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苏敏官显然不满足于此。他野心勃勃,想要自己弄懂。而且弄懂全部。
他没受过系统的工科教育,全凭各种虚心求教,还有与生俱来的聪慧灵敏,一点点探索他的Luna。
不过,还不算完全掌握。
林玉婵乐了。复杂机械她玩不转,这十九世纪的简单蒸汽机原理,堪堪高考水准,她还没忘!
她豪气地说:“有什么不懂的,问我!”
他看着她轻声笑,立刻翻到手册某页,给她一个下马威:“A tandem piston adjusts the steeple compound process by... 阿妹,我弄不懂,为什么压力会不一样。船上老轨也说不清楚。”
林玉婵脸红:“……”
这英文加物理的,起码给点时间审题啊亲!
她悲伤地发现,物理考试中那些机械模型,其实全都是简化过的儿童版。这十九世纪一艘蒸汽船,内部构造已经复杂得让人目不暇接,十个零件里有九个,一眼看不出用途。让她和古人比赛学习操作原理,鹿死谁手还真难说。
苏敏官笑得欢畅。这舰船知识要是人人都能一学就会,洋人也不会费那么大力防他了。
他引着她,再钻过一道门:“我打算用婵……”
“婵娟号”是他钦定的船名,当着她的面却不好意思说,只好改口,换个语种,减少那令人脸红的亲密感,“用露娜运你的熟茶。给你个特权,挑个最靓的货舱。”
门框狭小,阶梯陡峭,他扶着她的胳膊,怕她摔。
等她跨出去,却没放开他,自然而然地反手握住他手,张两根手指,避开受伤的地方。
苏敏官心中微微苦笑,随她胡闹。
奸夫淫`妇就奸夫淫`妇吧。她都不怕舆论,他凭什么退缩。
西洋轮船果然不一样。舱内虽也是木制板,但防潮防水的措施做全,比寻常中式沙船讲究许多。里面的分隔方式也更加科学,林玉婵略略一算,同样的容积,能多装三成货物。安全性也比普通沙船略胜一筹。
林玉婵兴冲冲地四处查看。这货舱方才也让人参观过了,也堆了些货,地上还残留着烟灰和水渍。
不过她享受的是霸总私人导游服务,谁也比不上。
她忍不住说:“这么好的船,几乎没有磨损,美国人也舍得把它给卖了。”
苏敏官得意一笑,对自己捡的这个漏表示很骄傲:“美国南北战事正频,南方的棉花卖不出去,致使全世界棉花价格都涨。这两年中国的棉商过得很是滋润。洋人自然也眼红这利润。这卖船的钱,拿去内地囤棉花,估摸一两年就能翻番。他们也不是傻子。”
做个生意还得通晓世界大事。林玉婵感叹两句,忽然意识到——
“中国棉花价格也上涨?”
货舱低矮,只挂一盏小煤油灯。苏敏官头顶就是木梁,不得不微微低头站着,正看到她眼里忽闪的亮光。
他心里蓦地闪过一个念头。此情此景,就连做梦他也不敢尽情想象。
几个月来,他寝食不安,仿佛落水的人,拼尽全力,只为挣扎一口呼吸。
然而就在方才,有人轻轻拉住他的手,让他倏然逃出深渊,看到明月。
她真的不在乎……
他抛却那些煞风景的妄念,在脑海中描绘她片刻后的神色,平静地说:“林姑娘,你运送的熟茶,会经过不少棉花产区哦。”
林玉婵倒吸一口气,靠着货舱板壁,差点出溜下去。
“我……我明白了……谢谢……”
她纵身一跳,抱着他脖子。苏敏官早有准备,一把揽住她腰。她双脚离地了片刻,感觉自己要飞起来。
可惜恋爱的眩晕感只持续不到一秒钟。苏敏官将她放下,轻轻在她耳边说:“林姑娘,这句话,能抵我的债了吧?”
“想得美,”她不假思索地回怼,“旗记铁厂的广告单,够不够你家露娜的一半产权?”
