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白,”她咬着嘴唇,试图严厉地看着他,“我今日高高兴兴来给你贺喜,不想听谎话。”
苏敏官伸手一指前方:“门在那边。我数三下。”
林玉婵轻声道:“你不许骗我!”
现在欠债的都这么嚣张了?这是他能说出来的话吗?
苏敏官防人防得厉害,平日里真真假假,真心话夹在玩笑里,她也知道。她的能耐还不足以给他测谎,只能定定地观察他的神色,试图找出他瞎说八道的证据。
可他脸上毫无破绽,轻薄地瞟她一眼,就像看一朵无关紧要的路边野花。
好像她是个没事乱怀春,上赶着让人占便宜的傻瓜蛋!
她用力扳着船舵木栏,颤声说:“你一直这么看我……我还以为你不一样……”
“林姑娘,松手,别弄坏了我的船。”
林玉婵气得有点缺氧,讥讽地说:“你的船比我要紧多了。华商之光,轰动上海滩,你没工夫告诉我一声。”
她颤着手,怀里摸出个小红包,丢在他脚下。
“恭喜。大发利市。”
苏敏官弯腰拾起来,打开看看里面的数额,轻声说:“客气。”
她咬牙摔门而出。
这里是大清。大清容不得怪胎。
她以为自己幸运地遇到了一个特立独行的货,谁知他反手告诉她,过去这一年,不过是顺着她的怪癖,玩玩而已。
全是她自作多情。
多可笑啊。
凛冽的风吹拂江面,把她滚烫的脸颊吹冷了些。她抹抹眼角的泪,恍惚看看周围忙碌的水手工人,调整步伐,打算叫人放踏板。
多大点事,不就是少个朋友吗。
踏板忽然从对侧放下了。一个高大的身影轻快跃上来。金发碧眼下一个大鼻子。
“林小姐!”维克多夸张地朝她伸出双臂,忽然瞥一眼操舵室,又雷声大雨点小地收了回来,“呀,你怎么了?谁惹你了?”
小姑娘眉毛梢都红了。下唇有齿痕,眼里刚收了泪,湿漉漉的让人想吻下去。
维克多一看她脸色,就破译了个八九不离十,唏嘘地说,“我早告诉你过你啦,男人有船就变坏,中国男人不值得。这世上有的是别人对你好,何必围着枯井转圈圈。呐,我请你去打台球。”
林玉婵反倒被逗乐了,眼角红红的,跟着弯了一弯。
“你到底什么事?”
去而复返,肯定不是来跟苏敏官深情道别的。
维克多讪讪一笑,扬起手,手里攥着一沓皱巴巴的纸。
“几样文件副本,刚才忘记还他。我拿着也没用。”
林玉婵侧身,让他过踏板。
维克多愤恨地朝甲板上看一眼,没动。
“算了。你帮我递吧。我不想再跟那个怪物打交道。”
林玉婵心道,我也不想。
但维克多动作比她快,趁她发呆,文件塞她手里,然后飞快俯身,脸蛋凑近她的脸,轻轻啵了一声,来了个他梦寐以求的法式贴面。
“再见!有空来找我!”他自觉给怪物头上种了点草,心满意足地一溜烟跑远,小声奚落,“真是没事闲的,买船就买船,非要改名,就叫密西西比号多好,害我多跑好几趟……以后这事别找我……”
林玉婵啐一口。还密西西比号,中国人念了还不闪舌头。
她把那几张文件展开,卷成筒,踮起脚,就要往操舵室的窗子里丢。
忽然,眼前闪过几行字。
苏敏官的字。填的是舰船改名申请材料,只是细节上有瑕疵,因此作废,又交了另一份。
文件是中英双语。他的英文写得也是流畅秀丽,见字如面,字迹里折射出一个斯文败类的漂亮皮囊。
尤其是,底下还有“委托人”维克多·列文的粗犷签名,对比之下,更是繁花和狗尾草的区别。
林玉婵冷笑凝在嘴角,突然,呼吸一滞。
………………
船舶旧属:美国旗昌洋行
船舶现属:上海义兴船运
已获所有权证书及营运牌照,检验合格,所有费用缴清,有效期至1863年12月
曾用名:Mississippi
现用名:Luna
………………
林玉婵慢慢收回手。耳边仿佛千只海螺呜呜响,把她震得晕眩。
第二张中文版申请书,式样内容相同。船舶名称——
这艘广东号转世、他机关算尽、百计千谋、扛过洋商的联合抵制、冒着破产风险、用尽所有人脉、攫取的上海滩第一艘华人蒸汽轮船,他叫她:
婵娟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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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苏敏官已将操舵室整理清爽,随手打开那藏酒的壁橱,取出那半瓶威士忌,晃一晃,拿不准还能不能喝。
好险。
