娘急得要跳井,我偷偷起来,喝了米汤。
“我爹于是找人给我算命,结论是小白克妻。破解法门倒也有,就是先纳妾,再娶妻。你知道他做了什么?一日我放学回房,乳娘不见,屋里多了两个通房丫头……你别笑,大户人家惯常如此,就像女孩子的嫁妆一样,早早就置办起来,可以先服侍起居……不过我还是吓坏了,跑到我娘房里,又被赶回去。我完全记不清她们的面孔,只记得她们思念父母的哭声。
“那时我家生意已是一天不如一天。没多久,家里便再养不起闲人。我亲眼看到她们两个被教坊妈妈领走,两个清白人家闺女,那日哭的脱了形。
“我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我只觉得一切都不太对。一定是哪里有错。也许……也许我整个人都有错。
“我十一岁,最后一次见到我父亲。他戴着重镣锁链,奄奄一息,启程去伊犁。”
苏敏官仿佛事不关己地讲着,眼眸里始终带着一层温和的雾气。但讲到此处,忽然面色转阴,眼中闪过极冷酷的一道光,然后抬头,直直地看着林玉婵双眼。
她心中跟着一凉,撇过头,轻声问:“然后呢?”
“那时我已得天地会庇佑,不在名单上。我偷偷潜去囚车。他见了我,喜出望外。但他没问我娘,也没问我躲去了哪,他只是翻来覆去地嘱托,说……小白,爹晚年得子,不求你出人头地、重振家业,你千万要用功读书,考取功名,早早娶妻,多生子女,将来我死后香火不断,才有脸去见苏家的列祖列宗……
“我冷笑,在他囚车前起誓,我这一生,决不入仕,一妻不娶,一子不留,苏家香火自我而断,爹你放心去吧。”
苏敏官说完最后一句话,眼中冷笑未散,令人遍体生寒。
林玉婵忽觉春雨寒凉,冷战连打好几个。突然脚下一震,洋人军营操练,一声巨大炮响,直接将她吓出眼泪。她用袖子拭眼角。
苏敏官带着歉意看她,神色慢慢平缓,又回到那个温文尔雅的同学少年态,甚至温和地笑起来。
“所以……我说我克妻,其实也不假,真的请大师算过……”
“不是你克妻。”她柔声打断,拉过他双手,抚摸那个小小的伤口,“是这个社会吃人。”
苏敏官长久不言,最后苦笑。
“那又怎样呢?”
他在这个吃人的社会里忍受得够了。他等不及长大,便选择用自己的大好一生,向循规蹈矩的人生宣战,向这个荒谬的、千年不变的世界宣战。
其实当时也是孩童意气,但并不是气话,也不是为了报复谁,都是深思熟虑过的念头。如今九年过去,他经历见长,性格也有大变化。但……
“既然发过誓,总是要守的。”苏敏官声音愈低,唇边溢出些许苦笑,“直到今日,我……我不后悔。”
最后几个字说得异常坚定,提高了声音,好像在和某个看不见的听众较劲。
说完,他长出口气,慢慢移动目光,不敢立刻和面前的姑娘对视。
她却没有开始那么大反应,有些窘迫地红了脸,但马上又微笑,不假思索地握紧他双手。
他全身一震,本能地一缩。
“不要后悔,这样很好,我尊重你的选择……”林玉婵低声,好似安慰,“人这一生一世太短,总得有点别样追求。咱们身边,疯子傻子太多,一时对付不过来,但也不能就这么顺着他们。我特别支持……既然已经坚持那么久,千万别轻易放弃……”
苏敏官诧异地抬眼。
这是不容于世的念头,他没跟几个人说过。年幼无知时,曾和一些会中长辈讲过,觉得他们连皇帝都敢反,这些有悖伦常的愿景应该也不在话下。谁知当即被教训,用的理由跟他爹不谋而合。香火、宗族、家业、传姓、光宗耀祖……
“那是你爹。锦衣玉食养你十年,你不感恩就罢了,怎么能忤逆呢?”
“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等你老了怎么办?”
“敏官兄弟,做个正常人。”
…………………………
他辩不过长辈,于是学会将这些坏念头封闭在心里,假装自己是正常人。
只是偶尔偷入祠堂,站在那他小时候常跪的小凹坑里,面对头顶上,那疏于维护、因而坐得歪七扭八的列祖列宗,他悄悄将自己的反社会宣言重复一遍又一遍,心里感到无上乐趣,想象那几千几百个姓苏的老头,得以什么姿势在天上集体冒白烟。
由此可见,小白天生就是坏坯,逆伦犯上祖宗十八代,连鬼都不放过。
可他终究是把事情想得太简单了。
他从那个不谙世事的纨绔阔少,堕入淤泥尘埃。他自己做自己的人生导师,磨练出自己也不曾想象的顽强。
少年时光,他过得艰辛而自得其乐,没觉得这誓言对自己的生活有什么影响。
装正常人很容易。
直到某一天,冻土上生出野花,烈风横扫,大地春回,他就像长夜里的盲人第一次看到月亮,明明那光并不烫人,却把他灼得簌簌发抖。
今日鼓足勇气,对她揭了伤疤,只望她不往上面撒盐。
她怎么好像挺高兴似的!
这姑娘没救了。
他依旧不可置信,开玩笑的口气,轻描淡写,警告她:“你想好。不会对你负责的。”
“你偷我台词,羞不羞?”她上手刮他脸,“跟你说过多少遍啦,我未成年,我怕你卷我钱,小少爷错爱,您千万别娶我。”
他垂着眼,牙缝里咬出三个字:“小怪物。”
“都十九世纪啦,你见到的怪事还少吗?”她轻松笑,“你中意我,我中意你,不要急着做什么结婚生子的承诺,先这样开开心心的在一起。相信我,以后这样的怪物,一对一对,会越来越多的。你敢不敢试试?”
苏敏官绷着脸,轻声道:“你会后悔。”
她针尖对麦芒:“我还怕你后悔呢。”
“我不会。”
“那我也不。”
两人各持立场,不服输地较量眼神。
细雨不知何时停了。一只蜻蜓飞得高,翅膀劈开寂静的空气,轻盈掠下瞭望台。
机器轰隆隆的响。甲板上有人谈笑,将积水从甲板上扫落,扬起一道小小的彩虹。
许久,苏敏官低声问:“你乡下里所谓的成年,是多大岁数来着?”
广东各地民风迥异,十里不同俗,稀奇古怪的忌讳一大堆。林玉婵平时口中有些奇怪的概念,他只当是地方异俗,一笑置之。
林玉婵一怔,回:“十八周岁。明年就……”
“成年之前不嫁人?”
她想了想,迟疑点头:“大概是这样……”
就不按一百年后的法律来了。以大清标准,那样太离谱。
苏敏官想,这什么怪习俗。难怪养出她这样的怪胎。
他的眼神慢慢柔和下来,轻声道:“约法三章。你十八岁以前,我陪你做怪物。明年以后,咱们都长大。那时你也刚好除孝,你要考虑嫁人,我不拦你。”
他没说出来的是,胡闹也不能太甚,多避着人,不能损她名声。这他自己心里有数就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