做人情就得有做人情的样子,就得不计回报才对,否则她以前免费送他的那些人情,一一清算起来,怕不得马上把义兴给弄破产。
苏敏官一笑置之。本来也不指望她能给免债。但谈生意就是这样,第一句话先把牛皮吹出去,万一碰见个冤大头愣头青,一口答应,那不就平白赚了。
林玉婵一边上楼,一边说:“等我再细致调查一下,给你结论。下一趟船何时出发?在那之前,我会带合约去找你。”
她早就在寻找茶叶生意的替代品。老牌茶行都有几十年积累的茶农渠道,可以尽情压价。而她只能靠容闳那三国护照带来的低成本红利。如果容闳的茶叶供应中断,现在看来,棉花是个不错的选择。美国内战还得打几年呢。
等内战结束,南方黑奴解放,那些棉花种植园产能停滞,也不是一年两年能恢复的。
这也意味着,她必须从零开始,学习一个全新的行业。
这她不怕。当初茶叶不也是从零学起的。
学的时候还得偷偷摸摸,还吃不饱饭,一边学还一边被人欺负。
苏敏官说不急。这都是洋人已经开发出的商机,市场已经成熟,不需要争分夺秒的抢占,反而是做足功课,有所准备,才能从中分一杯羹。
林玉婵参观一圈舱房,能掀起的地方都掀起,能推的门都推开,充分满足了自己的好奇心,这才依依不舍地回到甲板,呼吸一口冷冽的空气。
方才的耀眼阳光已经斜隐,天上飘来几片云,将轮船的钢板照射成冷淡的色泽。
她抬头看一眼高高的瞭望台,扎起裤脚,兴冲冲往上爬。
好容易有一天空闲。参观蒸汽轮船诶!
苏敏官:“哎……”
这姑娘简直没个姑娘样。
他摇摇头,只能跟上。
梯`子的脚踏间距大,原是给高大的西洋水手设计的。她一个娇小少女,攀爬颇为不便。
好在她手脚敏捷,德丰行爬上爬下搬茶叶练出来的。
等上去了才发现:“妈呀,好高。”
在古代社会待久了,很容易失去对高度的概念。因为所到之处大多是平地,就算上楼,也上不得几层。更没有机会登山登天梯,连带着思维也有点平面化。有时需要刻意提醒训练自己,才能有足够的“大局观”。
而轮船上的瞭望台,高度堪比外滩的大洋楼,一片阔水尽收眼底。
江海关大楼也显得小了,苏州河更是收成一条细线。河面上那繁忙的船只往来,看似随机分布,此时也能很容易地看出航行路线和通行规律。浦东的乡村水道错综,点缀着民居祠堂,依稀可看出战乱的痕迹。
那些乘着军舰来到远东的西洋人,就是从这个高度,俯瞰一片古老而暮气沉沉的土地。
而在他们脚下,骄傲的中华帝`国臣民,挺着一肚子的孔孟之道,交头接耳,仰头笑议,蛮夷此次又进贡了什么精美的宝贝。
一阵风吹,林玉婵感觉脚底晃晃悠悠,紧张地扶稳木栏杆。
苏敏官也登上来,关上身后小栅栏门,责备地看她一眼:“我看你待会怎么下去。”
说归说,眼角藏着克制的笑意,轻风吹开他的衣角,让他整个人轻盈三分。那深邃的眉目里盛了几个月的忧郁和痛楚,此时终于慢慢散去,重新露出骄傲的神采。
他扶着栏杆,低垂眼目。从这个角度看,西洋轮船平整而对称,每个棱角都坚固利落,真是怎么看怎么惊艳。
林玉婵盯着他弯弯的眼睛,忽然道:“这里你也没来过。”
苏敏官:“……”
这船底下他还没走熟呢。又不是出远洋,谁没事爬这么高啊。
林玉婵:“乖哦,不怕。”
他气得差点原地跳下去。这丫头妥妥的居心不良,报复他刚才对她的态度。
天色更阴,地平线逐渐模糊,忽然几滴春雨飘进来,濡湿了木质的地板,淋湿了栏杆的表面。
苏敏官板着脸,幸灾乐祸:“梯`子滑了,下不去了。”
她缩缩脖子,吐个舌尖,顺势坐下,让栏杆给自己挡雨。
她一笑:“但愿你的伙计别以为老板失踪,把这船直接开走卖了。”
他往下看看。雨不大,早春的雨时间也不会长。等雨停,朝底下喊一嗓子,叫个人帮忙把梯`子擦干就行了。
他于是也坐下,跟她斜对角。瞭望台狭小,他一伸腿,碰到一双柔软小布鞋,又赶紧缩回两寸。腿伸不直,只好抱住膝盖。
苏敏官朝下看看,忽然说:“轮船在苏州河里泊不下。这里我已租下来,以后是义兴二号码头。今日新船第一趟,待会装完货就走,我会跟去,为期一个月。这期间,有生意找当班伙计,有会务找石鹏。”
林玉婵“嗯”一声。
他近来已很少亲自跟船,这一去经月,她有点舍不得。
而且……要不是她偶然寻来,他怕不是又要不告而别。
她忍不住委屈:“你从过年后,就没理我。”
苏敏官垂眸,郁郁的一笑,抹掉鬓角几滴雨水。
“阿妹,你以后是不是每天都要提一次这事,每天让我不好受。”他轻声说,“还是,不原谅我?”