只差一点。差点就放弃了。
好在,世界从此清静。
他轻轻叹气,拔出瓶塞。
正在这时,身后脚步轻响。随后门关上。没等他回头,被人从身后一把抱住。
在外头吹了一头寒风,冰凉的小脑袋抵在他肩头。一双细瘦有力的手环住他腰。
他倏地全身僵住,一团火从脚底而燃,吞没到顶,心脏险些脱缰。和第一次被她抱住时一样,没点长进。
“苏敏官,”熟悉的声音贴在他后背,颤着声音叫他大名,“你好幼稚。”
“你枉比我长几岁,年岁都活狗身上了。”
“你今天让我很伤心。”
“下不为例。”
“我也中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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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6章
苏敏官说不出话, 一动不动好像木雕,心里一瞬间绞痛,又突然五感消失, 好像浮在没有颜色的海洋里, 只有肋下一双手, 托着他,扼着他的呼吸。
他手握半瓶威士忌, 玻璃瓶颈被他掌温捂得发热。她一个字就是一颗子弹, 把他心里那道苦苦支撑的钢铁堤坝,一枪枪打成蜂窝。
“林姑娘, ”他口干舌燥, 低哑着声音垂死挣扎,“你发什么神经……”
几张皱巴巴的纸飘到他脚下。
婵娟号。Luna。
露娜。
小小的两个音节, 从舌底到舌尖, 缠绵的气息冲出嘴唇, 是过于直白的渴望。
他瞳孔紧缩,双颊滚烫, 呼吸紊乱, 被她坏心地拍拍胸口, 试他的心跳。
维克多这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苏敏官咬着牙想, 等他有钱了,迟早雇个哥萨克军团, 一路打到圣彼得堡, 扫平涅瓦大街,找到他家, 轰成废墟。
但那又怎样,他已经输了, 一败涂地,所有谎言粉碎。再机灵的脑子,想不出任何自圆其说的借口。
他轻轻长叹,自我麻醉一般的覆住她的手,再次把自己放的狠话吃了回去。
好像才不到半小时,创了他言而无信的最新记录。
他慢慢转身,正面抱住那个他朝思暮想的小小身躯。用力一收,搂得她呼吸紊乱。她小小的耳珠上晃着润泽的玉坠子,是他给她挑的;她脖颈带香气,好像还残留着去岁贺年宴时,雅间里那暖烘烘、带轻微烟熏的味道。她肩膀轻颤,不知是不是还在抽泣。他不敢低头看,小心伸拇指,捻上她光滑的脸蛋,描摹她那窄窄的小下巴,他一只手就能托住她整张脸……
这个为了报他举手之劳的恩,冒冒失失拿着银子去衙门赎他的小傻瓜。在他死生不明的时候,接过他的枪,护在他身边的幼稚鬼。面对同门的诘难,每次都无条件站在他身边,帮他一起怼人的小损友。有困难自己扛,倔强不肯求他,却记得他爱吃甜口的细心姑娘……
他竟然舍得用恶语伤她。
窗外突有船工呼喝:“甲板也清理好了——哎,谁知道哪里领工钱?”
苏敏官全身一震,一瞬间有点慌乱,脱开她的怀抱,低声道:“挂帘。”
哗啦一声,酒瓶脱手,满屋浓香,碎了。
苏敏官气得一咬牙。他从来没这么手忙脚乱过。
“怕人言可畏么?”林玉婵反倒揶揄地看着他,退两步,躲开扩散的酒液,小声说:“我觉得我已攒够了本钱,嘴碎的人稍微议论两句,我是不怕的……前提是,欠债的那位不要赖账……”
苏敏官伸手拉住她,“别动!”
满地玻璃碴。有几片扎到了他的油靴,倒是没划破,留了白印。她穿小布鞋,还乱走。
那大嘴船工走远了。他犹豫片刻,弯腰抱起她,放到屋子一角。
不想叫人来。自己找个扫帚,慢慢清理残局。
林玉婵带笑看着。
她觉得自己真傻,竟被他的几句话骗得七上八下。
这两年经历许多险恶,她早就领悟了一个道理:识人时,莫看言论,要看他行动。
苏老板无奸不商,东诓西骗谎话连篇,她又不是不知道。但他的心跳做不得假,体温做不得假,陪她练枪时的认真劲做不得假,一次次探病做不得假,深夜闯入她房门,以为她遭遇不测,那变了调的声音做不得假。
当然啦,她想,要是真话再多点就更好了。
苏敏官将酒瓶残骸收进簸箕,双手有点不听使唤,扫了好几下也没扫干净。
他先前购得广东号、跟铁厂协议拆解、卖燕子号、再买密西西比号、上万两的银钞出出进进、最后签署改名申请书……签字时也不免手颤,但都没有现在抖得厉害。
尖锐的玻璃反射五彩光线,像一面面弧形的镜子,映出一片片滑稽的影子。
他忍不住困惑。这是我吗?
这个一个心狠手黑坑人无数的狡猾奸商,一个锱铢必较自私自利的死心眼,竟会有人在看透他真面目以后,还会喜欢他。
踏着他故意洒下的碎玻璃,一步步探入他心底,找到那个孤独的、脆弱的小少年,张开双臂抱住他。
突然他倒吸口气。丢下一片带血玻璃。
林玉婵忙跑过去,拉过他手检查。
好在他动作快,伤口不深,只是渗入高度酒精,痛得他眉心皱。
“服了你了。”她口袋里常备干净手帕,赶紧给他包扎,“顺便消毒了,吹吹,不怕哦。”
苏敏官乖乖任她摆弄自己的手。她不知用的什么香皂洗手,掌心里淡淡的檀香味。
他低声说:“对不起。”
“好说。免礼平身。”她眼角还有泪珠没干,但心里已原谅了,故意板着脸,警告他,“以后不许凶我。”
她想,现在他应该算是男朋友吧?
可惜在传统的纲常伦理体系中,完全没有“谈恋爱”这个概念。最接近的描述,大约就是“奸夫淫`妇”、“露水鸳鸯”、“无媒苟合”……
他这最后一次,既没能把她赶出去,就等于默认了这些低俗的关系。
苏敏官敢剪辫子敢造反,敢逼迫洋人当买办,但让他接受这一点,大概还需要克服不少心理障碍。
英特纳雄耐尔还没实现。对古人,要宽容。
她自己那么多怪癖,多少次把小少爷气得七窍冒烟,多少次见他暗暗皱眉头,但片刻回转,他又翩然回首,带着无奈的纵容笑意,跟她一起胡闹。
这一次,就换她忍一忍好啦。
她小心将剩下的玻璃碎屑收拾好,微笑道:“苏老板赏脸,带我参观一下轮船好不好?方才新船剪彩,热闹我都错过了。”
苏敏官更是歉疚。为什么不邀请她来呢?反正作为第一艘华商轮船的拥有者,迟早在业外“出圈”,迟早让她知道。
那个来贺喜的芝麻官还夸赞半天,引经据典,说这船名字起得有文化。英文也好听,叫出去不被洋人笑话。
那时他心里冷笑。又有些禁忌般的满足。他们都不懂。
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
这是他的第一艘船。轻盈,快捷,美丽,坚韧,非同寻常。是整个上海港最靓最醒目的女仔。
他本打算带着她,就此一辈子孤魂野鬼。
手心一热,让小姑娘轻轻地拉着。上海滩最靓最醒目的女仔站在他面前,软声求他:“不许藏私,带我去看啦。”
他微微一笑,温柔而沉稳,做个请的手势。
轮船庞大,舱室众多。初来乍到的门外汉,很容易就鬼打墙。
但他走起来很熟练。毕竟,在过去的白日梦里,已经带她走过许多遍。
外面甲板果然已清理完毕,锈迹都擦得光光,“旗昌洋行”的招牌也卸干净了。船工正敲打钉子,挂上“义兴”商牌,缓缓升起新的旗帜。
林玉婵仰头一看,喷了。
“怎么……”
大不列颠米字旗,下有双铜钱标,中西结合疗效好,十分的威武霸气,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天地会伦敦分舵。
苏敏官微笑:“首航入内地,需要用免税`票,挂外国旗。没办法,谁叫我财迷。”
林玉婵随他下船舱,提点一句:“小心赫大人反应过来,把你狠狠清算掉。”
“放心。如今半数华人船主都这么操作。法不责众,他不敢的。”
底舱里,装填燃料的煤舱占了好大空间。推开两层门,就是蒸汽轮机的核心。有气缸,有锅炉,有层层叠叠的管道和机械组件。主引擎上镌刻着出厂的外国公司名称。
苏敏官如数家珍地介绍:“船上有船长船副,有轮机长,行话称为‘老轨’,也雇了懂行的管轮和机匠,大多是曾在洋人轮船上帮工的……”
墙上挂着厚厚的英德双语操作手册,翻开来,已被苏敏官注了不少笔记。
那么多懂行的操船手,每人各司其职,只需将自己负责的那一部分操作熟练,就能合力操纵一艘巨轮。