林玉婵一怔,赶紧摇头,“没……”
既然说了原谅,就是永远原谅。她又不是小学生早恋,何必损人利己,老揭他伤疤。
她蛮横地说:“不过我要报复回来,下个月也一整月不理你。”
没有即时通讯设备就是好,她肯定能说话算话。
苏敏官弯眸一笑,见她大度地拍拍旁边地板。
那里背风,少淋雨。
他才不急着下去呢。
高高的瞭望台`独树一帜,再高大的人,攀到顶部,都好像小小一只鸟。纵然有人在下面望,也只能看到模糊一个影。
就算他去除伪装,悄悄露出个欺君犯上的寸头,也不会有人上来找茬。
就算他耍流氓,伤风败俗地跟姑娘家公然亲近,也不会有人指指点点,啐他唾沫。
他犹豫了仅一秒钟,挨着她坐了,又无师自通地环住她手臂。
她穿得也单薄,衣摆外缘有些湿冷,身躯也嫌凉,让他有冲动用力收拢手臂,把她捂成跟自己一个温度为止。
但,这么高,她大概会吓到吧?
她爬梯`子爬得手酸,不自觉给自己揉肩膀。他拨下她的手,自己给她捏。顺着骨骼,指尖轻轻柔柔的按。
她的胳膊细细的,但并不软,甚至有一点点可爱的小肌肉,紧实而弹性,带着青春的气息。
见她舒服得拱了一下,靠在他肩头,嘴里却说:“不用。”
苏敏官手上没停。
不知怎的,就很想……讨好她。
几滴春雨落在她脸上,她懒得伸手擦干。于是给人以错觉,好像那光滑的脸蛋上还挂着泪。
他是个冷心冷血的混账东西,明知不会娶她回家,对不起姑娘一片真心。
但……依旧很想讨好她。
他心跳不稳,思维也极度跳跃,忽然问:“后来那个大鼻子,对你无礼没有?“
林玉婵扑哧一笑,故意委屈地说:“有。他和我faire la bise。”
法式贴面吻,不知怎么翻译,说亲吻也不对,就是脸颊近脸颊,作势亲一下,在欧陆男女间流行。维克多生怕有人监视,也不敢太造次,选了个在他看来还算正常的告别方式。
苏敏官小时候虽学过英文,可惜从没有机会跟西洋少女太太演练la bise,闻言脸黑,问:“在哪里?”
她更是忍俊不禁,看他眼目含威的样子,从他怀里探出来,说:“我教你。”
第117章
“这样……”
“不, 不能真亲到……”
“时间太长啦……”
“一般是两下,左右各一,关系特别好就三下……”
La bise。维多利亚时代流行的社交礼仪。青年男女礼貌贴近, 蜻蜓点水, 肌肤不接, 如同讲一句悄悄话,一触即退。
可以做得极有分寸。也可以显得万般暧昧, 好似交颈痴缠, 缠绵悱恻。
苏敏官眉梢渐渐发红,先是不自觉后退。这姑娘蔫坏, 故意凑过来, 生着细细绒毛的脸蛋凑近他的脸,半闭着眼皮, 睫毛轻轻晃, 很纯洁地勾他。
少女生长在尘埃里, 黑暗的世情压她不垮,疾风骤雨将她洗刷得干净而纯粹。她悄悄的迎着春天盛开, 恰让他目睹了最珍贵的绽放的瞬间。
从什么地方起来一阵痒, 也许是后背, 也许是心口。无痕无踪, 抓挠不到,无计可消。让他只想狠狠将咫尺之外的小身躯抱住, 放一把火把那痒处都烧掉。
偏偏她还不让。游戏规则是不许碰, 不许亲,只能交换一下求而不得的体温。
他轻轻咬牙根。报应。以前没发现她这么会玩。
但他也不是轻易认输的人。试几次, 强做镇定,故意装不以为然, 显得很熟练似的。一只手搭在她肩头,却因为紧张,不自觉的用力,把她扳得有点疼。
她觉得一次比一次不像话,干脆扭身,“好了好了。算你出师。”
苏敏官还觉不够,笑道:“再来一次。”
林玉婵自己挑的头,只好委屈点点头,拨开他抓住自己肩膀的手,脸蛋凑上去。
他没动,眉目低敛,眸子黑沉,好像在专心瞄准。
毕竟,要把自己整个脑袋精确地移动,跟对方脸颊中心点对点,还得有空间“啵”那么一下,还不能碰着,确实需要点技巧。
尤其是,当参与者头重脚轻,飘飘忽忽的时候……
苏敏官打量那精致的脸蛋。腮边的曲线光洁而饱满,也染了淡淡的红晕。鼻尖小小的,嘴巴小小的,唯有眼睛很大,长长的眉自由舒展,带一点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的小小的野性。
寻常姑娘多淡眉,用螺黛描画才能明显;她却正相反,细细的眉毛根根分明,眉梢修长,好似小鸟翠羽,颜色又黑,完全不用画蛇添足的染色。她再用小剃刀修整清爽,就成了凝练的柳叶长眉,比描画出的更迷人三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